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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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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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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事

 

 

我们又翻过了一个山隘口。

我们停了下来。可能他累了,也可能就要到家了。山下面是一片田坝,一条小蜿蜒其间。在那山的转角处,已有几间房子现了出来。他坐在灰白的大石头上,掏出了一个白瓶子,咕咕噜噜喝了几口。那瓶子里的液体像是味道不好,他伸长着脖子,喉咙里着了火似的上下翻滚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脸上皱纹才舒展开来,又卷锁着。那一定不是水,我有发达的味觉,嗅得出水的味道。可是我不能准确地说出是什么,我也记不清是第几次掏出来了。

初冬的太阳站在天顶上柔和的阳光把我们拢缩成一个点,如墨汁泼洒在地上。大地一片荒芜,远山连绵不断,曲曲折折漫成波浪般灰白,搁浅在天际。近山还未衰老,绿的,黄的,白的,红的,灌木老树,遍山绚烂。

这该是正午吧,大家正吃着午饭,野静得像是死去了一样。我早就饿了。他在路上掏出白瓶子的时候,我就伸长脖子,张去啃路边的草。“唰唰”的动静有些大,他使劲拉手中的绳子,勒得我的嘴好痛啊。他看都不看一眼,自个儿往前走。我嚼着满嘴的疼痛,悄悄跟在后面。我也没怨,他还不错,至少没有让我驮着走路。也可能他不是怜惜,他是有些害怕,毕竟我们认识不久,不熟悉习性。若是我摞几个屁踢,假装发起马疯把他摞倒在地,骨头都摔断了。我可以脱开他手中的缰绳跑了,自由自在没有束缚。但是我又去哪里呢?我与妈妈分别后,每当冬天来临时,我总是害怕他们把我卖掉。我只是他们手中的一个商品,他们总是把我卖来卖去。现在,我也只能依靠他了。

他还是信任我的,他把僵绳搭在我的背上,不怕我迈开马腿跑掉。我为他的信任激动得喘了几大口气,连连点头道谢。山隘口上石头窝窝里伸出一些草,竟然还活着,只是一簇簇枯黄得快要死了,它们终于等到了我的镰刀。秋草们应该感谢我,不然它们还会拖着衰老的躯壳,在漫漫的冬天受冷挨饿。那些老得快要死了的草,一点都不好吃,似还未燃尽的一团火,我锋利的牙齿把它们割进嘴里,烫得我的口腔辣呼呼的,把我弄他喝瓶子里液体的样

我们走下山隘,田坝一下子广阔起来。沿着小路转过左边的土丘,一个村庄展现在眼前。那村子依偎在一座板凳似的大山之下,山上林木葱葱,五彩斑斓。蜿蜒而来的环绕村子,流向板凳山后去。他眯起眼睛看一看村庄右边角落,那里就是在隘口上能够看到的几间房子,现在还清楚地看到了一棵树,挂着一些红红的圆点他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那里应该就是家了。我晓得这地方就是自己未来的家园,虽然不知道能住多久,但是,我已走入了一个不可预知的历程的内心。应该是高兴,还是忧伤。我埋头闻一闻路上的泥土,像是呛着了,不停地大口出气,吹散讨厌的尘埃。可恨的蚊虫在冬阳里又重新活爬起来,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吵让人烦躁起来我加快尾巴甩打的频度,打死这吸血的寄生虫,一只前蹄咆起泥土,我烦躁有些不能遏抑。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用手狠狠地拉住僵绳,不停地收紧又放松如唐僧一样念起了紧箍咒。我急忙昂起头,像悟空一样求饶。他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才翘屁股,我就晓得你会拉出什么样的屎尿”。他的话如一盆冷水泼来,我慢慢安静了,乖乖地跟着走进他的世界。

我们走到了一座桥边,石头拱起的桥洞又大又圆,空空的河水碧净,穿过桥洞没有声响。我看见一匹骒马过桥来,我走过去与骒马在桥上相遇了。他很老道,一手紧紧地把僵绳收缩到我嘴边,一手把我的脑袋抱进怀里,衣袖蒙住了我的一只眼睛,眼前仿佛就是昼夜交替的边界,一边亮堂,一边暗黑。我没有看见骒马的样子,但是吹来骒马优雅和美丽的气息。我已无法抑制内心的躁动,两只前脚突然腾空起来,发出亢奋的欢叫。他宁静得很,天塌下来仍巍然不动,即使被我高高抬起来,他还是死死保持着先前姿势不动摇。

骒马听到了我的声音,在石拱桥上停了下来,大声回应兴奋的欢叫。我已经按捺不住了,正要使出马劲挣脱时。忽然听到他大声喝斥起来。张老者,你家是要故意挑逗不是,等老子发起性来,怕你家着不住。张老者急忙收紧僵绳,拉起骒马灰溜溜走过桥去。我绝望地又咆哮着跳起来,依然无法挣脱他的宁静。

他的三间瓦房,石头的房子石头的墙,高高的石坎了伸进屋去,宽敞的院坝铺满石板,冬阳晒得灰白灰白的。院角有一棵高大的杮子树,红红的柿子像一个个灯笼。我一眼就认出了柿子树上的那个铁爪,没有锈迹,还很铮亮。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这似曾相识的家。他没有急于把我送进房间里去,而是把缰绳拴在柿子树的铁爪上他送来一些草料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还在吃草料。他抬一张经常杀猪的摆在柿子树下,双手抱起一个大子搁在桌面。他说:“这是我的刑具箱,专门用来对付马。”他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摆起,有鞭子棍子狼牙棒、铁锤红樱枪刀子、锉子……。每拿出一件,他都要凑到我眼前扬一扬,然后放在我身体上去擦试。“你就好好吃好好做活路,不要想那骒马……。”他讲的话,呼啦啦的风吹走了。他抡起皮鞭打我,左一鞭,右一鞭。起初的时候感觉有些痛,屁股扭来扭去。后来麻木了,也许他只是轻轻打鞭子落在身上宛若搔痒一样我忍不住哗啦啦笑起来。他说:“这是给你的见面礼,你要记住别想歪了。”他停下抽打,一本正经地把皮鞭放到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昏脑胀,记不清他说什么

 

有一天,他说要把我卖掉。

我止住悲伤,跑到妈妈的身旁。妈妈拴在院角的大柿子树上。红透的柿子没有人要,寂地燃断拉扯它的枝条,快速地落下来,啪的一声摔碎了自己,宛若没有油尽灯枯的一盏灯火,微弱的火焰在燃烧。我看见刚掉到地上的柿子,好奇地跑过去,想把它吃掉。但是,我去舔食它时,火焰灼伤了我,一股股难言的苦涩糊舌头,我在妈妈的身上擦试了好久才恢复原有的味觉。我还小,没有被套上马头,我可以在院子里自由玩耍。很放心,我不会跑丢掉,即便是丢了,也会认得路回来。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还有最亲爱的妈妈,我怎么会舍得丢下妈妈呢?有时,我跑到门口,伸出头去看一看门外,妈妈着急地喘着气呼唤,妈妈我快回来,生怕跑出去受到伤害。我自是不敢跨出门去,倏然间跑到妈妈身边,吓得院子里鸡飞狗跳,“咯咜咯咜”“旺旺旺”

我爱躺在妈妈身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站累了,就躺在妈妈身边。有时,我睡着了,吃饭时间到了,妈妈会用舌头把我喊醒来。我从未见过妈妈躺下来休息一下,妈妈总是站着。我问过妈妈,妈妈笑一笑说:“傻孩子,你长大就知道了。”我喜欢钻进妈妈的怀抱,那里有哺育我长大的乳汁,还有驱走寒冷的温暖。我总是禁不住去亲吻妈妈的脸庞,我亲妈妈一口,妈妈就会亲我一口,我多么时间能够停下来,让我永远和妈妈在一起。是,我还没长大,都还在吃着妈妈的奶水为何要把我卖掉呢?

我没有憎恨,毕竟留给我一天的时间,我能够与妈妈有一个告别。我轻靠着妈妈的肩膀,左一遍右一遍地温习往日的时光。我不知道会去到哪里,但是我晓得自己将不再回来,我即将一个四处漂泊的流浪儿,宛如海面的一叶小舟,回头也望不见故乡。

那天早晨,打开圈门,我和妈妈最后的诀别到来了。我高兴地走出圈门,不让妈妈看出我的悲伤。妈妈也像是明白了,妈妈没有跟出来。原来,他生怕妈妈护着舍不得放我走,耽误了的时间。晚上的时候,把妈妈的僵绳拴在了柱头上。我走出圈门站在院子里,急得给我套上马头却忘了关掉圈门。妈妈看见了的所作所为,妈妈急切地喘着气呼喊,但是听不懂,我却不敢回答。

我没有回头去看妈妈一眼,幼小的心灵一下子坚硬起来,柿子树上拴拉着妈妈的那根铁爪。妈妈的呼喊越来越微弱,直至听不见了我停下来,他用劲拉僵绳,我把头昂得高高的就是不想走。他说:“你妈妈怀孕了,你吃不到妈妈奶水了。”我去望一望杮子树下空空的没有妈妈的身影,望见一阵又一阵冬风吹落鲜红的柿子。

到了一个山旮旯里。茫茫的大山一片苍白,山间深谷洼地,全都由不了自己,任那高山拉扯撕裂,五马分尸,孤寂地深陷岁月重围。我忍不住抬头望天,大声嘶鸣。妈妈呀,大山里一点都不好。走在窄小陡峭的山路上,稍不注意就会滑倒。我已经滑倒了很多次,每次全靠着两只前脚的膝盖,磕破了又好。不过,妈妈呀,您放心吧,我前脚的双膝已生出厚厚的老茧,现在倒下去膝盖不会磕破了。

他们刚把我买来的那个冬天,一家人耐心地喂养着我,他们还不让我干活。冬天过去后,我一下子长大,个子高却年纪小,像十六七岁的孩子,头还嫩得很。可是他们管不了,若是把我的骨头压断了干不了活,他们就把我卖给马贩子。他们在我背上驮了两个大竹箩,春天驮粪草,又脏又臭的粪水如身上的汗滴,落到地上一线线。秋天,我驮苞谷,累得一瘸一拐走不动了不仅没有推我屁股帮衬一下,还抱着孩子爬竹箩坐起,压得我喘不气来。他们坐在我身上,不仅没有丝丝怜悯,有时吼唱几首山歌,惹得大山都愤怒了。我竭尽全力干活,他们一点都不感激,还嫌弃我劲道小。俗语说:“赶马三年知马性。”可他们动不动就打我的头,稍不高兴就扇我的脸几大耳刮子。难道他们不懂马吗?谚语唱着:“牛打生,马打熟,婆娘越打越佩服。”我是越挨主人打,就更亲近主人。但是,我是有尊严的。人呀,千万不要的脸,那是对最大的侮辱。头可断,志不可辱。我受够了,把大竹箩摞到地上,有几次又把他们摞倒在苞谷地里。他们说:“等我们把庄稼收了,就拉你到场上去卖了,卖给马贩子去嫌钱,卖给宰马的人把你杀吃了。”我一点都不害怕,宁愿死了,也不给他干活。

我帮他们收完那季庄稼,他们真的把我卖了我很快忘记了那些伤心事。在新的家里,我开始有了新的念想。我的脑海里总会奇妙地浮现骒马,那种说不出的羞答,烈火般烤得我热哄哄的受不了。我天天想那种感觉,我已经不能静下心来干活。“你不晓得交配过后的公马会成为什么样若是你干了那事后,犁田不跟犁路走,拉车时见了叉就往叉路跑,跑着跑着还会莫名其妙地双脚腾空大声喊叫,你还以为自己是匹。哈哈……。他们一声哈哈两声笑“你的劳会越来越小,像那超了年限的汽车,报废了送去废品回收站卖掉。我已经不小了,可连那骒马的手都没有牵过。

我不安心做活路,他们就把我卖掉。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啊记不清自己被卖了多少次。有一天,我又来到三间房的牛马市场上,这里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牛马们目光呆滞,不时有几声喊叫,淹没在人的吵闹声里。他在马群中左瞧右看,转了好长时间才来到我身边。他提起我的右腿看了大半天,久久没有放下来,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能看到了我们的缘分,他把我买回了家里

 

我孤零零站在杮子树下,忍不住心伤起来。我吃了几口草料,还未来得及嚼碎吞下肚去,眼里的泪水想要流出来。我东瞧瞧,西看看,怎么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天底下的似是而非,那么近,又那么远。我受了多少苦累,受了多少屈辱,难道又绕回来了?我想起了自己离开家时回头看到的柿子树下,妈妈呀,您在哪儿!

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吃了几口草料又抬起头来。妈妈呀,您是不是躲藏在一个角落,我看不见您,您看得见我!我多想挣脱拴紧的僵绳到院子里转一转,像在妈妈身边的那些日子做个鬼扯精,吓得满院子鸡鸣狗吠,我一定能够听出这里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乡。但是,他一路上多么豁达,不会怕我跑了。现在到了家里,他却紧张起来,把我拴在柿子树上不松开。可能是咎由自取,我见到骒马生出的猴急样子,他已经牢牢记在了心上。想起桥上遇着的骒马,立即忘掉了惆怅。若是没了缰绳,也许我会跑出院门到处去觅找。

天黑了,我还站在杮子树下没进屋。村庄着了,有些人家还在想心事,稀疏疏的灯火在漆黑的冬夜里烁。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我打了几个喷嚏。他像是听到了感冒的前奏曲,才记起树下还有匹马儿站着。他提着个马灯,摇摇晃晃从那石坎子上走下来,好半天才走到我面前。他带着一股刺鼻的风吹过来,呛得又接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也许我的唾液也很刺鼻,他放下马灯后,一大脚踢过来,但是还没踢着我时,他自个儿缩倒在了地上。好不容易爬起来,他愤怒地扬起手来打向我脸,可是手掌还未打着我时,他又突然停住了。旋即又一把抱住我的头,哈哈大笑起来。他轻轻地拍一拍我的脖子,嘻皮笑脸,半天说不清一个字“我们两个认识山里人说:马有马的痛苦,人有人的哀。有时候,人比牲口也好不了多少。

脚解下缰绳,偏偏荡荡带我进到圈里。他轻轻地掩上圈门,我连他的脚步声都没听见,一团又一团的黑雾把我裹挟起来。我的眼睛能够穿透黑夜,马儿从来就不怕夜的黑。我看见屋里还算宽敞干净,设备齐全。新鲜稻草做成的铺,还散发初冬的阳光。圈角有一个石头做成的马槽,堆满草料。与妈妈分别后,我已经习惯站着,站着吃饭,站着干活,站着睡觉。他各方面都想得细致周到只是我有些孤清,漫漫长夜实在难熬,我不停地咀嚼马槽里的草料,嚼碎黑夜的寂寥。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出了门。他从家里又抱出一箱子,里面装着修理装扮马儿的工具,他要为我梳装,让我变得帅气有魅力,像马样。他用细密的木梳刮去我身上的污垢,把马毛捋顺光滑,像春草一样嫩幽幽的。他抬起我右腿只是没有急于打理,而是低下头挨近去看。我不知道右腿上有些什么,他如此有兴致。直到我不停地扭动身子,他才记起可能抬久了。他用小刀削去蹄子的厚茧,给我安上崭新的马掌。他还弄来了一朵大红花,戴在我的头上。

我打扮得亮,高兴极他带着我出了院门,沿着弯弯的小河走到一块宽阔的坝子。这里是村子的放马场,坝子里茅草矮趴趴的,马的脚印很显眼,深一个,浅一个,全都是我熟悉的,密密麻麻地烙满坝子。我们来到南边的一个土包包前,他说土包包里埋着一匹难产死了的母马,还有一匹才来到这个世界就死了的小马驹。他看起来很伤感,可是我听不懂那些话,土包包上的茅草比隘口上石窝窝里的还嫩绿。我伸长嘴去吃土包包上的草,他一下子把缰绳拉紧,对着我的胸口踢了几大脚。

空闲的时候,我经常到放马场去吃草。他用一根长长的绊马绳,一头拴着马桩,另一头拴着我右腿,我可以满坝子去,但总是离那土包包有一步之遥。土包包上的草比坝子上的好,我多次挣扎着想吃土包包上的草,可是,每一次都是徒劳的失望。我恼怒地抬起头嘶叫,划破静寂的山野。有时,他就坐在土包包旁看着,像是没听见,自个儿喝着那白瓶子里的液体;有时,他不知去了哪儿,影子都没有。

张老者和骒马也常到放马场来,我一遇见骒马就烦躁起来。他经常跟张老者争吵。“张老者,你别张到,老子花钱买来的马,要为我家干活,不能当你家上门女婿。”张老者骂道:“你这个疯子,讲的全是疯话。放马场是大家的,你埋了两匹马在这里,还想再埋第三匹。”他们的对骂,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六无主,魂魄骒马钩了去,伴着骒马的气息消散在风里。

歌谣又唱着:“人心难改呀,天变一时。”我怎么会忘记骒马呢?漫漫的思念如黑夜一般裹挟过来,我看见了黑乎乎的影子,遥不可及

 

他家繁重的活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只有把思念藏起来,在那寂静的夜里掏出来看一看。

秋天,泛黄的柿子叶飘满院子,有些飘落在我身上,拉扯着马毛甩也甩不掉。有一天,太阳早早地升出来,蓝蓝的天上如大海一样空得连只小船都没有。他扛起犁铧,我们来到了大田坝的长田。刚打完谷子不久,还没有让秋阳晒死的稻草垛,像人一样站成一排排一片片。田埂上不时跳出一只青蛙和几只蚂蚱,它们像是落伍了,找不到归家的方向。我身上套架犁铧,拿出了两个装满液体的白瓶子,分别放在长田的两边田角。他抛响鞭子,我使出平生劲力往前拉,新鲜的秋泥从田里翻起身来,散发着稻谷的清香。我一心一意干活,他有些心不在焉。犁到这边田角的时候,他停下来弯下去拿起瓶子咕噜吞一大口。犁到那边田角的时候,他又咕噜一大口日子就这样在来来往往中消损殆尽。一个早上下来田没有犁了多少,只见那瓶子里的液体越来越少。我发达的嗅觉依然判定不了那液体究竟是什么,但是对于他来说,那液体比饭菜还重要。记得有一次在细丫口犁地,他老婆送中午饭到地里来吃,忘记带那液体了。他大发雷霆,大吵大闹,朝他老婆的屁股上踢几大脚,踢得他老婆像我一样爬起跑。他把自己吃的饭菜倒进我的碗里,自个儿坐在地坎生气,他说没那东西就不吃饭。他老婆没办法,一边返回家重新送一边大声骂:“刀砍你疯子,剁头你疯子。这世你疯,来世你还要疯,疯你几世几代不会死。

他明显地放慢了速度,走起路来歪歪斜斜,我似乎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他犁到田角,又去找瓶子。这一次,他像是忘记了瓶子放在哪里,转过去找,转过来找,一边找一边骂:“看来我真的是了,才刚放下去,马上就忘记搁哪儿了。”他找来找去也没找到,翻起身来的秋泥还绊倒他好几次。他很执著,倒下去爬起来又接着找。他找到别人家田里的稻草垛里去,一一个地把那稻草垛翻了一遍。我静静地站在太阳地里,犁铧早已摔倒在田里,躺着睡大觉。他从稻草垛里走了回来,骂骂咧咧踢田埂几大脚,鞋都踢飞了。他顺势倒在田埂上,如犁铧一样睡觉。我站着空闲了,藏起的思念冒了出来。

看见他和犁铧都睡了,我也想睡一觉,或许我们能在梦里见着。这时,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驱走了困倦。我抬头四望,骒马站在田坝那边,我摇摇头睁大眼睛再仔细看,骒马好像也在抬头张望,到处找我。我烦躁地对长空嘶叫,骒马急切回应一声,我无比的欢悦。他像是做了一个噩梦,一下子立起身来,看了看我,又望了那声音的方向。我已无法自拔,若是他跑过来,我就没机会了。我双脚向前腾空,一声吼叫,我奋不顾身跑向骒马的方向。犁铧从土地里起来,做起了鹞子翻身,一会腾在空中,一会落到地上。几次翻滚,犁铧如割破喉咙的大红公鸡,蹦哒了几下就断了气,液体一样瘫倒在田里。他如梦初醒,跑进来追我。但是,我们已拉开了距离,心中暗自庆幸。骒马也许受到我夸张的惊吓,迈开马腿跑向远方。我自是不会放弃,继续了上去。骒马像是缓过神来了,不仅放慢了脚步,还不时回头张望。骒马已向我暗示,我们要去一个隐密的地方。

他紧紧追在我的后面,一会儿喊:“前面的人呀,请帮我逮住一下。”一会又骂:“张老者,要管住你妈呀。”田坝里没有人帮忙,有的幸灾乐祸的骂:“全都是疯子,人疯了不算,连马也跟着疯了。”张老者不知从那个洞里钻出来,他大声回应:“疯子,你管不了你家疯爹,还来责怪我

我终于追上骒马了,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前世的情缘,今生做马也要来相会。我不知为何有如此多的废话说不完他比张老者提前到来,几大步跳到我身边捡起缰绳,他不仅又念起了咒语,双脚如雨点般砸在我的身上。我根本感觉不到痛,那个拥抱的甜蜜还在心里扩散着。

 

犁铧在拖拉中打碎了,破碎的尸首散落在田坝上。即使找到了一些碎片,已合不拢原来的样子。他把我拉回家里,拴在杮子树下。他把家里的人全赶跑了,关上院门不准回来。我一点也不怕,心死了,肉体也只是行尸走肉,还不如早死早投胎,或许会投了一个好人家。我看都没看他一眼。他抱出刑具箱放在杀猪桌上,一件一件地摆出来。他掏出瓶子,咕噜咕噜喝完瓶子里的液体。他扛起青杠树做成的大门闩锤在我身上,我仿佛成了犁铧散了架,两条后腿一时间稳住,一下子缩下去,双膝抵在石板上。我撑起来抖几下,稳住了身子。

他再一次把大门闩锤来,他是要把我锤扁成一张纸,好在我身上画画。我依然立挺地站,死了也不会躺下。他越来越狠毒,我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用狠牙棒来个万箭穿心,又用红樱枪戳断筋,小刀子划开肉,他还用铁锉子把一些翻起来的肉皮摸平塞回去。他唱起了隋朝瓦岗寨的大反山东,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他穷尽酷刑,把我的身体绘成一幅画,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虽然我四条腿一直在颤抖,好几次站不稳,但是我再屈膝。他像是打累了自己,抬了条椅子坐靠起,又拿一个子出来喝几口。他靠在椅背上,翘起郎腿,目不转睛看着我,仿若是在欣赏他的作品。我身上多如马毛的痕,鲜血凝固了伤痛的泪水流也流不出来,幸好骨头坚硬,扛过了他狂风骤雨般的疯打。可怜树上还未成熟的柿子,摇落了一大片,砸在地上青一块红一块。有的摔成几瓣,露出五脏六腑都碎了;有的竟然还很完好,圆圆的在石板上滚来滚去

我没有愤恨,独自站在秋风里晃动自己的孤独。他似乎很难受,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院坝里来回踱步。他走过来凑近我的身体望了一望,说“你来我家的第一天,你就看到过我的刑具箱,可是你不懂事。张老者那人,全村人都不敢惹,你惹张老者,迟早要被火烧死。”我很倔强,大向他吐气。他爬上坎子,从家里抱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箱子走下来。他打开箱子,里面装着一些药品。他拿出一块药棉擦试我的伤口,擦得我不由自主地全身打起寒噤。他擦洗血肉,剔去死皮,敷上了云南白药我斜斜的看了他一眼。谚语唱:“老天从来都一个怪,自个儿打湿了自个儿晒干哟。”我一口接着一口叹气。这疯子我与他结下的是孽缘。

 

他推门进来,我昏昏欲睡。可能是失血多了,我身体有些虚弱。他加了许多苞谷米,我感觉硬硬的,好多都咬不破,铁鼓鼓的吞不下去又吐出来。

那股刺鼻的味道,随着推门的风吹进来,熏得清醒一点。他坐在圈门石坎子上,说起话来有些口吃,每一个字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一样,好半天才说出口有一天,我一觉醒来,他们说我是一个疯子。我像一个瘟神,走到哪儿都没人理解。”他停顿了一下,咡咡半天,他好像脑筋搭铁电流短路,突然忘记要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以前,我在这个寨子里也算个人物,兄弟也有十几个……”他一阵激情演说后,像个娃娃一样,哇哇地哭起来。他举动令我有些不适从,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呼呼出几口大气,感叹着他,也感叹自己。

不一会儿,他脑袋一偏,靠在圈门上,不再言语。今他没有把僵绳拴着,我可以自由地在圈里四脚长伸躺一下。但是,躺下就如倒窝,离死不远了。我走到门边,听见他均匀的呼吸,他睡着了。

深秋的晚风有些冰凉,圈里的温度逐渐下降。他依然睡得那样沉,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能梦见了开心事,舍不得醒来。我睡不着,继续嚼着苞谷米抵卸秋寒。夜深了,圈里和圈外已没,他还是醒不来我嚼着嚼着,眼泪就出来了。我受伤了,他来看一看与我说一说话。他睡在圈门边这么久了,竟没有一个人来。我真想把他搂进怀里,可是又怕搅扰他的美梦,那就让他睡到自然醒吧。

迷迷糊糊,他像是离开了,圈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休养了一段时间,伤口结疤脱落了。那天,毛毛细雨锁住大地,天气又冷又滑,他赶着我拉起车子去集市上。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喝得醉熏熏的,爬到车上就没了声响。我拉着车子往家走,来到细丫时,他忽然爬起来拉缰绳。我停了下来,他爬下车,走到地坎上小便。我才侧过脸去避开,就听见唰唰的声音,我急忙转过头来,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去哪儿了呢?我疑惑地站在漆黑的冷风冷雨里瑟瑟发抖,一直盯着他失踪的方。我不知等了多久,只记得他是爬着回来的。我们到家的时候,有一些人在门口闹哄哄的,大家都以为我跑了,他喝醉死了。

 

已经离不开我,经常独自一人到圈里来聊天,说话,我大口出气。

春天,房前屋后的桃花红李花,遍野的油菜花黄澄澄的金子般灿烂。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也发情了,冒出嫩芽的鹅黄来。放马场上的茅草青青的一大片,远远看着绿茵茵的。星期四,他把我拴在放马场的马桩上后,自己到三间房去了。张老者像个幽灵我常看见张老者在油菜花转来转去。晌午时候,张老者来到我身边,解开了右腿上的绊马绳后,他就走了。我在放马场无所羁绊,终于吃到了土包包上的草。张老者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带来了骒马。我跃起双腿追向骒马,骒马向着油菜花里跑去。傍晚的时候,他来到河坝只看见桩上长长的绊马绳,还有光秃秃的土包包

第二天,他的一匹马丢失消息,如他成了疯子的传言风一般吹遍村野

秋天来的时候,骒马的肚子鼓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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