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老去

多年以后，我总是想起外婆和母亲坐在一起，她们手拉着手，说起别离。

外婆是个小家碧玉的女人，她包裹着小脚走过两个世纪。外婆一岁多时，她的妈妈就舍她而去。幼小的外婆刚站得稳学会了走几步路，她一步一步移到堂屋，爬上躺在门板上妈妈的身上找寻妈妈的乳房。家人凶狠地把她从妈妈的怀里扯出来，用手狠狠地抽打她，打得外婆哇哇大哭，哭得眼泪都没了，闹哄哄里没有一个人可怜，她倒在门角悄悄睡着了。外婆从小没有妈，她长大后听见别人喊妈，外婆特别羡慕有妈喊的人，心想自己要是有个妈喊，那多好啊！外婆参加别人的妈的葬礼，看见女人们哭妈，她又想起了村里人讲自己幼时爬到妈妈身上找奶吃的模样。她若是能像现在这些女人一样哭妈，她一定比这些人哭得更好。外婆似乎很留恋这种泪水泼洒的别离，她和我的母亲说着说着总是泪流满面。

“我怎么就嫁给他了呢？他就是个子高，那高又不能堵水。”外婆说起外公，她总是自言自语嗔恨。母亲说，外公不管事，后来又有些疯疯傻傻。幸好外婆会编织斗笠，六口之家，全靠她一个人支撑。我没有见过外公，我出世时，他已不在了。外公走得太早，忙碌了一辈子，正要享清福的时候，他就匆匆而去。外公埋在水母的大山之上，孤零零一颗坟望着清清的水母河水。外婆离开水母时，她卖掉了仅有的房子，本不再回来。外婆才搬到小城住下来，她就毅然决定要回到外公的身边去。她在外公的墓旁选了一块地，急切地垒起了一个空冢，外婆把自己那颗心葬了进去。生时别得太早，死了聚无阻挠。外婆还是放心不下自己怨恨的那个男人。

母亲小时候，她早上起来，总会发现头上有一些泥巴。她问外婆，自己睡在家里，哪里来的泥巴？外婆转过身去不回答。母亲知事后，她才晓得自己睡在泥巴房子的墙边，呼啦啦的风总是刮起墙上的泥土，在漆黑的夜晚唰唰落下来，跳入她的头发里。外婆家实在穷苦，吃了中餐，晚餐还没着落，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母亲和舅舅向外婆喊饿。外婆说：“儿啊，你们等一等。”她拿起斗笠去卖，但是摆在摊子上一天，也没人过问。外公有个亲兄弟，他家却很好，就是瞧不起外公。“兄弟巴不得兄弟无。”外婆思来想去，她厚着脸皮上门，用斗笠换来一碗苞谷面。母亲提起这事时，她总是说：“儿们，你们以为哟。”

那时，一个寨子的人在一起干活，吃大锅饭。外婆常在生产队的手工作坊里编斗笠挣工分，每天凭工分到大食堂去换饭吃。母亲从小跟着外婆编织斗笠，学得一门好手艺。有一天下午，她和外婆在一起编斗笠。母亲看见一些挑红萝卜的人在作坊边歇气，她实在太饿了，忍不住走过去拿了一个红萝卜充饥。吃晚饭的时候，那个挑红箩卜的人说我母亲已经吃了一个红萝卜，那些当头头的人和大食堂的厨师们站出来，他们义正辞严，一个红萝卜就是一餐晚饭。母亲听说不能吃晚饭了，她委屈得大声哭泣。外婆说：“你们看这姑娘手都编出血了，让她吃晚饭吧。”无论母亲如何哭喊，外婆如何乞求，那些人始终坚持不动摇。外婆把她的那份晚饭让给我母亲，母女俩分着吃一点，再多喝一些水，熬过了漫漫的黑夜。

谚语说：“越穷越见鬼，越冷越刮风。”秋收过后，稻田里收落的谷子烂在土里。年幼的舅舅不知事，跑到田里一粒一粒地拾起来。那些人说舅舅偷了生产队的谷子，用索子把他捆吊起，引来寨子里的很多人来围观。外公外婆去求情，那些人说外公外婆教子无方，竟然对外公外婆狠下毒手，几大脚踢来，外公还能站立着，外婆却摔倒在地，小便都失禁了。外公既没还手，也没说话。外婆救子心切，顾不了羞耻，爬起来向那些人求饶。那些人哈哈大笑，但总算还有点良心，他们放了舅舅。

那些荒年，人们吃不饱穿不暖，全都缺少营养长不大。上苍怜悯，舅舅承继了外公的长处，虽然瘦筋筋的，但是十五六岁都已是一米七。舅舅坚韧的骨头撑起立挺的个子，他长得又高又帅。中学没上完，舅舅就去报名参军，竟然被录取了。外婆不让舅舅去，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拦住。外婆说，望着戴上大红花的舅舅坐上马车翻过石丫口不见了踪影，她真想跳进水母河里淹死了。舅舅参军，一去就是十几年，他不负外公外婆，在部队上学提职，成为了一名干部。母亲说，舅舅是因为外公才转业的。舅舅一走，外公疯疯傻傻愈发加重。有时，外公夜深了还不睡觉，满寨子喊舅舅的乳名，一晚上喊来窜去，直到天亮才回家停歇下来。后来，外婆亲自到了舅舅的部队，看望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外公的疯傻已十分严重，虽不满寨子乱跑，但是昼夜不眠，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舅舅刚转业回来两个月，外公就撒手人寰了。舅舅本是为外公而转回家来尽儿子的孝义，外公却抛下外婆和儿女们，独自一人去到另一个世界。母亲说，外公走时，舅舅还在大山里办案子。他接到噩耗转回到家里时，外公已走了两天。

外婆说，舅舅和大姨、小姨都生活在城里，只有我母亲留在了农村，她挂念得很。母亲幼时烫伤了右脚，未能及时治愈，后来肌肉萎缩，落下残疾，走路有些瘸拐。母亲二十岁时，外婆住在桥头的大姐牵线搭桥，母亲嫁给了我父亲，生养了我们姊妹兄弟六个人。父亲老实善良，甚至有些怯懦。母亲与父亲截然相反，她动辄摔碗砸筷，性子急陡陡的，仿佛悬吊在山崖上的石头。她经常嘲讽我父亲像一头猪，猪的脑筋猪的性格，天塌下来还能吃能睡。每一次，父亲总是不停的退让，母亲像沸腾了的开水一时冷却不下来，她得了胜利还要胜利。父亲扛把锄头退到田坝里，一边挖地一边哼唱古书。母亲坐在门前冰冷的石坎子上边哭边骂自己，她怎么就嫁给了那样一个男人。有人说，母亲的性子赶外婆，一点也不变。“不是那家人，不入那家门。”

我来到这个世界时，外婆已年过古稀。她三天两天就到我家里，大包小包的东西背起送来，没有车坐，全是走路。我经常跑出村子，望着小城伸来的那条路。每当看见远处的路上有一个黑影慢慢向我这边移过来，我便知道外婆来了，她带来了好吃的。我迫不及待向外婆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外婆，您来了，我来接您。”我跑到外婆面前，她总会停下来摸些糖果给我放进嘴里，仿若初恋般甜蜜。那些年，外婆矮小的个子，一双小小的脚，在小城与桥头的时空里移来移去，仿佛茫茫夜空中一颗星点，亮光散尽，再也望不见。

母亲和外婆相聚，我总爱静静坐在母亲身旁听她们母女说话。外婆三番五次叮嘱，她死后，我母亲要热热闹闹把她送出门。冬天是母亲较为空闲的日子。外婆瞅着一个出太阳的天气，冬阳晒得枯寂的大地热烘烘的。她买来的确良布和棉花到桥头来，与我的母亲坐在我家门口的大院坝上缝老衣。外婆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裁缝手艺，她把布料放在桌子上，划线、裁剪，母亲在一旁看，听着外婆的解说。外婆裁剪好布料，母亲就和外婆一针一线地缝制。那是外婆去到另一个世界的衣裤，母女俩坐在冬阳里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双手交替着把针穿过来又穿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太阳落下山去，映出晚霞染红村野，外婆和母亲才双双转回家里。外婆的老衣缝好后，她就会穿起来让我母亲看一看。外婆宛若一个孩子，完全陶醉于新衣的美丽，兴奋不已。有一年春天，外婆告诉我母亲，舅舅给她治备了寿木。外婆吵闹着让我母亲与她到小城老槐树下的家里。外婆洗漱更衣，虔诚地睡进寿木里，摆弄着不同的样式。外婆让我母亲给她选择最美的姿势，她让我的母亲一定要记住，她死后装进棺木里，就把她摆放成那天试睡的样子。一个人离去，从那穿衣、梳头、烧纸、祭祀、出门，每一个环节都要有一种声响相伴，如女人长大出嫁了，燃蜡敬神顶着大红伞走出家门时，需要有一个人高声大气的恭喜。外婆经常向我母亲讲授那些仪式，有时，她执著地让我母亲当作她的面演练一次又一次。外婆总是担心自己的女儿忘记了。

那个冬天，下了很多天的毛毛雨，汇聚的水珠啜落外婆家门前老槐树上干枯的槐叶，扫也扫不完。有一天早晨，天灰蒙蒙的。外婆躺在舅舅的怀里，一只手握在母亲的手心，一只手轻轻地抬起来指向门外。她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嘴不停地蠕动，虽没有声音，却露出了安详的笑容。外婆像是听到了外公的呼唤，她望见了那双熟悉的伤心的温暖的手掌伸过来，他们手牵着手走出了家门。

外婆紧紧闭上了双眼再不睁开，她与我母亲的约定最终到来。母亲擦干眼泪，她要把外婆梳装打扮得漂漂亮亮，那是外婆对她的嘱托。母亲一边给外婆梳头穿衣，一边高声唱起：“金竹麻篮苦竹编，黄秧木梳在手边。左梳左挽娘清静，右梳右挽儿平安。儿给娘梳个八角辫子陪世间，儿给娘包个白纱帕子好讲话，儿给娘穿件新衣裳亮堂堂，儿给娘穿条新新裤子好走路，儿给娘穿双花花鞋子好上山，我娘一步登上望乡台上望一望，满堂儿女哭央央。我娘心想转来望一眼，却是转呀转呀转不来。”

穿好老衣的外婆孤独地躺在门板上，母亲的咆哮哭嚎似乎与她无关。母亲双膝跪在外婆的灵堂前，她给外婆烧起了三斤六两纸钱，边烧边念叨：“铁錾打纸火来烧，灵山老母把手招。孤魂远鬼莫要抢，我娘一帕捞来一帕包。三斤拿来装背袋，六两拿来装荷包。”母亲的哭唱如燃烬的纸钱，灰黑灰黑的。冬风穿过门缝吹进来，满屋弥漫着一片灰黑，在外婆的灵堂里久久没有散开。

母亲依着外婆的心愿，她宰猪买羊，备办了猪羊祭。老槐树下，一双红烛燃在白白的肥猪上，它口衔金黄的苞谷棒子裂开嘴昂起头来。一头壮羊尽黑，安静地站在桌旁，细碎的黑毛在冷风中摇晃。晚辈们身披孝衣低头落泪，如洁白的雪花铺满一片。先生站在高处，若是远古的诗人，他抑扬顿挫吟诵祭文：“哀哀我娘去，儿女失瞻依。我娘此去何时回，高堂面目非。娘恩浩浩报不尽，此恨绵绵伴终身。猪羊齐至摆满桌，香烛青烟缕缕升。不见我娘尝一口，心留空空悲戚戚……。”先生读完，唢呐声起，锣鼓喧喧，一串串烟花划破静寂的长空，缤纷绚烂。一场别离如此热闹，只是繁华落尽，白云飘飘，无限的忧伤昼伏夜出，绵延无期。母亲已年过花甲，我一直守在身旁，任她声音哭嘶哑泪水流干也没有丝毫怜惜劝阻。我的悲伤被母亲呼天抢地的哭唱覆盖得干巴巴。

出殡那天，缠绵的冰雨竟然停了，低垂的云霾似乎被烟花融化，天空一夜之间散出了满天湛蓝，漫无边际。母亲披麻戴孝，她无助的忧伤如汹涌的海浪搁浅在滩上。母亲跪拜在灵车前，她唱起了送别歌：“瓦片一响动桐木，桐木一响起身走。送娘送到大门边，门神老爷站两边。门神老爷两边站，挟起我娘走中间。送娘送到路口边，一对白鹤飞上天……”母亲还未唱完，灵车迫不及待载着外婆呜呜远去。外公一俟太久，他们终于出双入对，驾鹤飞到天堂去，那儿没有尘世的荣耀和屈辱，只有海枯石烂的厮守。

外婆老去，母亲觉得人生一下子收缩了许多，她忽然间变得急切起来。母亲总是和她的大女儿有说不完的话，手拉着手害怕时间跑了似的。后来，父亲先我母亲而去，她守在村里不愿搬进小城。有时，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哭哭闹闹说一通后，像个小孩一样又高兴地告诉我一个消息，她晚上做梦见到了我的父亲。

去年，水母建设风景区，要搬迁许多坟墓。我们把外婆外公两座墓合葬成一颗坟。从此，外婆外公宛若一颗星，高高地飘在故乡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