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卢仁强的头像

卢仁强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12/03
分享

山崖


1

多年以后,我和郑天响的一张相片引爆了微信朋友圈。

“郑天响已经死了很多年,我怎么会与一个死人在一起呢?”他们不停地打我的电话,我不停地接电话,不停地辩解:“我和郑天响就在一起,我们的合影是刚刚照的相片,你们若不相信,我们可以视频。”郑天响从视频里看到了他们的世界,他们不停地向郑天响挥手,尖叫着死而复生的兴奋。

郑天响很安静,看着手机里的画面没有言语,深秋的太阳还很大,晒得郑天响额头上都出汗了,他不停地用手擦试,满手都湿润了。看来他们仍然不罢休,我关了视频在郑天响面前来回踱步,来回接电话,每一句话都说得像脚步一样踌躇。

“他们都说你郑天响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我们怎么会在一起。”我显得有些莫名奇妙,又有些无奈甚至绝望。

“你是唢呐王嘛,几十年前我就认识你了,那会有错呢?你吹起唢呐在大铁锅的锅圈上旋转,我记得清清楚楚,几辈子都不会忘记。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真是开国际玩笑。”我已没有打电话了,但还在自言自语,我似乎想要说服自己。

郑天响没有搭话,自个儿望着大山,望着蓝天,望着太阳。

苍茫的高原上,群山绵延,宛若大海般无边无际,山浪起起伏伏,汹涌澎湃。山崖下树林里的村庄,仿佛一叶叶小舟,漂浮在海面,死死地拽紧浪脊,颠簸着翻滚着奔腾着,若隐若现。

村庄里有一些庄稼人,他们是农民,也兼着唢呐匠的职业,他们既是乡村婚礼的迎亲者,又是乡村葬礼的安魂人。若是遇着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非要弄明白怎么学来的,唢呐匠们说:“虫虫鸟鸟教的,锄头犁耙教的,风吹树叶教的,老辈人教的……”。他们一边回答一边笑乐乐的:“哪个晓得是谁教的呀,可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吧。”可是,他们又迎着这人世的需要真切地觅到了吹奏唢呐这份兼职,平日里在山地里种庄稼,山里山外遇着红事白事应邀去吹奏,那人家管吃管住管烟管酒,还给点小钱,有这小手艺,天干也有吃的。村里人也是太看重这碗大的喇叭口生出的唢呐声,尖尖的见山能穿洞,长长的遇水可搭桥。这一生默无声息,然而,在人生最大的两件事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响声,若是哪一天自己也闭上眼睛不再张开,此生无憾了。

郑天响家就住在山里的一个小村庄,高陡的山崖灰白灰白的,像一座墓碑,悬挂在村庄之上。村里的石板房,也是灰白灰白的,掩映在林木深处,只有走近了,才晓得那儿住着人家。郑天响头大个子墩实,屁股往上翘,活脱脱一个风箱罐,天生吹唢呐的料,像是奔着唢呐才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从小没了爹娘,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小时候,郑天响独自走在山野里,随手扯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就能吹得满山响,曲曲折折的乐声蜿蜒盘旋,有时还会引来些虫虫鸟鸟围着他转。村里村外有人家婚丧嫁娶时,郑天响就去听唢呐,“哩哩呐,咚咚锵。”听到那声音,仿佛是他吹响的一样,郑天响摇头晃脑,手舞足蹈。长大后,郑天响真成了一名唢呐匠。

有一次,在一场葬礼的守夜灵堂上,可能是唢呐匠人们喝酒多了性子高,几支唢呐匠人硬是要来一场比武,分一个输赢。郑天响说:“这吹唢呐,曲调音色都差不多,凭声音是分不出胜负的,若是大家同意,那咱们比动作。”守夜的上百名群众立即拍声欢笑,有些不愿意的唢呐匠人也不好反对,只是说:“那你说说怎么个比动作?”郑天响酒多心明白,说:“先来个倒栽葱头顶地吹奏。再来个滚地龙吹奏——”话还没说完,唢呐匠人们火急火燎,纷纷做起倒栽葱的姿势吹起来,围观的人群连声欢叫,有些人还吹起口哨,郑天响自是不甘落后,急忙找个空位倒立起来。那孝家虽是老人离世,但是需要人多热闹,才显孝家的为人处世贤惠大气,任凭这唢呐匠人们演戏,氛围越浓越好。

第一场比试,大家打了个平手。第二场接着来个“滚山珠。”唢呐匠人们一个个如吃了枪子般滚倒在地,在泥巴院坝里滚来滚去,乐声伴着尘土慢慢飞扬起来,飘荡在灵堂的夜空,久久不愿散去。第二场比试仍然没有分出胜负,但是,这比赛没有输赢,就等于没有赢家,几支唢呐匠人都丢不起这个脸。郑天响正想站出来提出第三次比试时,有一位老者从人群里站出来,大家仔细一看,原来是梁子上的老中医。他说:“你们已比了两场,事不过三,这第三场再分不出胜负,大家都卷起铺盖走人了。”有个唢呐匠人问:“老中医,第三场咱个比法。”正当老中医即将开口说话,突然从老中医后边闪出一位女孩,气质不凡,只是头发有些缭乱。那女孩轻捋一缕刘海发丝,正要说话,被老中医拉住了手,又退到老中医身后。这时,郑天响说:“我们来比锅圈上的旋转。”人群中立即响应:“好,锅圈上的旋转。”那女孩又站在老中医前面放开嗓子:“什么是锅圈上的旋转?”这句话惊醒围观的人,纷纷跟着附和。郑天响说:“请主人家在这灵堂的院子里架一口大铁锅,唢呐匠人站在锅圈上,一边吹奏,一边跑动起来把自己转成一个圆,宛如跳芭蕾舞。”那女孩又问道:“那若是锅圈划破鞋子脚掌呢?”郑天响说:“姑娘是否看见过上刀山下火海的表演,可曾看见站在刀上的那人脚上淌过血?”郑天响与姑娘的对话占去了太多时间,众人早已不耐烦,大家鼓起掌声,人群又欢呼起来。一会儿,有人搬来了大铁锅和锅架子,架好了铁锅架。郑天响高声大气喊道:“匠爷们,哪个先上。”唢呐匠们面面相觎,没有一个敢上前一步,仿佛前面摆着滚烫的油锅,站上去稳不住摔进锅里,那将会炸成一具黄爽爽的僵尸。好半天,仍然没有动静,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说:“小伙子,有本事你上啊!难道要戏弄大家?”郑天响血气方刚,那能听进去这种气话。郑天响一纵步跳上锅架,稳稳当当站在锋利的锅圈上。众人又是欢声笑语。郑天响双手端起唢呐放进嘴里,他收腹提臀,双脚垫起,脚掌似爪,身轻如燕,眨眼间已在锅圈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如陀螺般旋转。唢呐声声,时而高亢,时而幽怨,宛若百灵鸟飞过,悠扬婉转。这时,郑天响成了守灵院坝上的芭蕾王子,众人又是掌声又是呐喊,声浪如潮,高兴至极。一阵阵哄叫引来了无数人,连那些身着孝衣的孝男孝女们都停下悲伤,围过来观看郑天响旋转。

郑天响放慢旋转,在锅圈上来两个鹞子翻身,跳下锅来。郑天响说:“各位匠人不必在意,在下只是雕虫小技,玩些三脚猫功夫。我因人矮小,屁股翘起如第三只脚撑住了身子。再说在这圆圆的铁锅口上,只要转动起来不停下,就可稳住平衡不会跌倒。”众人哈哈大笑,无不佩服郑天响的技艺与谦虚,老中医站出来说:“小伙子功夫了得,是名付其实的唢呐王。”那姑娘高喊:“唢呐王,唢呐王。”人群中认识郑天响的人也跟着喊:“唢呐王郑天响,唢呐王郑天响。”

俗语说:“一人传十人,十人说出十个样。”唢呐王郑天响的名声越传越大,山里山外婚丧嫁娶,节庆活动,人们无不期待郑天响在锅圈上的旋转,每一次都要邀请唢呐王郑天响来表演,以解心中之盼。郑天响因在那锅圈上旋转吹唢呐的绝技,他已成了闻名遐迩的唢呐王,郑天响不仅以此获得了一些钱财修建了三间石板房,而且唢呐王的名号不断占据了山里山外人们的心里,以至于大家慢慢地忘记了他的名字郑天响,只记得唢呐王。“唢呐王多响亮啊,要那姓名来干啥。”有些人不知是忌妒,还是真心称赞。有时,郑天响并不在意,觉得那只是个符号,喊得应就行;有时,有人大名小字喊他郑天响时,他心里渐次生出了不愉快,遇着一些小辈,他就嗔恨:“唢呐王不喊,郑天响的名字是你这样喊的啊!”弄得那些人有些尴尬,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下次记住只喊唢呐王。”

 

2

高原上的日子,村庄最闹热的莫过于红白两件事情。

村里的小伙子与姑娘长至结婚年纪,男女双方自由恋爱,或是通过媒妁之言,彼此心里装下了思念,时不时现出来折磨得茶饭不香昼夜难眠,双方约定一个日子,办了婚姻大事,既了却父母的心愿,也解了那相思之苦。择一个良辰吉日,男方家请来乡村的唢呐匠人,“哩哩呐呐”地来到女方家迎亲。依着先生开启的日单吉时,新娘上头,拜别爹娘,眼睛里含起泪水躲在两位妇人撑起的大红伞下,童男童女点燃火把照亮,唢呐声起,“哩哩呐呐”出了门,坐进八抬大轿里。俗语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想起生养自己的故乡已作他乡,爹娘将在自己日思夜想中老去,新娘禁不住流出的泪水掩在红盖头下,伤心的饮泣淹没在“哩哩呐呐”的唢呐声里。男方家早已备办好典礼,新郎新娘手握同心,双双拜过天地高堂,再深深对拜,在众人的簇拥中进了洞房。人生最得意之时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那一夜,新娘成了真正的女人,生命的种子已然孕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个生命“哇哇”坠地,沿着父母走过的山路再来一回,生生不息。

最隆重的还是一个人离去的白事,村里人像是很少念挂生的艰难,却是常常记住死的尊严。哪一家办白事,大门头上就写着“当大事”。村里人最看重“当大事”,那些走入暮年的老人,三番五次催促儿女给他们备办“老家”(棺材)。老人们要亲眼看一看,那个装着他埋进泥土里的寿木究竟是什么样?山里的本地杉木又高又大,生长在土里已有几十上百年,那是老人心里“老家”的最好材质。儿女请来木匠,把那上年纪的杉木做成寿木,四块板板镶嵌成一个如房间一样的寿木,涂满黑漆放在屋头角落,黑得铮亮。从此,老人了无挂念,每天都要去看一眼,满脸的皱纹映照在寿木上,仿若山花一样绽放。有的人,更是每天都要躺到寿木里,翻来翻去试着是否合身舒适,然后美美地做一个梦。

有些人家,儿女稍微迟疑了。老人说不就是心疼钱嘛,蹲下身子从那床底角落拿出一个土坛子,把那发霉变色的钱票子扯出来砸在桌子上,溅起股股霉气呛人。老人说那是自己一生的储备,只是需要儿女出点力气,不会要儿女一分钱。原来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牙缝里挤出的钱米,竟是为了治办一个“老家”。他们可以容忍生的穷困潦倒,却放不下死的冷清落魄。

有一天,那个人溘然长逝。村里人给亡人穿上崭新的衣裤,里三层外三层,春夏秋冬装都带在身上,躺在“老家”里,停放在堂屋上。本村外村的寨邻老幼、亲朋好友、家门族宗,全都聚陇来帮忙。大家说,“当大事”是家家门前都要过的坎,彼此换手挠背,互相帮衬。屋里屋外,全让村里人打点得井井有条,大事小事,自是办得妥妥贴贴。女人们昼夜伏在那霞光亮瓒的“老家”边,泪水涟涟,哭声震天。平日里忙碌没有时间,或心里有顾忌不敢说透,这是最后的告别,再不说自没了机会,其实她们也明白这个时候已是太晚来不及了,种种心事重叠成无穷的伤感。她们肆无忌惮地咆哮着哭出来,把那委屈的高兴的家长里短全盘托出来,跟着离世的亲人一同去到另一个世界,滋养坟茔上的绿草青乌乌一片片。满屋的哭泣引来无数的人群围观,每一个人无不动容,满眼泪花花打转。忽然有人想起逝者如斯,生者还得保重身体活下去,急忙伸手去劝跪着伏在寿木上呼天唤地的人。可那人怎么也舍不得停下来,哭得更是颠狂起来,劝也劝不住。几个女人只有狠下心肠,有的拉手,有的遮眼蒙嘴,使劲地把那人的眼泪和哭声堵进眼里嘴里流不出来。

一个人生命的远行需要一场送别,这送别不仅有哭泣,还要有乐声,像是一个人到山地里做活路,亦或是一个人独自出远门,寂寥孤清里,时间也凝滞下来。有这乐声相伴,人世间的柴米油盐烟火弥漫,历史天空的刀光剑影鼓角铮鸣,青山依旧,人世轮回。晃然间,已到了人生的目的地。

出殡前一晚,坐夜守灵的院坝里,人声鼎沸,村里村外的几支唢呐匠人全都聚齐了,他们要在守灵的院坝上,尽情演奏,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让那围观的人群记住唢呐匠人的名气,哪一天儿女结婚或是老人离去,再邀请来到自家院子里送别。唢呐匠人们你方罢休我登台,轮流上阵,“哩哩呐、咚咚铿,哩哩呐、咚咚铿——”,唢呐声或欢快,或悲伤,人世的悲欢离合从圆圆的喇叭口跳出来,幽远清澈。夜深人静了,唢呐匠人是最靠得住的守灵人,他们一夜不睡,摇头晃耳地吹奏至第二天出门送殡、入土安葬。当众人把那离去的人拢成了一堆圆圆的黄土,新鲜的泥土味扑鼻入心,已有些憔悴的唢呐匠人立挺着身子,奏响最后的道别,无助的伤感拖声摇气,宛若滚滚的浪涛推到了滩上,丢了魂似的没了气力。

 

3

入冬以后,年轻男女趁这空闲日子急着结婚,老人们却如老牛一样难熬过冷冬而远行,山村的红事白事陡然多了起来,宛若春播秋收,唢呐匠人们如种庄稼一样昼夜忙得不可开交,唢呐王郑天响累倒了。他要去找一找医生,及时把自己治好起来,已经有好几批人请不动他而生出许多意见,再这样下去,唢呐王的名号即将不保。

梁子上那家诊所,坐诊的是一位老中医,虽然年过花甲,满脸现出岁月的苍老,他望闻问切的功夫了得。郑天响只要生病,老中医开一两副药,准能药到病除。这一天,乌云躲藏起来,露出冬天惨淡的湛蓝,太阳高高地躺在天上,像是还未睡醒,慵懒的阳光没有一点热度,冷嗖嗖的风吹得人发抖。郑天响穿着厚厚的棉袄,歇了好几个气才来到老中医家。他走进诊所里,没有看见老中医,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柜台上,才看了他一眼,立即露出醉人的笑容喊起来:“唢呐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郑天响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张耳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在那生离死别的场面都是威风凛凛,可今天真是活见鬼了!”郑天响自言自语,忍不住摸头擦脸,像是发起高烧出了汗。那姑娘看到郑天响的模样,哪像锅圈上的芭蕾王子,心里生出些许娇嗔来:“唢呐王,莫不成生病了。”姑娘越娇嗔,郑天响越抖得厉害,像是打起了摆子。姑娘毕竟上过几天学,心里和肉体的病症都从书上看过文字的描述。她停下言语,倒上一杯白开水递给郑天响,他早就口干舌燥,一大口喝去,那水还是烫暴暴的,但是,当作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的面,是刀子也不能吐出来。不过,这开水倒是烫醒了他的心志,自个儿坐到板凳上,慢慢地平静下来。这一次,他先开口说话:“我身体不舒服,想请老中医看一下。”姑娘说:“我爹出诊去了,可能要到天黑才能回来。”郑天响“哦”的一声,站起来正准备离开。姑娘又开口了,说:“唢呐王,我也是学医的,刚从余官中医学校毕业回来,我可以给你看一下。”这个时候,郑天响才彻底清醒过来,他仔细打量眼前这姑娘,白净的脸蛋,乌黑的秀发,穿着洁白的长大衣,一副天使的模样,似曾在哪儿见过。郑天响的心一下子如自来水般流淌出来,黑锭锭的眼珠子睁得像是死不瞑目,看得那姑娘脸红得似冬天的苹果低下头去。

“哟,唢呐王来看病呀!”老中医的夫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也许是急于推荐女儿的本领,老夫人接着说:“我家蓝梅是学校的优等生,好多病都能治,让她给你看一看吧!”郑天响早就这样想了:“不管看得怎么样,既然母女俩都这样说,那就试一下。”他坐到诊台前,蓝梅先看一下他的舌苔,再给他号脉。蓝梅才伸出两个秀指,摸着郑天响的手腕脉,他触电般颤抖起来。蓝梅不知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还是诊脉动作,秀指时而用劲,时而放松,不一会儿,说:“你苔黄脉快,体湿上火,我给你开一两副药,吃完就好了。”郑天响像是没听清,但又不便于说什么,只是心里嘭嘭跳过不停,任凭这女医生摆布。郑天响吃了药好起来后,他的脑海里除了蓝梅天使般的容颜不断浮现,自己如何离开诊所回到家里如酒醉般断片已记不起来

郑天响好了以后,他觉得自己可能爱上了蓝梅,但是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危险,郑天响时不时地扇自己几大刮子,一边扇一边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就不屙滩尿照一下自己。”那段时间,郑天响总感觉双腿软绵绵的,好多次有人请他表演锅圈上的旋转,他都以病还未痊愈推辞。直到有一天晚上,也是在一场葬礼上,有一支唢呐匠人借郑天响的身体问题趁火打劫,眼看唢呐王即将名誉扫地。忽然间,蓝梅从围观的人群中站出来大声吼道:“郑天响,你这熊货,不像个男人。”一句话震醒梦中人,郑天响像是吃了兴奋剂,一纵步跳上铁锅,一边吹奏,一边翩翩起舞,再现锅圈上的芭蕾王子。人群中又是一阵阵叫好,同时又窃窃私语。“老中医的女儿蓝梅,爱上了唢呐王郑天响。”

第二天,蓝梅喜欢郑天响的传言如冬风吹凉了老中医的心。老中医把诊所门关闭挂上暂停营业牌,拉着女儿躲进房间里,还关紧窗子拉下帘子,昏黄的电灯把屋子照得很暧昧。老中医正襟危坐,脸如帘子般拉下来,说:“闺女,我把你妈都哄出去了,你给我说实话,外边的传言是假的。”“不,爸,外边的传言是真的。”蓝梅几个字就断了老中医的幻想。老中医气得跳起来,扬起手挥向蓝梅,却拍到了桌子上,啪的一声巨响,桌子被拍得跳起来。老中医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说着假的假的……。“爸,为什么是假的呢?”蓝梅质询老中医。“老,哎呀,我把你送去中医学校上学,本就不想让你回来,在那城里开个诊所,找个端铁饭碗的人,难道你读书读呆了。”老中医几次想打骂蓝梅,总是在最后时刻嘎然而止。蓝梅已是吃了称托铁了心,说:“爸,不瞒你说,我打小就喜欢那个‘哩哩呐呐’的唢呐,我早就关注郑天响了,我想他就是我的命。”老中医几次扬手,又几次舍不得下手,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今生的小棉袄,更何况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老中医甩手而出了房间,一大脚把门踢了一个洞,蓝梅像是没听见,坐着没有动静。

蓝梅爱上郑天响的风越刮越大,刮破了蒙在郑天响屋里的那张窗户纸,这时的郑天响到是释怀了,他再也不打自己耳刮子了,而是时不时地想着他与蓝梅洞房花烛夜的人生得意时。夜晚,他在人群之中吹唢呐时,总是觉得有一双天使般的眼睛穿透黑夜,守护在自己身边。每一次,郑天响都无比卖力,把众人的心旋转成一个圆圈。

老中医依然不甘心,而老中医夫人却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老俩口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热冷分明。老中医夫人说:“女儿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最懂女儿还是娘的心。女儿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若是女儿想不开跳下山崖去,到头来一场空。”老中医骂老伴:“你是头发长见识短,没读过几天书。”老伴也不示弱:“你头发短见识长,读的书多,那你给我找一个法子措施。”老中医听得双脚踢地,无可奈何。

果然,蓝梅向老中医摊牌了,她说:“郑天响的演出,我每一次都在场,如今我们已是生米煮成熟饭,若是长此下去,如何去见人,还不如早死了。”老中医明知话中有诈,但还是急得团团转,老中医夫人却认为是真实的,有了抱外孙的冲动。老中医夫人劝说道:“有一个女儿,就多一个姑爷,女儿挨在身边有何不好,若是嫁出去远远的,喊不应看不见,像那死了差不多。郑天响是穷,但也算有志气,本质好。这人啊,十穷十富不到老,怕的是又懒又馋,嗜赌爱嫖。”老中医还是放不下面子,儿女开亲,讲的是门当户对,可如今女儿非他郑天响不嫁,老中医死了也想不通为什么。

蓝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她来到郑天响家通风报信,郑天响请起媒人,割起猪把腿肉,买起酒和糖果去讲亲。老中医气不打一处来,他说:“这事明摆着我不欢喜,只是拗不过娃儿,我不会管,你们想咱样都可以。”媒人说:“这不开亲是两家,开了亲就成了一家,既然如此,那蓝梅就说一说。”蓝梅接过话来,说:“我是先爱唢呐才爱郑天响,只要他郑天响给我一个唢呐婚礼,其他的无所谓。”娘是依顺女儿的,媒人问老中医夫人,老夫人说:“一切听梅儿的。”

婚礼既定,一切从简,办一个唢呐婚礼,自是郑天响唢呐王的强项。两人把所有家俱用品买好,全部搁在新房里,吉日那天,就只是接起蓝梅一个新娘转回家来。那是仲冬的晴日,天蓝云白,山野寂静,唢呐王郑天响和他的迎亲队伍来到蓝梅家的大院坝上,又大又黑的铁锅早已布置妥当。郑天响胸戴大红花,双手捏着唢呐管,指头不断地抬起、按下,循环反复。“哩啦哩啦,哩哩哩啦,哩哩啦啦。”这是一曲迎亲调,吹着吹着,忽见郑天响几个空心跟斗,窜上铁锅的锅圈上站起。平日里都是帮人卖气,吹尽别人的生死离别,今日里轮到自己大喜,郑天响使尽唢呐王的各门绝技,一曲曲轻快悠远的唢呐调子,氤氲弥漫在山野村庄,引得亲戚朋友老幼尊卑掌声雷鸣,纷纷喝彩。凌晨五点,两位妇人把蓝梅锁进一间屋子,铺开红毯子,燃起红蜡烛。郑天响站在院子里,对着蓝梅家的大门,奏响《上头曲》,蓝梅跪在红毯上,两位妇人用两根棉线拴一个死疙瘩让蓝梅咬在嘴里,一位妇人扯紧一根棉线,贴住蓝梅的耳庞,如弹棉花一般掸去耳庞上的乳发,又黑又细的乳发飞落红地毯不见影子。两位妇人扬起梳子唱:“一梳百年好合,二梳平安富贵,三梳儿孙满堂。”一位妇人携起蓝梅,另一位妇人收裹起红毯要带到婚床上作床垫,她们打开屋门走到堂屋来。老中医俩老早已坐在堂上,蓝梅和郑天响四膝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喊爹娘。老中医没忍住,泪水哗啦啦淌下来,急忙扯起老袖衣去擦试,惹得满屋子的人泪花花儿转。蓝梅早已成了泪人儿,伏在亲哥哥的背上出了门,郑天响在院子里接过来背上,背起媳妇吹起唢呐把家还。“哥哥呀背起妹妹爬山梁,一道道梁子来一道道坎,妹妹眼泪滴成线,滴进了哥哥的心里面。哥哥呀背起妹妹爬山坡,爬过这坡爬那坡,妹妹呀亲哥的脸一口,甜进哥哥的心里头。”郑天响个子虽然矮小,但有无穷的气力,他一边吹着唢呐,一边往家里走,丝毫不觉得累。郑天响背着蓝梅越走天越亮,很快就来到了家里。夫妻拜过天地,此生不再离分。

 

4

立春过后,呼啦啦的春风吹遍山野,春回大地,到处传来生命的律动,可以听到发芽的声响。没过几天,山野露出了星星点点的鹅黄。蓝梅也怀孕了,好几天呕吐不断,茶饭不思。郑天响抑制满心欢喜,又是下到夜郎湖里捉鱼,又是追着家里未下过蛋的小仔鸡来杀,鸡肉鱼肉做得鲜嫩,但是蓝梅还是吃不下去。郑天响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蓝梅虽然面色有一些惨白,但却笑嘻嘻说:“我多少学过点医术,心里明白。”郑天响与蓝梅结婚后,蓝梅在家里开了个中医诊所,凭着岳父老中医的名气,来看病抓药的人也不少,日子过得还好。郑天响因心中多了一处牵挂,有些婚丧嫁娶和演出都推掉不去了,已有一些人说:“唢呐王钻进了安乐窝,早不想出来了。”郑天响是真不想出来了,但是心中又舍不去念挂,只有站在那锅圈的锋刃上,才真切体味到人生的壮怀激烈,也明白了山野人家为何如此迷恋唢呐。再说,唢呐是郑天响与蓝梅的情缘,放弃唢呐,像是放下了那份情缘。只是郑天响外出的次数确实少了些,但唢呐王的名号依旧亮响。

蓝梅肚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她说:“小家伙会踢我了。”郑天响把头埋进蓝梅怀里,用耳朵贴在她鼓胀了肚子上。“蓝梅,你看,小家伙真踢我了。”郑天响很激动。蓝梅说:“你制一个小唢呐吧,能装在兜里那种,奏出的乐声轻轻的柔柔的,既能催眠,又可作胎教。”郑天响说:“哪好啊,让未出世的孩子先爱上唢呐,男的就是唢呐王,女的就去学医,还找一个唢呐王的男人。”那些日子多美妙啊,除了迎取一些年轻男女入洞房,还抚慰一些魂灵去黄泉入土为安不寂寞,其余的时间全都放在妻儿身上。

一晃已是仲秋,蓝梅就要生了。郑天响忙着收获田地里的粮食,这一年岁月静好,谷子苞谷饱满精壮,压满阁楼的粮仓。楼上拿来楼下吃,是山里人家觉得最撑腰杆的骄傲。幸好有岳母来照料,蓝梅一切安好。

那天,蓝梅得信肚子疼要生了。郑天响和蓝梅早就商量过,尽管蓝梅会些医术,但是,生孩子是女人过鬼门关。俗语唱着:“儿奔生来,娘奔死。儿的生日,娘的难日。”一旦有了迹象,我们就到城里的大医院去生,“钱米是人找的,有人就有一切。”

赶到医院的时候,已是黄昏,秋天的太阳挂在天际,宛若一团燃尽的火炭,红红的亮光越来越暗。只是那晚霞,像是橙红的画料打洒在水里,一片一片淡红渐次褪去,露出天空原有的本色。蓝梅已经痛得死的心都有了,只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才有刻骨铭心的疼痛记忆。医生说:“情况不对劲,做好思想准备。”郑天响一屁股跌坐在夜晚的水泥地上,不停地打寒噤。郑天响从来没有如此心慌,脑海里总是浮现那锅圈上的旋转,郑天响晕乎乎的。但是,郑天响怎么就此放弃呢?“医生,咋办呢!”医生说:“我们竭尽全力,但是医院也不是万能的,什么病症都能治。”郑天响站在产房门口,呆呆地望着白得照见自己的纹路玻璃,里面一丝亮光都没有,像是睡着了,把生命交给黑夜。

蓝梅还是羊水栓塞大出血止不住走了,连郑天响和孩子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眼。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他们摘下口罩,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满脸湿润。“去看一看吧,孩子平安,我们竭力了。”郑天响走进抢救室,孩子早已抱走没有哭声,清静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床,蓝梅血已流尽,脸白得像张纸,糊在头上。郑天响一滴泪也没有,掏出那为孩子制作的小唢呐,轻轻吹响,黄泉路上清冷,有这小唢呐声相伴,蓝梅望见了孩子的面容,望见了郑天响锅圈上的旋转,轻身如燕,秋到南飞。

 

5

秋天的山里,枫叶又红了,遍山萧瑟。一阵又一阵秋风吹过,绿的,黄的,红的,紫的,一片片落叶飘散山间。蓝梅回来了,按照山里的规矩,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拖回家里办白事的,连村庄都不能进。村口路边的烂石冲,灰白的碎石铺满一地,空空的坝子种不了庄稼,只是那风吹落的草子才会发芽,稀稀拉拉的长在碎石堆里,又细又矮,执着地守着山中岁月悄悄老。村里人在烂石冲搭设了灵堂,蓝梅的灵柩静静地停在烂石冲上。老中医夫妇让孙儿缠住了,村里人劝俩老别去看蓝梅了,年纪大伤心不起,就好好把孙儿看护好,给蓝梅留一个念想。老中医夫妇忍住悲伤,狠心地把对女儿的思念放在孙儿的身上。蓝梅的儿子一下地就是外婆带着,他还不知道自己已是没娘的儿了,一心把外公外婆当作自己的爹娘,乖乖的不哭不闹。只是老中医夫妇给他喂奶粉仔细端详时,女儿熟悉的音容浮现在眼前,如雨的泪水打湿了孙儿的衣裳。

郑天响穿上一身洁白,守在蓝梅身边,时不时吹一曲思念,与妻子一起温习那悲喜的过往。夜深人静之时,郑天响站在灵堂的铁锅上,给蓝梅演绎唢呐的葬礼。

出殡的前一晚,烂石冲上站满了守夜的村里人。村里村外的唢呐匠都来了,匠人们要为蓝梅打一个响声,闹至深夜,人群散去,唢呐王郑天响登场。匠人们在碎石上支起锅架,抬起又黑又圆的大铁锅放到支架上,摆开唢呐匠人上阵的架势。倏然间,唢呐王郑天响像孙悟空打跟斗似的腾空而起,轻轻站在云一般的锅圈上,他似乎看见了蓝梅站在屋后的山崖上招手。唢呐王郑天响大声吼道:“黑黑的铁锅圆又圆,我唢呐王郑天响是锅口上的白山崖。”吼声刚落,唢呐声起,一身洁白的郑天响转带起秋风,哗啦啦的声响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郑天响在唢呐声中把自己旋成一圈灰白,宛若悬挂在村庄之上的山崖,耸立孤绝。

蓝梅安葬在自家房屋的对面山上。每天,唢呐王郑天响打开房门,他远远地望见蓝梅的墓碑在草木中露出一片灰白。郑天响越看越孤单,他在蓝梅坟茔的旁边垒起一座空冢,先把自己的心和唢呐葬了进去陪着妻子说说话。那天,山外来了一个人,邀请唢呐王郑天响去参加演出,唢呐王郑天响不去。那人说:“唢呐王,你若不去,我回去不好交差啊!”郑天响说:“那你回去就说,唢呐王已经死了,他已到阎王殿。”郑天响走到院子里指向山那边,说:“那两颗坟墓,一颗是妻子蓝梅,另一颗是唢呐王郑天响!”那人半信半疑,像是还很为难,郑天响带那人来到坟前,墓碑上写着:“唢呐王郑天响之墓。”那人照了几张相片后就离开了。后来,有人说,唢呐王郑天响放心不下蓝梅,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卢仁强告诉我,唢呐王郑天响还活着。我去了山里,在那山崖下的村庄里,我找到了唢呐王郑天响,他还把我带到了家里。我看见一只小小的唢呐,供奉在神龛上。

那年冬天,我在村里守夜的灵堂上,望见一个人吹起唢呐在锅圈上旋转。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