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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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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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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偷老瓜


黔中农村,八月十五有偷瓜习俗。古时偷瓜,是为送子。青年男女婚后,想生儿子,中秋节,夫妻二人到地里偷瓜,来年会生男孩。后来,偷瓜变成孩子们的童趣。八月十五偷老瓜(南瓜),被偷了的人家笑哈哈。 这一天,村里人可以大胆进入田地里偷瓜,没有人家敢骂,还认为自家被偷的瓜越多,日子会过得越红火。

八月十五,正遇上村里的秋收,大人们都很忙,但是不会忘记过节。大人不吃娃娃吃,娃儿们舍口舍嘴的望着别人吃不好。母亲早已备办了炒熟的花生、葵花,还买来了红糖白糖饼子,张罗了一桌饭菜,一家人团聚,如十五的月亮那样圆。我们小孩子是无法理解大人们此时的心事,即使后来读到“月有阴晴圆缺”的诗句,在时间之中,村里人只是乞盼风调雨顺,家人康健,他们别无所求。

桥头依山傍水,临河而居,一座石拱桥把村庄和田野联在一起。八月十五晚上,伙伴们把大人备办的过节物品装满自己的荷包,早早地来到桥上聚集。这一天的月亮,总感觉来得很迟。我们站在小桥上,时不时垫起脚尖向东山上张望,月亮依然不露头。也许是山那边家家户户供奉供品太多,月亮走东家串西家,舍不得走,直至吃饱吃够,才慢悠悠上路。

月亮是在我不经意间升上来的,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月亮上来了”。我急忙抬头东望,月亮已露出半张脸蛋,灰白灰白的。不一会儿,月亮升上来,稳稳当当停在东山头上不动了。月亮像是吃得有些饱撑着了,亦是还在流连山那边的人和事,初升的月亮有些恍惚,无精打采,没有想象中的光彩照人。但这没有影响我们的兴致,大家齐声高喊:月亮出来啰,偷老瓜去啰……我们明目张胆的向着田野出发。

秋夜,山野如黛,庄稼味道充盈,偶尔听见几声虫鸣,惊起一片寂寞。虫鸟知秋,一夏葱郁中的歌唱过后,它们在秋来之时劳燕分飞,有的将在秋凉中死去,化着泥土等待重生;有的远走他乡,或许还会归来,亦或是成了他乡异客,余生终老。我们分享着各自的中秋食品,怀着自己的想象,走在静寂的田野小径上。天高气爽,夜色朦胧,一阵阵秋风拂面,秋水般清凉。

当我们到达白天侦察好的目的地时,月亮像是洗了个冷水脸,清醒过来。月光清丽,银辉披洒,近山肃立,远山若隐若现,笼罩在薄薄的白菱之中,茫茫一片。我们没有费太多周折,钻进苞谷林里扯断瓜藤,把老瓜从地里抱起来放在怀里,大摇大摆地沿路返回。

八月十五的老瓜,俨然瓜熟蒂落。刮去瓜皮,破开瓜身,抠去瓜瓤瓜籽,满身的金黄,透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如八月的桂子,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老瓜可有多种烹饪,我们常用的是两种。第一种是清水煮老瓜。烧一锅清水,把瓜切成四方形的豆腐块,放进清水里煮熟,不用添加任何糖料,喝一口瓜水,吃一块老瓜,味甘松软,天然纯粹。

第二种是老瓜蒸糯米饭,工序较繁杂些。中秋将至时,村里人家就会装上几袋新鲜糯谷,送到碾米房碾成白生生的糯米。八月十四这天,我们会请母亲提前把糯米泡到清水里,待八月十五晚上偷来老瓜,糯米泡透,鼓胀软化,把老瓜切成豆腐块,与糯米放入竹甑中蒸熟,老瓜的澄黄与甘甜浸透糯米,粒粒如碎金子般的老瓜糯米饭,黄爽爽,亮铮铮,令人垂涎欲滴,狼吞虎咽。

村里人说:“吃瓜没有偷瓜欢。”当我们闹腾大半夜做好老瓜后,似乎也吃腻了,气雄雄吞下两口,竟也泄去了起初的壮志雄心。倒是那些虚伪的大人们,偷瓜做瓜时抱着手脚观望,大碗大碗吃起来津津有味,一点也不矜持。

我记不得偷过了多少次老瓜。有一次偷三伯家的水桶瓜终生难忘。三伯家住在小河岸边,他家的房子和院子,前后占去了四五十米河岸。穿过三伯家的院子,沿着一条小径走下河边,那里有一堵大石头,悬伸进河里,形成一块天然的洗衣板,那是村里人喜欢去的地方,每天都会有许多村里人在那里洗衣服,边洗边拉家长,一个哈哈两声笑……,时不时会从那大石板上传出来,逗得河对岸的人伸长脑壳往河这边看。

三伯每年都要在房前屋后栽些瓜,总是有些瓜蔓伸到河沿上开花结果。三伯栽的是水桶瓜,又长又大,像水桶一样,高高地垂挂在河坎的树枝上,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不知疲倦地晃来晃去。三伯从不摘那挂在河坎树枝上的水桶瓜,直至哪一天瓜藤枯萎撑断了,水桶瓜自然掉落小河里,随水飘去。

村里许多人都说三伯是一个酒疯子。母亲说,三伯原是村里的能人,一个人拥有石匠、木匠、厨匠的手艺,村里的大合小事,三伯都是主角。那年,他的小儿子才三岁。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天空一碧如洗,只有三伯与小儿子在家。三伯的小儿子失踪了,村里人四处寻找,依然不见踪影。后来,三伯在水边看到他拿给小儿子吃的瓜子。村里人从大石板处的河底打捞到了三伯的小儿子,用稻草包裹着丢弃在满是石头的大山上。没有人知道三伯的小儿子是如何从大石板处落水的,母亲说那是命中注定,只能认命。那样的大晴天,平日里闹热的大石板竟然那样冷清,没有一个人。

三伯的小儿子溺亡后,他就变了个人似的,好上了喝酒,每喝必醉,醉后有时哭,有时笑,自言自语。村里人家有什么事,都有意识地避开三伯,害怕他喝了两口,疯疯癫癫,耽误了事不说,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惹得一身祸患。

三伯似乎明白村里许多人已把自己当作疯子,他用自己的手艺砌了只留一道门的围墙把自己的房子院落围住,还用石头堵死了院子通往大石板的小路。从此,村里人再到小河边的大石板洗衣服,只有推开三伯家那道经常掩上的门,走过院子翻下石坎,才能下到河边去。村里人都嫌麻烦,也怕见到三伯,热闹光滑的大石板,顿时孤寂下来,长上了青苔,生出了一片绿。

那年中秋,童年无忌的我们竟然打起了三伯家挂在河沿上水桶瓜的主意。要摘那瓜,只要从三伯家院子里翻下到水边,就能够摘下来。若是不经过三伯家的院子,只能从小桥边下河朔水而上,游到那块长满青苔的大石板爬上河岸,摘下后推起瓜游回小桥边。虽然三伯是本家堂亲,但是我还是畏惧三伯的。有时,我去他家时,常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河望,从不与我搭理。

那天晚上,我们就巴不得月亮来得迟一些。虽然八月十五是透明透亮的偷瓜,但是三伯是村里许多人眼中的疯子,我们还是有些惧怕。最好等三伯酒醉睡觉了,第二天起来疯骂几句,我们已把那水桶瓜吃进了肚子里。

我们先在小桥边做游戏、唱月亮婆婆,我时不时假装到三伯家去玩,打探三伯的情况。三伯坐在靠近小河那一面的凳子上,面前还有一张桌子。他自个儿喝酒,一会儿抬头望月亮,一会儿又低头看小河。我趁机瞟了那挂在河岸上的水桶瓜几眼,明亮的月光之下,长长的影子似人一样倒映水中,在秋风中晃来晃去,让人好不心慌。

每次打探,三伯都还在喝酒,我不知道三伯是否识破了我的计谋,但是我们决定下手了。晚上下水,我们心里还是有些怵河鬼扯脚。然而,每当想起那晃来晃去的水桶瓜,又觉得人世间根本没有鬼,那是大人们用来哄小孩子的把戏,我们几个毅然跳进了水里,在月光的照耀下逆水向上游去。距大石板不远处,我们没入水下前行,临至大石板时,我爬了上去,踩滑倒在青苔上,摔下河里。我们也不知从那里来的胆量和执著,前赴后继,豁了出去,几次摔倒几次爬站起来,终于摘下了那个水桶瓜。

那段时间,我像是做了亏心事,不敢直面三伯。我想三伯一定望见了我们去偷他的瓜,他是顾忌八月十五的习俗,还是醉了睡着了?或许在三伯眼里,那些摘瓜的人影,就是他日思暮想的小儿子,三伯生怕出了声气,惊碎了那个一直以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影子。

那年冬天,三伯醉死了。我作为侄子披麻戴孝,拄撮丧棍给三伯送终,既尽晚辈的孝心,又弥补偷瓜的歉意。第二年秋天,我们没有望见那个悬挂在河坎上的水桶瓜了。有一次,三伯娘说,三伯该是要死了,喝酒发疯,把瓜种全都甩进大河里,害得她想吃那水桶瓜时,已找不到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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