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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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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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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辣子


辣子是黔中人家的柴米油盐,每一餐都会摆在寻常百姓的饭桌上。母亲说,哪一顿饭菜缺了辣子,白眉白眼,淡汤寡水,吃起来如嚼蜡一般。若是放上一点,色红味香,别说吃在嘴里,就是一眼望见,胃口大开。

村里人家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吮吸第一口母乳,母亲甘甜的乳汁蕴含红红的辣子,血一样滋养。村里的小孩子都要过辣子关。幼儿脱乳喂食,大人们要让孩子先尝一口辣子。孩子张口吃进带辣的饭食,立即上嘴皮打下嘴唇,手舞足蹈,哇哇大哭,仿佛离开母体的第一声哭叫,呱呱坠地。孩子小滴小滴的眼泪顺着稚嫩的脸蛋流进嘴里,母亲没有丝毫心疼,反而有着无限的兴奋,她知道孩子已经生出了味觉,尝出了那是辣味,还有泪水的盐味。从此,大人们不再给孩子开小灶,大人们吃哪样,孩子就跟着吃哪样。若是哪一顿没辣子,孩子坐在板凳上端起碗筷小口小嘴地说着要吃辣子。

母亲说,就是那红红的辣子,让她患上了老病,天晴下雨都会发作,心里辣呼呼的疼。母亲心里痛起来时,她不仅责怪辣子,还连带我们。母亲生养我们还在坐月子时,忍不住吃了辣椒,这让她落下了心里辣呼呼疼的老病,无药可治。母亲的心里老病发作,她喊一喊儿女的乳名,骂一骂辣子,疼痛仿佛消退了。

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忘不了母亲的辣子。第一次离家到县城上中学,母亲除了给我衣被和书包,还有一瓶油辣子,装在亮晶晶的玻璃瓶里,红得像家里烧红的灶火。母亲说,那是她挑选挂在屋檐下又红又长的辣子做成的。俗话说:“穷学生,饿劳子。”我带着母亲做的辣子进城读书,每一顿饭都舀两勺子油辣子放在盒饭上,染红白生生的米饭,那是母亲的味道,吃在嘴里,暖进心里。那时,母亲为了不让我吃腻她的油辣子,经常变换着各式口味,有油辣子豆豉、油辣子肥肉渣、油辣子瘦肉鸡肉丁、油辣子花生米——每次周末回家,母亲就会更换一种样式,让我轮流着吃。有时,学习任务紧,我回不了家,母亲就把油辣子放进包里背进城来。她脚上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每次给我送辣子,都要来回走几十里山路,脚总会走红走肿,疼上好几天才慢慢消减。

吃着母亲的辣子,我考上了师范,离开了母亲,住进小城。母亲不愿意离开桥头,她要守着村里的房子和土地。每年,母亲都在村口那块地里种辣子,或是我回家拿来,或是她送进小城里。母亲的辣子,是她种在岁月里的牵挂,火一般燃烧在她的心上。

春天,燕子飞回我家屋檐筑巢,母亲很是炫耀,那是她很贤惠的缘故。燕子是有灵性的,她会识人家,千挑万选,不轻易落脚。燕子是母亲日子里的农时,燕子归来,母亲爬上阁楼里,拿出一个纸包,轻轻打开,一股呛人的辣子味扑鼻而来。那是头一年的秋天,母亲选的辣椒种子,在阁楼里藏了一冬。春天来了,母亲要把它放回土地里,生长出红红的辣子来。

母亲早已准备好育种的沃土,那是从后山挖来的箐土,全是枯枝败叶化作的新泥,软和,墨黑,粒细如针尖。辣椒是一个难以侍候的小气儿,它要经过两段育苗,多次施肥,精心照料。母亲在自留地里平整了一块地垄,铺上厚厚的一层箐土,浇灌上发酵了的粪水,再砍来一根青竹破成竹蔑,撑搭在地垄两边,然后再把地膜覆盖在竹蔑上,搭成简易的拱棚,一间辣子的产房做成了。母亲小心翼翼地把辣椒种子均匀地洒上垄床上,关上拱棚门,等待一个个生命从泥土里冒出来。

几场春阳,几阵春雨,当母亲迫不及待地推开拱棚门时,一股浓烈的粪土味扑鼻而来,满地的鹅黄已星星点点。母亲喜不自胜,她仿佛看到了那串串火红的辣子挂满屋檐。

白天,母亲敞开拱棚门,让新生出的辣子苗沐浴阳光雨露。晚上,母亲把拱棚门关得严严实实,幼小的细苗在温暖中睡熟。燕子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母亲说她看见燕子到拱棚旁衔泥。

晚春的雨绵延不停,大地上的泥土完全春化软碎。母亲把村口的菜地整理成一条条沟一道道垄,在垄上挖出一排排四方土窝。春晨,母亲挑起畚箕,启苗移栽,鲜绿的辣秧,矮矮的个头,像一群孩子,在母亲肩上的担子里晃悠悠地去到一个陌生新家里。

移栽辣秧很是讲究。辣秧根系要沾带一些母土包着,若是不带母土,多数栽不活。移栽时暂不施肥,一窝栽六株或八棵,两株在一起,在窝里排成三角或四方角。母亲把裹成一团的辣秧分开,像抱孩子一样,把它们从畚箕里分到土窝里。待把辣秧全部分配到土窝里,母亲蹲下身去,双手捧着细润软和的泥土把辣秧根覆盖上,轻轻压紧窝里的泥土,让那刚离开故土来到新地倚靠在窝旁有些心伤的辣秧立起站直身子。

几天过后,辣秧出现水土不服,有的黄皮柳叶,病痒痒的,甚至有的已枯萎发黑,一命呜呼。母亲挑去粪水和氮肥,开始供给辣秧的营养,又过几天,辣秧转青适应了新环境,母亲才把死了的辣秧空出的位置重新补栽上新苗。

农人的日子就是那样紧凑,天天都在忙碌。屋檐下的燕子也不清闲,有一天,母亲说我们家的那窝燕子下儿了,叽叽喳喳鸣叫。起早的鸟儿有食吃,早上我起床上学走出家门时,总听见那窝燕子的争吵,抬头一望,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争抢着母亲衔来的虫子。

一地的辣子,一枝一叶,一花一果,点点滴滴,好在有着母亲的呵护。村口那块辣子地,历经春种夏长,风虐雨暴,在秋风秋雨中成熟红艳,红得那样通透纯粹,仿佛土地生出的束束焰火,散发着泥土的光亮。

小时候,我不知道母亲总是喜欢让我与她去摘辣子。母亲是知道的,暑期就要结束了,我那样安逸的日子仅剩几天。学校的铃声都是安了遥控器的,不管我是否欢喜,那铃声总会准时响起来,搅挠我的梦,搅烦我的心,搅得我乖乖地听它调谴。

八月的秋天,“秋老虎”的阳光,泼洒在大地上,工笔画般描抹出五彩的山野。谷子压弯了稻杆,包谷鼓铮暴涨,风吹遍野的丰收喜悦,庄稼的香味如炊烟般弥漫村庄。记得,天才麻麻亮,母亲把我从睡梦中喊醒,那个一群孩子在稻花香里嘻戏的梦嘎然而止,睡眼朦胧的我有一千个不愿意,对着母亲大吼大叫。母亲带着歉意陪笑着,她要让我与她一起去摘辣孑,红红的辣子像太阳,一个个从天上跌落,挂满菜地的绿枝,在秋天的田坝里显得招风惹火。

秋晨静寂,没有虫叫鸟鸣,遍野的秋露晶莹透亮,稻田上升腾缕缕白纱般氤氲。母亲背着背箩,高一脚,低一脚,我空着双手,不情愿地跟在母亲身后,慢吞吞的。走在秋天的田野小径上,母亲说:“过几天上学,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考上县城中学……”。我还在记恨母亲把我从梦中喊醒,没有理采,像个受惊的小牛,屁颠屁颠的。“等把辣子摘回家,我做油辣子给你们吃……”。我仍旧没有回应,母亲就这样自言自语,兴致勃勃,丝毫没有厌倦之意。

摘辣子,我没有帮上母亲的忙。我站在地坎上,看着母亲把红红的辣子摘下来装进背箩,听母亲说那些已经记不起的话语。红红的秋阳从东山上升起,摇落满野的秋露,母亲的背箩装满了红红的辣子。母亲说回家了,我才回应一声。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没有说话,满脸的笑容,如背箩里燃烧的火焰。

父亲早已准备捆辫红辣子的绳索,那是刚收回家的新鲜糯谷稻草。父亲舀一碗清水,抓一把盐巴放进水里。他坐在屋檐下的石坎子上,先是喝一口盐水,喷洒在粗糙的谷草上,然后抡起木锤挥打,“啪,啪,啪啪……”,谷草在盐水的滋润和木锤的轻抚之下,变得柔软、坚韧。

午饭过后,秋阳高高挂在蓝蓝的天上,似火的阳光洒落大地。我和母亲躲在屋檐下荫凉的石坎子上,我理起三个一束的辣子递给母亲,她如给姐姐们辫头发辫子一样,把那一束束辣子辫在稻草上,辫成几米或是十几米长的辣子串挂在屋檐上,在秋去冬来的日子里风干。与母亲一起辫辣子串,我常看到燕子在屋檐下飞出飞进,叽叽喳喳。母亲时不时抬头望一望,她唉声叹气地说:“好快呀,窝里的燕子都长大了!”

母亲一串一串红红的辣子挂满我家屋檐,燕子向南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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