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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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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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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垛



 

稻草是乡村的岁月,生在泥土里,春天发芽,夏天成长,秋天挂满谷穗,冬天怀揣几粒秕谷,彼此依偎成一个个稻草垛,散落在村庄的旮旯角角,喂养村里人家的耕牛,还有村野的鸡雀,守着寒冬悄悄老。春天再来的时候,有的稻草已老成了泥土,剩下的也跟了进到田地里去,源于泥土,归于泥土。

立春过后,乡村忙碌起来,家家户户备春耕。父亲打开圈门,他把冬天抱进圈里的稻草挖出来,堆在圈门口发酵后,挑到田地里去。旱地里栽苞谷洋芋,在土窝里放一把,再把种子放上,盖上泥土,长出的苗又嫩又壮。水田也离不了,只有把那圈里挖出的稻草放进田里拌成稀泥,才能插秧。父亲说,那稻草最大的作用是软化泥土,若是哪块田地不放那稻草,泥巴大块大坨硬绑绑,压着种子冒不出土来,种子被活活压死。

稻草的神奇远不止这些。清明上完坟,母亲拿出竹蔑编织的大花箩,抱个稻草垛来,用稻草装进花萝里,垫住箩底,围起箩沿,做成一个草窝窝,把谷种盛进草窝里,再用稻草盖上,清水一次性浇透搁在屋里,以后每天浇一两次。七八天后,掀开稻草,米一般白的谷芽嫩幽幽。约是一两厘米长,洒进秧田里长成秧苗,秧根分蘖出五六个头,就移栽到水田里。后来,实行两段移栽后,依然离不了那稻草。冬日天冷,全靠那稻草烧火取暖做饭,燃烧后的稻草,变成了又细又黑的灰烬,积放在房前屋后的灰堆里。春播时,母亲拿起筛子到灰堆里选草灰,选来的草灰铺洒在自留地垄起的一垄稻床上,厚厚的一层盖住垄上的泥土,再把谷种均匀地播洒在草灰上,盖上大棚,几天春阳春雨,黑黑的草灰褪成枯草般色彩的泥土,谷粒如出壳的小鸡啄开蛋壳冒出小嘴来,稻床上生命的鹅黄如星星点点。从此,一株苗怀着长成一棵草的心愿,在时光里奔着稻草努力着,奋斗着。

谷雨,父亲扑进田坝里,没过几天,村旁的秧田明晃晃的。母亲把稻床上附着秧根不愿落去的草灰连同幼秧苗铲起来放进畚箕里,我们一家挑着秧苗,提着板凳走进秧田里。晚春的田坝头,村里人家栽小秧,三五成群地坐在小板凳上,一边聊些家长里短,一边把香纤棍般细小的秧苗插进田里,仿佛夜空的星群,稀稀疏疏飘在天际。若是不识耕作的人见了,像是望见乡村的稀奇古怪,惊叹繁重的农活也是如此惬意。更奇妙的是一片片鹅黄逼着插秧的人群提起凳子往后退,退至田坎上时,稻子的第一段移栽完工了。

忙种是第二段移栽的最佳农时。父亲在稻草垛里扯出几把草,一边喷上盐水,一边用木锤轻轻敲破,稻草吃了盐巴,顿时有了精神,变得坚韧绵实。要拔秧了,大家把那稻草洒在秧苗上。拔秧时,一般拔足两手(两份),就随手在秧上拿一两棵稻草把秧捆成一大把。捆秧很讲究,拴的是活疙瘩。两棵稻草围在秧中央稍向上的位置,大拇指压住草的一边,另一只手稍用劲拉草的另一边,只听见那草“啾”的一声轻响,顺手把已捆好的秧拋出去,“啪”的一声溅起田水四散,那把秧就稳稳当当地站在田里。

俗语说:“人少好过年,人多好种田。”村里人依着栽小秧的时间先后,不争不闹,互相帮助,用上十天半月,偌大的田坝铺上一层淡淡的草绿,惹得青蛙骚动起来,一晚叫到天亮,吵得村里人跟着心慌。细小的蚂蚱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田埂上小跳小跳练习本领,等稻子熟了,它好在稻子上如履平地,享受稻香。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晃眼间已至立秋。稻穗花开,色白如玉,纯净素雅,香盛丹桂。这段时间,中午以前,父亲总爱抬头看天,他的脸色也会如天一样变幻。母亲说,稻子抽穗扬花,前后十几天,需要天气晴好。若是天阴沉沉,秋雨绵绵,那谷子呛壳,灌不了米桨,减损收成。稻穗扬花,九点左右开始,午后二时基本完成。一粒稻子的生死,也就在瞬间的阳光普照,大自然的神秘深不见底。

寒露时节,稻子熟了,黄澄澄一片片如金子般晃眼,晃得村里人眼睛眯成一条线,远远地看着田野满脸如秋阳般夺目,又是一个丰收好年景。父亲选一个日子,磨快搁久了的镰刀,铮亮的刀锋寒气逼人。他走到自家田边,割稻了。稻子站直身子一路从春到夏,终是在秋天勾了头弯了腰。它日夜思念的镰刀来到眼前,禁不住笑得倒来拜去摇摇荡荡。父亲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像稻子一样勾头弯腰鞠躬。泥土把稻子养大,稻子与泥土就要分别了,它要去养育村里的生命。父亲一次又一次勾头弯腰,一刀一刀割下稻子,一声声“唰唰”的道别,稻子珍重。

那年月,村里人割稻,要留下离土半尺左右的谷茬。割下来捆好的稻子,一把把横七竖八躺在谷荐上,等那日晒雨淋干枯后,村里人才收起来捆成一两百斤的挑子,一担一担连草带谷挑回村里。打谷场早已安上木制的三角架支起的大石板,人们双手握紧三五把稻子,使出平生劲道高高地举起来,把缀满稻谷的草尖摔打在大石板上,发出“噗噗啪啪"的声响,勾头弯腰的稻子如卸下重物后轻松地站立身子,金子般的谷子落尽,堆在打谷场上小山似的。村里人把谷子背到阁楼上装在吨箩里,庄稼人的优越感涌上心来,庄稼老二的好,就是楼上拿来楼下吃,手中有粮心不慌。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作为农民的儿子,多年以后,我虽然搬进城里,但是依然吃着村里亲人们给我送来的大米。

稻子的“子”进到村里人家里,留在打谷场上的稻草被村里人用连枷敲散打软,捋起来捆成若干个小稻草垛,码堆成一个又高又圆的大草垛,孤零零地耸立在打谷场上。村里人每天抱一个小稻草垛丢进圈里,牛吃不完的,就当作圈里的床铺草,来年春天挖出来挑到田地里作肥料。

勾头弯腰去割稻,那是村里人对稻子的顶礼膜拜。在一个孩子看来,父亲点头哈腰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父亲说,五窝或是八窝捆一把。我看见父亲割下稻子后,左手拿稻,握刀的右手从稻把里抽出两棵稻子,在左手稻子的中央围一圈,左手一放,右手一转,稻子就在空中魔术般打上了活疙瘩捆成一把。我学着父亲割稻拴稻,笨手笨脚弄半天,不仅捆不成稻把,还把稻子弄散一地,打落粒粒谷子。父亲弯下腰去把谷子一粒一粒捡拾起来,放进荷包里装着。父亲累了,坐在田埂上小憩时,他从荷包里摸出几粒谷子放进嘴里,美滋滋的像是吃到了天上的仙桃。与父亲一起去割稻,即使我那样对待稻子,他也不呵斥,只是纤言细语地讲述一粒粮食的前世今生……父亲讲完又示范,他不吝赐教,语重心长。我做错了,他以弯腰捡拾代我罚过。虽然我学会了割稻,但是始终没有父亲那样从容捆稻的样子。我知道,村里人割稻捆稻,就是把自己的春秋割下捆起来,记住过往,才能面对不可知的冬季。

其实,我到田野里,就让那青蛙和蚂蚱诱了去。我经常用稗草钓青蛙。我不知道,青蛙为何如此迷恋稗草,或许青蛙把稗子错认为了吃稻子的害虫,它看见稗草上的稗子,就会跳起来咬住稗子不放,即使钓上来后,还要使上力气才能扳开青蛙的口。我常把钓来的青蛙装进水瓶里,透明透亮地看着青蛙在瓶子里游上又游下想跳又跳不起,直到青蛙翻白肚,带回家把它丢进猫儿的嘴里。割稻时节,满田的青蛙不知去了哪里,有时跳出来一只,落寞地站在谷把上。我还未走近,青蛙吓得魂落般逃离,消失在稻田里。到是蚂蚱还很多,长得又肥又大,在稻丛里跳来跳去。父亲从这边割稻,蚂蚱们就一群群跳进那边稻林深处让我逮不着,直到田里的稻子全部割了,蚂蚱再无躲处,它们爽性乖乖束手就擒。我用稻草蕊从蚂蚱嘴穿成一串串提回家里去,晚上,母亲放在油锅里炸来黄爽爽的。我吃几只就觉得腻了,倒是父亲有了下酒菜,总是喝得二麻二麻的。

俗语说:“一个蚂蚱一把劲”。秋天的收割,我也是帮上忙的。比如收稻谷挑子,我一把一把地从谷荐上收拾起来,小抱小抱地送到父亲的怀里。在打谷场上,我也能够帮着母亲掼上几把,减轻母亲的劳累。

收完稻子,田野里空荡荡的,只听见秋风萧萧吹过,卷起遍地遗失的稻草高高飘起,淡淡的稻草香味氤氲弥漫。村里的妇人小孩子,趁着秋种前的空隙时光,全都走进稻田里拾稻穗。稻田里的稻草人,全被秋风吹了去。山野的麻雀放肆起来,一群群在稻田里觅食嘻戏,望见我们走近了,也无所畏惧。不时有几只向我们箭一般飞来,心生惶恐收紧,正欲躲闪。麻雀倏然间掠过头顶,我们缓过神来,麻雀已不见踪影,唯有叽叽喳喳的歌唱萦绕在耳际。恼怒中捡起一块泥巴,使劲甩向那歌声的方向,没有多远就散碎在秋风里。

霜降过后,稻田里翻出秋泥,如稻草般枯黄,灰白的谷荐若隐若现。这时,村里人的繁忙暂时停歇下来,柴火的炊烟升起丝丝缕缕的多愁善感,昼夜飘浮在村庄之上。村里人家的猫儿、狗儿、鸡儿,全都到稻草垛去,寻觅虫子谷子,在稻草垛里做一个窝,妥妥地睡一觉。有一天晚上,母亲说我家一只母鸡不见了,天黑了都还没归家。我们跑进打谷场的草垛丛里,“咯哆咯哆”哐喊,手里还拿起一根竹杆四处拍打草垛。突然,那只母鸡从草丛中跳出来,“咯哆咯哆”答应着,一副委屈的样子。母鸡在草垛里产下许多鸡蛋,它正在孵小鸡呢!

山野的麻雀啄完了稻田里的谷粒,嗅着稻香找到了打谷场。那些草尖上的秕谷,大石板掼,连枷锤,依然死死地不忍抛去稻草。原来,秕谷是在为麻雀等待。一群麻雀从四方八方赶来,飞过田野村庄,站在稻草垛的屋顶上,它们点头唰嘻,四处张望。确定稻草垛里没有危险,飞进草垛里啄下秕谷,吞进嘴里。有时,啄食的麻雀还会衔起一些稻草飞走,或许它的屋子漏了塌了,需要稻草修补一个温暖的家。

稻草垛,是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村里小伙伴们经常到稻草垛学打仗。手为枪,嘴为声,大家散落在稻草垛角落,以草为壕,看见“敌人”,用食指和中指做成的枪管指着对方,嘴里“噼里啪啦”几声枪响,大声地喊那人死在了草垛里。有时,我们又围在稻草垛旁唱童谣,“大簸箕,圆又圆,张家老二爱过年,过年吃肉又吃蛋,大人给我压岁钱”。“天干三年怪事多,风吹石头滚上坡,芭茅长在烂田里,荸荠生在石窝窝,半夜听到人咬狗,草垛偷起水牛走……”。我们左唱右唱重复唱,不晓得嘴酸口渴,直到母亲拖声摇气喊吃饭传来,忽然觉得肚子咕噜咕噜叫,又饥又渴回到家里狼吞虎咽。

稻草垛里不全是快乐,也有难以言说的忧伤。我受到父母的责骂和怒打后,哇哇地大声哭泣没有人怜惜,我像那只下蛋却不讨好的母鸡,跑到稻草垛的草窝里擦干眼泪,躺在松软的稻草上睡一觉,把一个梦做到天黑尽了也不想醒来回家。起初那几次,父母亲似乎反省自己苛刻了,满寨子喊一下找一下。后来,父母亲晓得我会到稻草垛的草窝里做梦,他们爽性让我在稻草垛里把梦做够做尽,做到肚子饿了没人喊,灰怏怏的自个儿回家去。

有一年,村里人把钢筋混凝土的房子砌满了打谷场上,还砌到了稻田里。秋收从打谷场转移到稻田里。村里人巴地刈稻,不捆把,编成辫子一样散放在田里。大家一边割,一边打,打落稻子的稻草捆成如人一般模样的稻草垛,提站在田里晒秋阳。谷子收回家后,村里人嫌弃稻草垛多余。有些人家,放一把火点燃稻草垛,“噼哩啪啦”如枪声般响亮,股股青烟升腾起来,村野四处溢满稻香的烟火味,呛得村里的老人孩子弯起腰杆咳嗽,咳得眼泪花花打转也流不出来。有的人心生可怜,舍不得烧,把稻草垛捋码在田边地角,任凭雨打落风吹散。

后来,父亲那一辈人老了,村里的年轻人也走光了。一群老人孩子守着村庄和土地,却没有种田的劳力,田坝安静了下来。有的田地狗尾巴草疯长得荒芜。有的种上蔬果林木,一片片绿油油的虽是好,就是绿得有些寂寥,偶尔听到几声蛙鸣,看见几只蚂蚱跳腾,心中免不了泛起无尽的愁绪。深秋,一群群麻雀从高处飞过,到处找寻村野的秕谷,飞来飞去也找不着,飞走了。

稻草垛去哪儿了呢?母亲说,楼上的谷子没有了,她已不能再送大米给我吃了。她让我在超市里买几袋大米带回村里去,那种大米又白又圆,煮熟了还带粘连的糯米味,好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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