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与烙锅店

一

梁石站在出租屋卧室的窗口，嘴里叼着一支烟。父亲说的那件事，如点燃的烟头，衔在梁石的嘴里，忽明忽暗。

夜已深了，但是，小城静不下来。窗对面隔着一条街的金花烙锅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闹热得很，小城的夜生活总是从凌晨才开始。那些人，像是飘泊的孤魂，四处游荡，无家可归，瞅着这烙锅店的亮光，一下子从黑夜的旮旯里拱出来，聚拢到烙锅店里，烤吃那些从山里买来的洋芽，还有石蛙。大家大声喊拳：“一定嫁给你，两个林妹妹，三元品品中，四季留和生，五指又亏手，六又六高升，七姊妹嫁给你，八抬棺棺叫，九在杯杯头，满十又满在……。”喊着喊着，可能是醉了，也可能是喊破了隔着孤寂的那层窗户纸，失了好奇觉得没趣，站起来晃晃荡荡出了店门，走进黑夜里，觅找另一处新奇。一拨人走了，另一拨又来。梁石很无奈，租房的时候，房东诚实地告知他，这房子到了夜里有些吵闹。但是，梁石很有信心，他第一次从农村搬进小城时，就租住在安织路边，来来往往装着几十吨煤的车子，负重得喊出死声气，都没有把梁石吵醒过，难道这背街小巷还能有安织路鼓噪？房东的诚实，梁石感动得眼泪差点流出来，他一次性付了五年房租，房东又给打了些折扣。梁石有些后悔了，他经常从梦中醒来，有时是做了恶梦，有时硬是被烙锅店里的聒噪打断了一个美梦，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若是能重新接着那梦做下去，那该多好啊！”梁石越想越心烦，从床上起来，也不想开灯吓跑卧室里的黑暗，借着那烙锅店映照来的光亮，戴上眼镜摸到窗口点一支烟，看着烙锅店，他要燃烧掉自己的落寞。

“怎么总在黑夜里想起父亲呢？”父亲已经不在很多年了。父亲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土地。那是一个冬天，大雪来得比往年早。梁石很忙，每天都在仓库里清点粮食，把一些陈粮拉出去，换一些新粮装进来，这正是一年中梁石最繁忙的日子。那一天，雪疯了般落下来，大地都白了，父亲放心不下地里的油菜，他如往日一样来到地里。村里人都挂念土地，田野里依然有一些人。父亲在地里摔倒了，脑溢血，幸好让田野里劳作的村里人望见，背回家里已只剩一口气。虽然仓库离村里不远，但是，大雪封住了道路，梁石接到电话骑着那辆建设60摩托车赶回家里时，父亲还是断了气，只有那头发剃不下来。村里人说：“梁石，快跪下吧，你爹还等着你呢！”梁石满身洁白的雪花还未拍落，连眼泪都来不及流出来，他急忙双膝跪在父亲面前，剃头匠扬起刀片，父亲满头的白发飘落一地，有些飘到梁石的身上，粘连正在融化的雪花，在梁石的身上拉出一丝丝线白。父亲安葬在村口梁石家的自留地里，父亲最后还是归到他一生深爱着的土地里去。可是，梁石仍然觉得父亲还活着，父亲一定就在梁石的身边躲藏着。有时，梁石走在家与仓库的路上，父亲就跟在他身后，梁石转过脸来，梁石一眼就看出那个熟悉的影子，就躲在房子的转角处。梁石坐在仓库门口守着粮食的时候，父亲仿佛就在粮食堆里。“父亲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可能是趁我值班上厕所那档空闲里。”梁石总是露出一丝丝微笑，他非常享受这种捉迷藏。后来，梁石接受了父亲已经远走不再回来的现实，渐渐淡了。可是，那个让梁石又恨又爱的烙锅店，把他从夜里喊醒起来再也睡不着，漫漫长夜，各种各样的烦恼和甜蜜，如烙锅店里的孤魂，一拨走了，一拨又来。梁石常在深夜想起父亲，父亲说的那些事自是又冒了出来。

村里歌儿唱着：“怕哪样，来那样。”父亲常说起瓦窖子的守谷员，梁石后来真成了一个粮库管理员。梁石从小乖巧听话，一心奔着跳农门。上学读书，他书包里的课本，一学期下来，书壳子全让梁石的手捏烂了。梁石经常是学校里的尖子，家里的墙壁小得贴不下学校发给他的奖状。中考的时候，梁石考了个全县第一名，他可以选择市里的重点高中，将来也许能考上重点大学。但是，他还是选择了毕业就包分配工作的中专，而且是省城的粮食学校粮食专业。父亲很高兴，他对梁石说：“这学校真好，你这辈子学粮食，一定不会饿着。”父亲才说完这句话，又噼啪噼啪噼啪连吐了三次口水，窘起满脸的皱纹，像是想起了伤心事不再言语。

梁石有些心不甘，但是，上学总是排在学校前三名的骄傲，并没有驱走刻骨铭心的自卑，反而让他更加敏感和脆弱。梁石是家中的长子，他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父亲有了四个女儿，这让一家人总是受到欺辱。连父亲的亲兄弟都瞧不起他家，动辄讥讽嘲弄，甚至拳脚相加。“打死这老狗日的，老子看他能怎样。”父亲逆来顺受，不敢反抗，也反抗不了。梁石最后去上了粮校，毕业后分到粮食仓库当起了守谷子的管理员，白天夜晚轮换着值守，早中晚三班倒转。

梁石跳出了农门，但是，婚姻成了一件难事情，小城里的姑娘瞧不起他，跳出了农门的姑娘也不欢喜他，梁石又回到农村，找了一个村里的姑娘。梁石一个人的工资，养着一家人，日子虽然清苦，但也温馨。晃眼间，梁石已是不惑之人，有一天，仓库开会，提出一个关心职工的好举措，只要过了四十岁的人，只上白班，晚上不用值班，自己回家睡觉。梁石在会上作了发言，他说：“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确实感觉压力很大。仓库出台了好办法，可以让仓库进入中年以后的人得到更多的休息。同时，又让年轻的同志有更多的时间锻炼，将来跟得上……”梁石不愧是当年的中考状元，说话还是有水平的，他的发言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梁石激动得脸都红了。

二

儿子三岁时，梁石在安织路边租了四十平米的小套房，一家人从农村搬进了小城。

母亲说，搬家是一件大事。她不听梁石的劝说那是别人家的房子而仅是租住，硬是要按村里习俗举行一个仪式。梁石租来一个山地车，村里人帮忙把结婚时置办的柜子床铺，还有一家人的衣裤和锅碗瓢盆送进车子，宛如城里人接儿媳妇一样，定在深夜零时八分出门。山地车在凸凹不平的道路上呜呜啦啦地行驶，穿过黑夜从生养梁石的村庄来到小城。梁石的几个姐姐已把那些仪式所需备办妥了，母亲是不管那些搬离的物品的，她背着熟睡的孙子，坐在驾驶室里。走进小城出租房时，进门炸响的鞭炮声吵醒了梁石的儿子，他在奶奶的背上哭了起来。母亲把孩子放下来，一边擦去孩子脸上稚嫩的眼泪，一边心疼地说：“儿啊，这是你城里的新家，怎么哭起来了呢？”

梁石的出租屋是在三楼，一室两厅，另外还有一个厕所和两平米的厨房。房子虽小，也是五脏俱全，可以满足日常生活需要。只是有一间小卧室没窗户，黑呼呼的，成了儿子的卧房。大卧室临着安织路，行人不多，但是拉煤的大东风车呜啦啦昼夜喊个不停，卷起满地尘埃飞起来，有的飘到出租屋里，一天不除，就铺起一层灰土。梁石的妻子勤俭爱干净，她精打细算，把出租房打理得抻抻展展。可是，小城不像村里，可以走家窜户，大家聊嗑着混时间。小城里各家各户的门窗关得严丝合缝，像是怕泄露了什么，亦或是防范强盗，即使是对门对户，大家都不愿多说一句话相识了。不过，一楼有一户修车的，男的姓陈，矮小的个子，但是修车技术很好。女的姓黄，高高的个子长得俊美，只是没上过几天学。他家有一个学徒，高高的个子，漆黑的机油仍然掩不住细嫩的脸蛋，大家都唤鄢花平，不知道是真名还是绰号，但是这名字好听好记。夫妻俩还有一个小儿子，与梁石的儿子一样大，两个小男孩竟然上了一家幼儿园一个班，两家人在接送孩子中熟识起来。两家人坐在一起盘算一下年龄，梁石和妻子唤那男的为陈哥，女的为黄姐。而陈哥直接唤梁石为眼镜，梁石并没有觉得不好，反而认为很亲切，经常在陈哥家喝酒。有一次，陈哥得了肾结石，疼起来缩成一团，上医院输液，只能缓解，治断不了。梁石略懂一些偏方，他回村里挖来毕杆草的根，如小汤圆般小个小个的。陈哥用那根泡水当茶饮，不久，他的肾结石随尿液流了出来，彻底好了。陈哥一家特别感谢梁石，两家更是处得宛若亲人一般。梁石那建设60摩托车一有问题，就丢给陈哥修理。但是，毕竟摩托车不比同小汽车，有时修了半天还是发不动。遇着有急事忙用时，鄢花平说：“哥，你骑上去，挂上一档，捏紧离合器，我在后边给你把摩托车推跑起来，这个时候你放开离合器，保准就把车子发叫了。”梁石也不客气，按鄢花平说的做，有时，第一次就发叫了；有时，还要接着第二次，甚至第三次才能发动，鄢花平帮人很执着，直到推叫起来才罢休。梁石的摩托车发叫走了，鄢花平就站在马路上像发动的摩托车一样，嘟嘟嘟大声喘气，好半天才缓匀下来。

孩子要上小学时，梁石又搬到了“学区房里。”搬离时，鄢花平已经学会了开车，他开着皮卡车帮梁石拉东西。后来，陈哥搬离小城时，约请梁石吃过一顿饭。梁石说：“陈哥，今后来小城，一定要打我的电话。”

这一次，梁石租住在一个小区里。小区管理较为规范，门口有一些保安人员，像梁石一样值守。遇着值中班，梁石和他的建设60要到凌晨一点才进小区。这个时候，保安室的灯已关了，每一次，梁石都要请保安开一下门。一来二去，梁石认识了一位名叫支起岩的保安，五十多岁，两老口子到小城打工。老伴是一位环卫工人，他就在小区做个保安，两个人的收入，生活勉强维持，还供小女儿上大学。只是有些辛苦，白天夜晚都上班，一个星期休息一天。梁石经常喊他岩哥，他也很乐意。每次爬起来开门，都笑嘻嘻的与梁石打招呼。

有一天晚上，梁石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听到小区里传来吵架声，站到阳台一看，有一位赤着上身的男子，一边打人，一边骂着：“打死你这老狗日的，看你能怎么样。”梁石听到这骂声，心中很气愤，他下楼来到小区里，有一些人围观，但没人上前劝解。梁石一看，赤裸上身的男人正踢打保安支起岩，且已把支起岩打倒在地上，支起岩双手抱头，不回嘴不还手，任由那男子出气。梁石站上去拉住那打人的男子，一大股酒气扑鼻而来，那男子正要对梁石施暴，梁石大声吼去，声音显得有些胆怯，但也吓住了那男子。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才有人站出来指责，那男子骂骂咧咧走了。梁石拉起支起岩，鼻血都淌出来了。梁石问：“岩哥，那人为何打你呀！”“他说昨天半夜他开车回来的时候，我起来开门迟了。”支起岩边擦鼻血边回答。梁石说：“我们报警吧！”支起岩急忙拉住梁石正要打电话的手说：“兄弟啊，别别别。报警把他抓去关几天，可我就在这里干不成了，这份工作苦是苦，但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支起岩感谢兄弟的好意，流点鼻血不怕，等哈我用那冰水擦一下，再冰一下后脑勺，也就没事了。”

梁石想起小时候鼻子流血也是用冰水冰后脑勺，鼻子酸酸的，眼泪花打转流不出来。

三

梁石又搬家了，他已记不清搬了多少次。父亲过世以后，梁石想把父亲的遗像带到出租房来，母亲不答应，说梁石是借住在人家房子里，不想让他父亲的遗像也跟着搬来搬去，像梁石结婚时买来的家俱一样搬不见了。母亲还说，等到她也跟着梁石的父亲去了，那时，梁石想怎么处理，她已管不着了。

梁石才搬到金花烙锅店对面，儿子就去外省上大学了。出租屋里只有一对中年夫妻，梁石和妻子一下子孤寂起来，两口子天天各自对着手机，那些好多年杳无音讯的老同学竟然找到了，还建了微信群。梁石陪着妻子去见过她的老同学们，全都是四十好几的男人女人，大家在一起吃饭喝酒，开着一些暧昧的玩笑。吃饱喝足后，又去卡拉ok厅唱歌。梁石坐在沙发角，听着妻子和她的老同学们唱歌，越唱越寂寞，越听越没趣。梁石不管妻子了，妻子去唱歌，他就和几个男男女女的朋友去吃夜宵。梁石挺喜欢到金花烙锅店去。这烙锅店是白天关门，晚上营业，恰好对得上梁石的时间。开店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名叫金花，长长的秀发扎成一大束，皮肤白净，双眼皮，总爱甩动刘海，在朦胧的灯光下楚楚动人。梁石每一次去，都要多偷看几眼，假装找一些话匣子，多听金花讲几句话。梁石也许就是冲着金花来的。不过，金花烙锅店吸引客人的不仅是老板娘的姿色，更重要的是洋芋和石蛙两种食材。金花总在客人面前炫耀：“我家的食材，百分之百的山里货，全都是原生态的。”金花说起自家食材时，总是有意无意甩一下她的刘海。男人们不知是惦记原生态，还是忘不了金花的刘海，大家都爱到金花烙锅店来。

金花不仅嘴上会说，手上玩刀的功夫了得。首先是削洋芋，那刀子转起来，一会儿就削起一堆洋芋皮，宛如古龙小说里付红血的那把快刀，才出鞘就倒下一大群人。特别是剐石蛙，金花先用铁丝穿在石蛙嘴上吊起来，刀背使劲拍打石蛙的头部让那动物晕死过去没动静，锋刃从头部下刀，两三下比划竟剐起了一层皮，然后一手提皮，一手用刀轻剐，不一会儿就剐好了一大钵。那褪去皮的石蛙白生生鲜嫩，与那黄爽爽的洋芋放在烙锅上，炸得油珠嗞嗞响，洋芋和石蛙慢慢地失了水分缩起身子，渐次没了色泽油漉漉的。客人们迫不及待地夹一块捉一只放进嘴里用劲撕咬嚼碎，连声说好吃真好吃，吞下美味后，就接着喊拳喝酒。

梁石每次到金花烙锅店去，总喜欢找老板娘搭讪，渐渐的大家都认识了。有时，梁石喝醉了，他壮着胆子给金花说：“我家就住在对面二楼上。”梁石一手向金花指示自家屋子的位置，另一只手摇摇荡荡。金花笑着说：“又喝醉了，回家只能睡沙发了。”

梁石与妻子早已分床睡了，夜里，各自的生命都交给了黑夜，谁也管不了谁。醉酒的夜晚，梁石鼾声如雷，一觉睡到天明。没醉的夜晚，梁石时不时惊醒，眼睛闭疼了，临到天亮才迷着去。可是，天亮了要去仓库，勉强爬起来，全身酸痛，洗把脸仍是茂名猫眼的。梁石害怕星期一，可能是周末过于放纵，还未来得及补充能量，宛如地里霜打的白菜，萎靡不振，几天恢复过来后，新的周末又来了。

妻子早就怀疑梁石有了外遇，两口子经常吵架，难得坐在一起，像孩子还小的时候一样，彼此理解这日子的温暖与艰辛。梁石也觉得妻子不对劲，一群四十好几的男女，失散几十年后怎么就聚到了一起，深夜了还没回家。“家在哪里？”梁石想起很伤心，小城的家不属于自己，属于黑夜的旅馆，收罗一个个溺落在小城里飘流的魂灵。难怪母亲也看出来了，她不让梁石把父亲的遗像带进小城。

四

梁石有些厌倦了，躺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闭着双眼不愿看见卧室的黑夜，但是，脑海里堵不住烙锅店的颓废与诱惑，而父亲说起的那个守谷人，也跟着浮出来。凌晨四点，烙锅店已到了高潮，喊拳声、尖叫声、骂俏声，此起彼伏。梁石真想打个电话举报，这噪音已把他污染得灰头土脸，不像个人样。但是，梁石一想起金花甩动的刘海，像那落水的小石头，咚的一声淹没在心里。梁石似睡非醒，迷迷糊糊，他已弄不清孰梦非梦。

那天晚上，梁石感冒睡得早一些，他在陈哥的修车铺见到了鄢花平，机油掩得满脸黑啾啾的。鄢花平说：“哥，我要回家了，请你送我一趟。”梁石骑起建设60，带着鄢花平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来到一个大山里，那儿云雾弥漫，清寂得听不见马达声响，梁石的建设60飘了起来。只听见鄢花平说：“哥，我到了，你快回去吧。”这个时候，梁石的建设60熄火了，怎么也发不动。鄢花平从云雾中走来，推起梁石的建设60跑起来。梁石醒了，“依稀梦似曾见”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梁石把手机拿到眼前，陈哥两个字吓了他一跳。梁石按下接听键，电话里传来陈哥的声音：“眼镜，你在哪儿。”梁石说：“我在家睡觉。”陈哥说：“我在金花烙锅店，你快来，我们哥俩聚一聚，好多年没见了。”梁石爬起床穿好衣服下楼去，一路上心事重重。走进烙锅店，梁石忍不住先是看金花几眼，然后与她打个招呼。陈哥依然还能听出梁石的声音，走出包房把梁石领了进去。黄姐急忙给梁石倒水，她比那些年更漂亮有质感，只是陈哥还是那样矮小得没变化。梁石说：“她家最好吃的是洋芋和石蛙。”话还未说完，黄姐说：“点了，点了，老板娘给我们推荐过。”

“陈哥，黄姐，来小城办事。”梁石问道。“哎，眼镜，你还记得鄢花平不。”陈哥说。"怎么记不得，刚才你打电话时我还梦见他给我推车呢？"我答道。“鄢花平死了，我们来看他呢？”黄姐说。梁石没有回应，大家不约而同地喝了一口茶水，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还是陈哥忍不住，他说：“这鄢花平，要是不买车拖铁矿石，也许不会出事。”陈哥接着说：“我搬到宁县后，鄢花平也跟着去。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要回家了。家乡有一个铁矿，好多人帮矿上拉铁矿石发了财。鄢花平回到家里，凑齐钱买了一辆东风车。他拉矿确实也发了财，不仅结了婚，还砌起两层小别墅，那日子也过得不错。前两天，他拉起一车铁矿石，竟然连车带人一起翻下了山沟里。”

“哪个晓得会出这样的事。”黄姐接着说：“可怜那娃儿些了，小的那个才2岁，看到一个个小啾啾的娃儿穿戴起孝衣孝帕，这眼泪就忍不住。”黄姐说出了眼泪，鼻涕也淌出来了，她不停地拿纸巾擦试。

“陈哥黄姐，咱们不说鄢花平了，我们喝几杯酒吧！”梁石断然打叉了话题。陈哥望一望黄姐，她笑起来说：“看啥呀，你们喝，等会回去我开车。”“谢谢老婆大人，还是你最了解我。”陈哥奉承着说。“我儿子也考上了大学，修车店的生意越做越大。只是自己经常爬到车底修车，落得个腰椎颈椎病，有时连腰都伸不起，缩成一小坨，也不晓得挨得了多久。全靠你黄姐照顾。”梁石笑了起来，说：“陈哥，你从哪儿学得这奉承话。这把年纪了，两口子如此客气。”陈哥哈哈笑起来。不过，黄姐说她爱听，她坐在金花烙锅店的包房里，一会给陈哥夹菜，一会给陈哥添水。黄姐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始终含情脉脉地围着陈哥转。

梁石和陈哥多次说起那些相处在一起的日子，陈哥忘不了梁石的毕杆草根根，梁石忘不了鄢花平给自己推车气喘吁吁的样子。梁石和陈哥都喝醉了，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左一遍右一遍地重复一些酒话后，走出烙锅店门，各自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

五

梁石与妻子的争吵愈发不可收拾，但是，在一家亲的微信群里，夫妻俩依然表现得亲亲我我，儿子没有察觉出丝毫异样。夫妻俩似乎早已没了情趣。梁石早出晚归，妻子晚出深夜回，虽然都晓得会聚到一个房间里，听到有人回来时，醒着的也装着闭起眼睛在做梦，谁也不搭理谁，几天几夜没见面也不会想念，偶尔碰着也会亲呢一下，像那烤熟的石蛙，油漉漉的，吃腻了。

梁石似乎看淡了，妻子却是不依不饶，闹着要离婚，可是雷声大下不了雨，只是自个儿眼泪汪汪的坐起。妻子说：“你梁石在外边有说有笑，见到那漂亮的女人眼睛直勾勾的。回到家里像落魂似的没了声气，哑巴哑是的。"每次，梁石总是沉默不语，像是麻木了不生气，独自走到这卧室里来，站在窗边呆呆地看对面的金花烙锅店，有时，梁石会露出一些月光般皎洁的笑容，他会忍不住偷偷瞟一眼正在愤怒的妻子。

白天，梁石守仓库，有个活儿干着，所有的悲欢都暂时收躲起来没了影子。黑夜里，各种喜怒让那烙锅店吼出来，折磨得梁石恍恍惚惚。有一天深夜，梁石又来到梦里。这一次，梁石梦见自己与烙锅店老板娘约会，梁石在小城大酒店包了一个房间，两人共进了一个烛光晚餐，喝了很多红酒，梁石忍不住亲吻金花几口。出了小城大酒店，梁石带着金花去唱歌，梁石最喜欢孙楠的歌，《你快回来》和《拯救》是他必唱的歌目，"你快回来，我的心空如大海。”“一个人在梦游，像奔跑的犀牛”，“谁能把谁拯救。”……梁石吼破嗓子，却喊不出声来，又好像看见许多熟悉的陌生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捏紧拳头，在他和金花的面前晃来晃去。金花牵起梁石，跑回到烙锅店里，金花生剐了两只石蛙，白生生的，像脱光衣服的一对男女，金花亲自下厨，她用那铁勺把两只没皮的石蛙翻来翻去就是烙不熟。后来，梁石拥抱着金花来到出租屋的卧室，梁石猴急地向金花扑去，一声女人惨叫传来，梁石被惊醒了，满头大汗。“打死你这狐狸精。”接着就是锅碗瓢盆砸天贯地的“乒乒乓乓”声，梁石爬起来打开电灯走到窗前望去，两个女人已摔倒至店门口。有个女的说：“今天要是老娘回家早一点，就抓到你这狐狸精和那烂私儿在床上了。”说话这女人又高又胖，揪着另一个女人的头发甩来甩去，那个被揪着头发的女人喊出死声气来。“和我男人在床上快活，是不是也这样喊。”正当那高胖女人得意时，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男人，几大脚踢在高胖女人身上，高胖女人没站稳摔倒在地，放开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站起来顾不得疼，倏然间跑进黑夜里不见踪影，那男的也跟着跑了去。高胖女人爬起来，刀砍剁二头的骂打她的男人，骂着骂着又瘫坐在地上：“天啊天，这杂种私儿护着他家小妈。天啊天，这日子咱样过呀。”这时，警察来了。听了那高胖女人诉说，有一位警察打了电话。不久，那对男女从黑夜里拱出来了。警察把三人带上警车，一闪一闪的又消失在黑夜里。

六

梁石烦闷至极，站不安，坐不落，有了神经质。面对疾病，梁石还不想死，他到医院里，医生嘱咐早睡早起，不然可能会得郁抑症。医生的话让梁石更郁闷，他是想睡的，可是，有时就是睡不着；有时睡着了爱做梦，而那梦中的事情又总会在金花烙锅店里得到印证。梁石已弄不清哪件事是梦中的，或是现实中的，那梦中的虚幻与生活的真实交替在脑海中呈现，把他折磨得不敢睡觉。但是，梁石一想到郁抑症可能会跳楼，他就颤抖起来，他这个时候才明白生命不能如此挥耗。梁石想搬走，但又舍不得已提前支付了的房租。夜晚一到，他就把自己灌醉，记忆断片，人世不知，这样可以一觉睡到天明。有时，梁石就到桂花公园去走路，像奔跑的犀牛一样梦游，把自己走累了，回家来可以多睡几小时，让黑夜缩小一些时间。

有一天晚上，梁石在公园里梦游，忽然听到有个人喊自己，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支起岩。梁石说：“岩哥，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在这里搞清洁，你看我这衣服。”支起岩这样一说，梁石才发现他身着桔红色的环卫服。“你没当保安了。”梁石问。支起岩说：“公司倒闭了，全部失业回家了。我实在没法子，你嫂子给环卫公司的求情，恰好公园这边有个空缺，我就补上了。”“你年纪这么大了，受得了这活路？”梁石又问。支起岩回答：“这算什么重活啊，到是有些脏，不过每月的工资够生活。这些年生活在小城，有时回到村里已住不惯了，感觉还是小城好。”“你那小女儿毕业了吧。”“哎，在外省呢，隔着远远的，再说，那大城市费用更大，她自己能管好自己，那就不错了。”梁石与支起岩聊了很久才告别。那一夜，梁石竟然睡到了自然醒。

第二天早上，梁石决定向仓库汇报，他想把当初在会上的发言收回来，恳请仓库同意他与年轻人一起值守。走在上班的路上，梁石想起了瓦窖子的守谷员，他是父亲的表兄弟。那些年闹饥荒，经常饿死人，父亲的表兄弟也饿得软虚虚的。有一天夜里，不知何缘故，他监守自盗，当背着一大袋谷子走出瓦窖子时，他还是被发现了。其他的守谷人追出来，他背着谷子，头也不回往黑夜深处跑去。那些守谷人在后面喊：“站住，放下谷子。”他可能没听见，也可能是舍不得放下谷子，他背起谷子在铺满乱石的马路上摇摇晃晃地继续向前跑。他跑着跑着，忽然间一跟头摔倒了。

那些守谷人追到他时，掀开了压在他身上的谷子。可是，他再也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