搜索
卢仁强的头像

卢仁强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9/22
分享

父亲的农具


 

扁担

一根扁担,像人一样长,两端套上沉沉的担子,压在父亲的肩膀上。

吱呀吱呀……”

扁担唱起了歌。

父亲说:“儿啊,走快一些!”

走在父亲的前面,听到父亲的催促,我加快了脚步,跑了起来。

吱呀吱呀……”

扁担在唱着歌儿。

我气喘嘘嘘,我累了,走得慢了。

父亲说:“儿啊,让我走在前。”父亲不累。

我侧起身子,父亲和扁担,还有一首歌儿,把一阵凉风,洒到了我的身上。

走在父亲的后面,在时间中,我和父亲的距离越来越大——我不明白,父亲的肩上,有沉重的担子,有多少重量,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父亲肩上的扁担,弯了,又直,直了,又弯,那些歌声,就是在这一弯一直的缝隙中了唱出来的。

我空着双手,我的双腿,越来越提不起来,我走不动了。

“儿啊,快一点啊,跟上——”

父亲没有看我,可是,他竟然晓得我落伍了。

我认真地看父亲,我想学他。

父亲,左脚弯曲,右脚伸直;右脚弯曲,左脚伸直。一弯一直,和着——————的歌声。父亲不是在走路,父亲的双脚像是指挥棒,父亲在指挥扁担的歌声。

吱呀吱呀”——扁担停止了歌唱,父亲正在爬坡,趁这样的时机,我又追上了父亲。

“爹,你是不是在操一二一啊?”

“爹,你是不是在打拍子啊?”

父亲没有回答我,他正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进。扁担,弯曲着身子,是扁担疼了吗?我常听父亲说,每一次换扁担,都要让扁担磨破肩上的皮。许多年来,父亲见人就说,他这根扁担,能承两百多斤担子,也只有当担子上了两百斤,方能让扁担弯一弯。父亲肩上的这根扁担,是否曾经磨破了他的肩膀呢?长这么大了,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我只是知道,父亲如爱自己身体一样,爱他肩上的扁担。

父亲没有回答我,他是不是在想扁担呢?走在平路上,或是下坡,扁担虽然也会弯,但是,从来就没有现在这样弯得那么久,而且,扁担还唱着歌啊!——扁担怎么了呢?弯了这么久,也没了歌声。在地里时,父亲说,这一担,有两百多斤,两百多多少呢?父亲不知道,万一超过了扁担能够承受的负荷,扁担是会断的,父亲正在爬坡,每一次爬坡,父亲总是很担心。

“爹,你回答我啊!爹——”

父亲还是没有说话,父亲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呆儿子,爹在挑担子呢!你以为像你们上体育课和音乐课啊!”

吱呀吱呀……”

在扁担重新唱起了歌时,父亲回答了我。

这么多年来,我总是想弄不明白,在乡间小路上,父亲和扁担,是父亲指挥扁担歌唱,还是歌声指挥父亲呢?

 

耘锄

“噹——!”

“哟——”

刚听到一声巨响,接着就是父亲的声音。我急忙问:“爹,怎么了?”

“儿啊!你要慢慢挖,这地里有石头。”

我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走上前,父亲已经把耘锄放到了眼旁,他看得很仔细,没有说话,空旷的大地上,偶尔有虫鸣。父亲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他很平静,像什么也没看到。在耘锄的左角处,有一个大伤口,像我小时候去割草,手被镰刀削去了一块肉。耘锄疼吗?可能不疼,我没有看到耘锄流血——不,耘锄很疼,村里人常说:“不出血是个怪,出血好得快。”父亲看了耘锄这么久,他是不是在想这些问题呢?

父亲突然蹲下去,用手往土里刨。父亲刨出了一块石头,他又接着刨,又刨出了一块,父亲把两块石头合拢,捏在了右手里,突然站起来,扬起右手,把石头丢到地坎上。

父亲丢了石头,就接着挖地。我一直看着父亲,可是,父亲没有看我,他很安静,我不敢说话,也不敢问。

一直以来,父亲待自己的农具,像待自己的身体一样。当他用的农具破损了,他就修修补补,然后,接着用他们做活路。现在,耘锄让石头削掉了一块肉,父亲很心疼,很气愤。当然,这把耘锄被削去一块肉,已不是第一次了。

父亲是农民,一辈子的活路就在土地里。父亲下地,总是扛着耘锄去。到了地里,父亲就双手握紧耘锄,把地里的土翻起,又掩上,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每当父亲用耘锄在地里做活路时,我就想起自己给先人们瞌头的样子,鞠躬,鞠躬,再鞠躬……。小时候,我很奇怪,土地是父亲的先人?长大后,我才明白,地里不是先人,但是,土地能长出粮食,养育人的生命。

我家有块地,十五、六亩。这些地上的每一处,都让父亲和耘锄,一次又一次,一锄一锄地刨过。挖了多少次,挖了多少锄,父亲不知道,耘锄更不知道。父亲只知道,他已经七十岁了,还在挖地,还在给地瞌头;而耘锄,每一次让石头削去了一块肉之后,就被主人放到炉火里烧,烧得红通通时,又被锤打,这样反复多次后,耘锄就被放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喝水——耘锄修好了,但是,耘锄变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有一种病,每一次发起来,他就要到化处,那里有一个老中医,他会拔火罐。每一次父亲拔火罐回来,他像是耘锄一样,受过锻造一样,大口大口地喝水。父亲的病疼止住了,父亲变了吗?

我小时候,父亲就已经在用这把耘锄了。这把耘锄,是什么时候跟了父亲的,我不知道。记得,那时的耘锄,又宽又长,如那时的父亲,高高大大;而现在的耘锄,又窄又短,如现在的父亲,矮矮小小。是什么让耘锄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又是什么使父亲从高大长成矮小呢?是土地?是石头?是日子?

自从化处的老中医逝世后,父亲的病发起来,他一边吃着我送去的药,一边说,还是那个老中医好。而铁匠已慢慢消失,耘锄的伤口,只能在土中慢慢愈合。

父亲没有回头,他继续挖地。“嘿,嘿——”,不知是锄刃缺了,还是父亲累了,或是,太心疼耘锄了。每挖一锄,父亲总是吼地一声。

看着父亲一伸一曲的背影,我禁不住流出了泪。我住在小城,我总是想把他接到城里去,但是,每一次劝说,父亲这样回答,他的这一生,靠着这土地,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把他的六个儿女养大成人;二是砌了三间平房。他老了,他的六个儿女都离开了他,他哪儿都不去,他要守着那些土地,还有那三间平房过日子。

 

独轮车

电话响起,看到是桥头家里的号码,心不禁紧起来,怦怦地跳。

打开手机板,把电话放到耳旁,父亲说:儿啊,给我买些钉子送来。”我还没有回答,电话里传来了盲音,父亲已挂断了。

我把钉子送到桥头,父亲就坐在院子里,望着家里那架独轮车发呆。父亲拿了钉子,就右手拿起手锤,左手撑着钉子,“碰,碰——”父亲把钉子钉入独轮车里。

在院子里,父亲没有看我,他很专注,还在钉钉子。像是挺不愿意进入车子的,但是,在父亲力量的威慑下,钉子,一毫米,一毫米地进入父亲身体不好,常服药。母亲说,我父亲每一次服药,都要骂我,他说:“我的儿子为何给我买这样苦的药呢?”母亲很气愤,她对我的父亲说:“老鬼打的,不是说,良药苦口啊!”父亲听了我的母亲的话,我不知道他的表情,还有他的语言,父亲是不是像现在我看到的独轮车一样呢?独轮车疼吗?

父亲把我买来的二十颗钉子都钉进了独轮车里时。母亲已做好了饭,但是,父亲不吃,他推着独轮车,走出了家门。

父亲不吃饭就出了门,我就跟着父亲走了出去。

父亲走着走着,他停下了。从路旁抱起两块石头,放到独轮车上,当他正要推车时,父亲又停下来走向路旁,他又抱起了两块石头,放到车上。在桥头,父亲的力气大得很,父亲能用独轮车推四、五百斤的重量。

小时候,我就看到父亲这样做过,无论是推圈里的粪到田地里,还是收获时推苞谷和谷子回家,父亲都是用最大的粪箕(村里人都是用约两平米宽了粪箕放到独轮车上,用绳子捆紧,然后把圈里的粪草放到粪箕里。),用五个蛇皮袋子(这些蛇皮袋都是装肥料——尿素用的,每袋八十斤。)。父亲老了,他的独轮车破损了,当他用钉子修好独轮车时,独轮车好了吗?他不想吃饭,就是想试一试独轮车,先是抱了两块石头,他怕重量小了,不能正确测试出独轮车的好坏。他犹豫了一会,又重新加上了两块石头。

“吱,吱……”

独轮车叫得很洪亮记得父亲常说只有独轮车负着最大的重量前行时,它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我在桥头出生,又在桥头长大,总是记得,不知什么原因,听到这种声音,我就兴奋。我知道,我与独轮车,有一种感情,说不清,道不明。但是,这种声音,就像是现在城里人力三轮车的喇叭,他是车的主人自行创造的,每当动起来的时候,它就会发出这样响声当然,这种声音,是随着它载物的重轻而决定大小的,但是,无论这种声音是强,还是弱,只有认真去听,或是用心去感受,才能感觉得到的。

“吱,吱……”

车被修好了,很高兴。我呆呆地看着父亲,我无法理解父亲怎么就成了一个孩子呢?我小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有劳力,我就用独轮车到路上去推石头。每一次,父亲都会说,我还小得很。那时,我推不了独轮车,证明我还小,现在呢?现在父亲在证明什么呢?

在桥头吃饭,我总是要陪父亲喝两盅。我不知道,父亲喝醉没有,回到小城,我就给桥头打电话,我请父亲接电话,母亲说,我父亲多已躺在了床上,还大声叹气。住在小城里,我没有听到父亲是如何叹气的,但是,在记忆里,父亲的叹气,与独轮车载物的声音相似。有一次,我睡在父亲的身旁,他就大声地叹气,我就说“爹!你怎么像独轮车一样地唱起了歌呢?”父亲哈哈大笑,他说:“儿啊,我今天太累了。”

多年以后,想起这件事,我才明白,每当父亲累了,他就要这样,至于独轮车的歌,是不是也像父一样累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