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昼夜灰白,石头一样硬梆梆的。
山野,村庄,河流,伸手揉开睡眼,还来不及伸展一个懒腰,天空就落下黑夜的罩子。冷风早已哭哑了嗓子,在大地之上鬼魅般游走,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山野和河流寂寞地喊叫,仿佛天上散落的阳光,全让黑色没收,五花大绑,囚禁在黑夜深处,窜不出来。村庄的灯光,时亮时熄,若有若无,宛如坟茔的磷火,鬼影闪烁,摄人心魄。
野兔早已醒来,饥肠辘辘,家门口的树叶已经死去,散发出泥土的气息,老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草根,它已啃厌倦了。今夜,野兔想出远门,去到更远的地方,啃食鲜绿的蔬菜,还有又白又嫩的萝卜。野兔一想起冬日里远方的美食,它就忍不住把胃液分泌到嘴里的口水又吞回去。野兔还得忍一忍,它灵敏的嗅觉告诉它,黑夜的罩子还未落地,悬浮在空中与风窃窃私语,缠绵悱恻,野兔仍然嗅到火药的腥味。它发达的视觉早已看穿黑夜,一个抑耶的阴谋正在磷火里燃烧,宛若枪管里喷出的火焰,随时都会把它烧得皮毛焦糊,遍体鳞伤。野兔蜷缩着身子,不停地磨牙壮胆,时而伸出舌头,舔犊灰白的绒毛,抚摸右腿上伤口愈合出的新肉,嚼碎孤独的惶恐。
夜很深了,黑夜已彻底落到地上,沿山依顺地势躺下睡着了。风儿推搡好几次,黑夜鼾声如雷。风儿伤心地爬起来,擦干眼泪继续飘泊,觅找新的情人。那些磷火渐次媳灭,鬼魂回到棺材里闭上眼睛,一个个进入梦里,掀开黑夜的罩子,仿佛看到了月亮,星辰和太阳,他们也要远行,去找寻失落的黎明,有的可能还会怀揣黎明醒来,有的永远在黑夜里踽踽独行,消散在黑夜里。
野兔爬起身来,磨拳擦撑,做着远行前的准备。它走下板凳山,灰白的眼睛扫描前方的道路,野兔犹豫地停了下来。“应该走哪一条路呢?”前方有三条路,两条新路,它们从来没有走过,有一条路,它们走过多次。但是,它不想再走这一条路。这条路上,黑夜没有睡着,猎人假装打起鼾声,实际上,他手里拽着一张大网的引擎,黑乎乎的枪口深不见底。从板凳山出来觅食的野兔,不知有多少只魂断此路,时间没有计算过生命。一声声猎枪巨响后,野兔倒在路上,发出婴儿般的哭泣,有的空着肚子,饿得还在淌清口水,幻想着一顿饱餐闭上眼睛;有的刚刚吃过一顿饱饭,散发着白菜萝卜的清香,满脸微笑地望着黑夜,天空无星,一丝光亮也没有。一起出门的野兔,有的是伴侣,有的是兄弟,还有的是父子,它们喜欢结对出行,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只,另一只已被猎人抓去。劫后余生的它已失去了伙伴,独自躲在兔窝里瑟瑟发抖,它回想起伙伴那双灰白的眼睛,黑夜里如此可怜。伙伴乞求它救命,兔子急了也可以咬人的。它潜伏在草丛里,依靠灰白的兔毛与枯草同色掩护,它不敢前去迎救同伴,它甚至于希望同伴不要把它暴露了。“同伴啊,你去吧,清明十五我给你上坟烧纸,做好吃的供奉你。”同伴满眼悲愤与无助,宛如黑夜里的冬风,针尖刺骨。
好多次了,野兔发誓要另找一条新路,可能是宿命,也可能是野兔本来就不信任自己,它们总会鬼使神差地走上这条旧路。前方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源自很远的母猪洞暗河,从石头底下涌出来,终年不竭。野兔经常到小河饮水,它们就是看中这条小河,才在这板凳山里住下来。跨过小河上的石拱桥,河那边有一片开阔的田坝,绵延至远山,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可以走到远山脚下,还可以走出山外。今夜,野兔就是要到山外去,它也不知道路上是否有埋伏,自己还能不能回来。野兔来到小河边,勾下头去喝一顿小河水,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冰冷的河水很甜,从嘴里甜进胃肠,仿佛要在它的身体里划开一个口子,流进五脏六腑里去。野兔昂起头,它想像狼一样嚎叫,呼唤猎人黑乎乎的枪口,但是,黑夜罩子死死地封住它的嘴,令它有些窒息。它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停顿,它多么不舍啊!
父亲带着儿子,潜伏在地坎边,黑乎乎的枪口,罩住小路,张网以待。父亲会打猎的技艺,那是祖父传下来的,祖先们都是优秀的猎人。“多一门技艺,就多一条生存之道。”父亲要让儿子学会这门技艺,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有更好的竞争力。
“这不是守株待兔吗?”儿子问父亲。
“这是守株待兔,但是,这比书上说的那个寓言故事积极,这是蹲守。我们在这里埋伏,设下伏击圈,等兔子走进来,我们是主动出击,打掉兔子,不是让兔子自己去撞在树庄上。哟,好好的学吧!”父亲说。
“我才懒得学,这么暴力血腥。”儿子说。
“你说什么呢,你祖父说这叫光明正大,这比杀人不见血好得多了。哎,不过说来你也听不懂,小子,好好学着点,将来你会懂的。”
“我们的前方好比门口那条小河,河面风平浪静,河底暗流汹涌,鱼大鱼吃虾,虾大吓吃鱼。又好比今夜,我们给兔子设下的这个伏击圈,一张死亡的大网正等待着兔子投进来。哟,不说了,你想一会儿,趁还有点时间,我装一支烟。”父亲说着,掏出了烟杆。
父亲说的这些话,儿子需要慢慢体会。比如,守株待兔是一个贬意词,但是,父亲的守株待兔应该是褒义词,至少也是中性词。“夜晚给大地洒下黑夜的罩子,父亲像那株树庄,给兔子张开黑夜的罩子,难道兔子真的不知道?”儿子看着父亲的烟斗在闪烁,一只兔子,或许是一对兔子,正借着这烟斗的光亮,一步一步向父子俩走来。人也是一样,黑夜里虫子般扑向星星点点的磷火,还以为那里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藏宝。村里人说:“你那魂魄都让鬼打火烧掉了,你只剩下一个没有精神的躯壳。”
父亲白天下地干活,他是一个农民,村里的庄稼能手。但是,父亲觉得种地还不算累,特别是冬天闲得心里发慌,他就在夜里外出打野兔,一只活生生的野兔是能卖一个好价钱。只是子弹不认人,父亲的子弹是一些火药,夹杂着又细又圆的铁砂,从枪管里喷出去,宛如渔夫撒进海里的网,刮破鱼儿的鳞甲,把兔子包裹得伤痕累累。一般来说,这种子弹是打不死兔子的,但也会出现意外,若是野兔命小,当场过命,父亲就拿来全家人打牙祭。父亲会把早已归天的野兔吊起来,从兔嘴处下刀,剐下兔皮。兔皮很值钱,一只死兔的皮毛大于肉骨的价值。有时候,父亲就把兔皮做成坎肩,冬天穿在身上御寒,冬风白雪也奈何不了。难怪父亲出门打猎不晓得冷,穿上兔皮坎肩,可以靠着地坎睡觉,宛如一只野兔。儿子也有一件兔皮坎肩,此时正穿在身上。
多数野兔的命大得很,父亲的子弹要不了它们的命,父亲就当起兽医,对受伤的野兔进行包扎,以免流血过多,或是感染而死去。第二天提到集市上去,父亲说:“还是活的,要的快一点。”兔子在笼子里活崩乱跳得恐惧,灰白的羽毛和双眼浸透绝望的哀怜。集市上全都是识货的人,大家都舍得出钱,争先恐后,生怕迟了,有钱也买不着。
小时候,儿子和父亲去卖野兔,儿子总对大家抢买的事情很好奇。儿子常常问父亲:“这些人买兔子去做啥呢?”父亲总是不回答。儿子依然不死心,继续问:“他们买去给家里的孩子喂养。”父亲看着儿子不说话。有一天,父亲被儿子的问题纠缠得不耐烦,他给了儿子一只野兔,说:“你试一下,就知道了,我也答不准,天天问得人心烦。”儿子高兴极了,把兔子装进笼子里,掏来萝卜白菜,还有喂猪的苞谷面,品种凡多的食物放到兔子嘴边。可是,兔子像是不饿,没有口味,可怜巴巴的望着美味佳肴不张嘴。儿子以为兔子装在笼子里不自由,他把兔子放出来,兔子呆呆地缩成一团,眼神木纳,一点光泽也没有。兔子不吃不喝,也不逃走,它像一个绝食的囚犯,等着生命的终止。父亲告诉儿子:“野兔是养不活的。”一只野兔绝食而去,最后成为家人的餐食,儿子没有伤心,因为他弄清楚了一个问题,野兔死得其所。
儿子不喜欢父亲带他一起去打猎,黑乎乎的夜晚寒风凛冽,鬼哭神嚎。虽然有父亲在身边,而且还带有猎枪,儿子仍然心里害怕。村里人说:“鬼是一阵风,来无踪,去无影。”枪是打不着鬼的。不过,村里人又说:“近处人怕鬼,远处人怕水。”父亲带着儿子,都会到很远的地方打猎。这个夜晚,父亲带着儿子来到板凳山,儿子连回家的路都可能找不到,这里全是陌生的鬼,儿子看不见这些陌生的鬼,无知者无畏。儿子心里克服了鬼关,但是他从来就不想学打猎,儿子上学成绩很好,将来考取功名出远门,儿子是不会回来的。“人生在世,十穷十富不到老,今天不知明天事。”父亲不放心,他认准“多一门技艺多一条路。”若是儿子将来真成了流浪汉,打猎能派上用场。
父亲掐灭了烟头,宛若听到了兔子的脚步声,他提醒儿子认真学习,别三心二意。父亲双眼盯着前方,一手扣住扳机,一手握紧与枪筒子捆在一起的电筒。这电筒是改装过的,长长的可以装四节电池,灯泡也是较大瓦数的,很亮。父亲训练枪法时,电筒也是捆着枪筒子的,增加重量稳住靶心。夜间打野兔,父亲一手推亮电筒,四节电集成的光束直射兔子,电光宛如煞白的火焰顿时灼伤兔子的眼睛,还未等兔子明白过来,父亲另一只手已抠响扳机,“啪”的一声,枪口喷出烈焰,推出一道铁网疾飞过去,打得兔子“嘤嘤”哭泣,四脚软得站立不起。父亲一纵步跑上去,揪住了兔子。这时,父亲竟然生出怜惜,他急忙借助电筒光判断兔子的伤情,并且从背包里拿出兽医工具对兔子进行包扎。父亲既猎兔子,又有些妇人之仁,倒在他枪口下的即使有两只野兔,但他也只抓住一只,像是故意放走另一只。因为正是父亲在给那只兔子处理伤口时,另一只兔子趁机跑进黑夜里溜掉。父亲说:“饭得一口一口的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父亲还说:“那溜掉的兔子也长不了几天,它还会在同一条路上走进我的埋伏圈,延续兔子的下场。”约是十几天后,父亲提着兔子在家里炫耀。“你们来看,这只兔子就是上两个星期溜走的那只,昨晚上,这只兔子还是在上次被击中的那个地方被我逮住了。”父亲指出兔子身上愈合的伤痕,兔子一脸懊悔,它还是输给了时间,也输给了自己。
从板凳山出行的野兔,全在这条路上倒在父亲的枪口之下,野兔们前赴后继自投罗网,望着光明里飞来的子弹,在灰白的兔身上绽放红色的玫瑰花。已进入丑时了,箩笼里挤满野兔,等待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它们又将各奔东西,散落到人世间的餐桌之上。唯有那一张张兔皮,与肉骨分离,化着一件件厚实的衣裳,披在人的身上。父亲说:“今夜远行的收获不错。”他解下枪筒上的电筒拿在手上,背上箩笼,肩挂猎枪,走在回家的路上。儿子问:“爸爸,你对这里熟悉吗?怎么我一点记忆都没有。”“熟的,但是你是第一次来,梦里也没见过。”父亲的心情舒畅,应答起来思维跳跃。
“爸爸,要走哪一条呢?”回家的路忽然伸出三条叉道,走在前面的儿子停下来犹豫不决。“左边。这条路我走过多次了,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到家,绕过这座板凳山,穿过哈郎波那个寨子,再翻过两个丫口,天就亮了。”父亲想都没想,张嘴说道。“呕,爸爸,你不怕寨子里的狗呀!”儿子又问道。
“说什么话,走了这么多次,我连狗叫声都没有听到过。”
“我听到了狗叫,爸爸。”
“不可能,你别胡思乱想。这里根本听不到狗叫。除飞是猎狗。”
“我们走另一条,也许能走到家的。”
“不行,我只走过左边这条,其他的都是新路,如果迷路了怎么办。儿子,按我说的走吧,这么多年都是走左边这条。”父亲也有些动摇。
儿子没有回应,但是他动起来了,朝着左边那条走去。儿子还小,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若是没有父亲指点,他会迷失的。父亲却停了下来,他左顾右盼,到处都是沉睡的黑夜,猎狗也睡着了。父亲还是迅速作出了判断,迈开步子,走进左边那条路里。
黑夜越来越沉,幸好有一根电筒点亮前方,父子俩绕过板凳山,全身已走沸腾了,热汗从身体里冒出来。
“走夜路就是快,前方就是哈郎波了,村子里没有亮光,家家户户都在黑夜里做梦。”父亲像是有些开心。
“你认识寨子里的人吗?爸爸。”儿子说。
“有些面熟,但是记不了名字,应该不认识。”父亲说得有些踌躇。
儿子又停了下来,他已隐约看到一些浓墨重影,那应该是寨子的房子了。
“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将来一个人走夜路,也会像今晚一样。”父亲显得不高兴了。
“不是,爸爸,我有些累了。”
“空手走路都会累吗?儿子,你还是要多出来锻炼。”
儿子又迈开脚步,父亲依旧走在后边。
前方明显出现了房子,父子俩没有说话,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忽然间,几束电光从房子旁边射过来,迅疾照着父子俩的脸。那些亮光比黑夜还漆黑,儿子眼前一片暗黑,他瑟瑟发抖,尿都差不多流出来。
“别误会,打猎的。”父亲毕竟见多识广,坦然答道。
几个男人围了上来,电光四处照射。“这是我打的野兔。”父亲抖一抖背上的箩笼。几只野兔拢在一起,望见电光,蹦哒起来。
“我是前面石板寨的,经常从这里过路。”父亲说。
“你们是偷牛的吧,我从来没见过你,声音也不像。”一个瘦瘦的男人说。
“我是打猎的,你看这些兔子。”父亲以兔子证明。
“你们是用兔子作幌子,手段挺高明呀!”一个胖胖的男子说。
“没有,没有,我们都是清白的人,冬天出来打几只野兔,赚点小用钱,家大口宽的。你们可以去石板寨问。”父亲依旧想说服这些人。
“嘿嘿,打野兔,怎么像是兽医。你们装得挺深的,还有一个小杂种呢!”胖男人像是看出了破绽。
“小哥,我是怕兔子流血死了,给它包扎上,让它活下来,拿到市场上去好卖一些。那孩子是我儿子,我带他出来学打猎,将来多一门技艺多一条路。我说的都是实话。”父亲的声音开始颤抖了。
“儿子?老子怎么越看越像是阴谋,带个娃儿搏同情打掩护。”胖男人更坚定自己的发现。
“快去喊人来,我们抓到了两个偷牛的。”矮个子男人一边说,一边去解下父亲身上的箩笼。
“我们是打野兔的。”父亲似乎嗅到了血腥味。儿子不是个男人,站在一边瑟瑟发抖,屁都抖不出一个来。
不一会儿,来了许多人,不分清红皂白,把父子俩捆起来,押到一个大院坝里,拴在一根石柱上。
入冬以后,强盗想找点过年钱,寨子里已被偷了几头牛。男人们商议,在寨口蹲守,伏击偷牛贼。寨子里的男人们熬了许多天,这个夜晚终于抓到了两个。
抓到偷牛贼的消息宛若一场噩梦,吓得黑夜从梦中惊醒了。寨子里家家户户打开灯火,男女老少全都爬起来想去望闹热,他们要看一下这两个偷牛贼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妖怪一样吓人。
“我是石板寨的,冬天打几只兔子去卖,家大口宽的。”父亲一直念叨,儿子呆若木鸡,仍然哑巴似的不说话。
“你别胡扯了,你偷了寨子里哪几家的牛,老实说出来,老子保你不受皮肉之苦。”有个高个子男人,尖嘴猴腮样,像是寨子里说话有份量的人。
“我是石板寨的,冬天打几只野兔去卖,家大口宽的,你们可以去看箩笼里的兔子。”父亲解释道。
“狗日的说假话,哪里来的箩笼,哪里来的野兔?老子们只看见两个强盗,像两只野兔。”刚才那个胖男子说完,跳起来几大脚踢在父亲身上,一群人立即围上来对父亲殴打。父亲说的实话淹没在雨点般的拳脚之中。
“别乱来,打死了大家也不好。”有一个老者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老者接着问道:“我看你也是好几十多岁的人了,你说你是石板寨的,叫什么名字。你说你是去打野兔的,兔子在哪里呢?”
“我是石板寨的石光荣,石板寨只有一家是姓石的,独门独户。兔子在那几个人那里,你可以去问。”父亲的声音嘶哑了,他使劲地用头指那个胖男人。
老者大声道:“有哪个认得到这位石板寨的石光荣。”黑压压的一群人,没有一个站出来,也许他们确实不知道,也许有耳闻的,但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弄不好反成了内盗,父亲的同伙。
老者又大声道:“你们几个看到他说的兔子没有。”
“老子看你还觉得冤枉得很。”刚才那几个男人异口同声跳起来,打得父亲像石柱一样没动静。
老者喝止住那几个男人不要激动,有一个长头发女人跑上来,对着父亲“噼噼啪啪”几大耳括子,血水顺着父亲的嘴角流出来。那女人又踢了父亲几大脚,似乎还不解恨,厉声骂道:“老杂种带起小杂种,偷了老子家怀孕的水母牛,害得我家穷到如今不好转。”
“打,打死这两个杂种,偷了老子家的牛。”人声鼎沸,全都涌上来,给父子俩下“辣面”吃,打得父子俩连哭声都没有。
“大家不要激动,闹出大事谁都不好。”那老者又大声喊道。
“大家先冷静冷静,听大爷爷说。”截下父子俩的那几个男人附和着。
老者转过来,说:“小伙子,多大了。”
“我十三岁了。”儿子哭声哭气的。
“这夜半三更的,你们出来搞哪样?”老者继续追问。
“爸爸带我来打野兔,我挺害怕的。爸爸说多一门技艺多一条路。”儿子答道。
“你们是父子?”老者再问。
“是个球,大爷爷,你也相信。”胖男子插言。
“是的,爸爸叫石光荣,我叫石小荣。”
“哈哈,爹叫石光荣,儿子叫石小荣,大家听一听。”那个瘦男子的插话,像是一枚炸弹点燃了,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有的相信,有的怀疑,有的说没球什么稀奇看头,冷得很,转身走了。
“球的父子,把全寨人当三岁小娃打整。”那个矮个子男人跳出来大声说道。
这时,人群里走出了一少年,如捆在石柱上的儿子一般年纪。那少年说道:“那天夜里我起来撒尿,就看见一大一小从我家牛圈门边走过去。”少年说得很愤怒,跳上来又是一顿拳脚。也许少年肉嫩骨软,没有捆在石头上父亲的坚硬,那少年像是把自己也打疼了,搓手摸脚的退了回去,没有对同龄的儿子施暴。
双方像是进入了僵持。老者也似乎不相信父子俩说的话。因为老者也是六十好几了,在十里八乡的还没有听到父亲和儿子的名字只差中间一个字,按经验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他是不是带着你偷牛打掩护啊,你怎么不学好呢?你家爹妈是不是死了。”老者抛出了三个“不”字。一个男人跳出来给儿子几大刮子,儿子的尿终于被打出来了,捂着卵子湿糟糟的。不过,儿子还有些硬气,吓得哭声都放不出嘴来。
“狗日些,有本事对着老子来,欺负一个娃儿,算个球。”父亲发怒了,像石头一样硬。
“打这小杂种,老子看好戏还在后头。两个杂种的伎俩太小儿科了,大家千万别上当。”人群中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说。
人群又涌上来,对父子俩下手。家里受盗的,没被偷过的,全都动起手来,或轻或重,打不花钱的,不打白不打。不过,这群人还是手下留情,没有剥下父子俩身上的兔皮,也没有提刀弄棒,全凭人肉人骨生出的拳脚,父子俩一时半刻不会死去。
黑夜走到了黎明面前,冬夜的寒冷已达极致。围观的人群渐次失了趣味,一老一小的盗贼没啥子好看,瞌睡如夜色撩人,一个接着一个打呵欠。先是妇人小孩,接着也有一些男人跟着离开,大院坝里的人越来越少。那位老者像是不甘心,几个男子也想弄个结果,不然这夜再也无法守下去。
老者对着父亲说:“你还是认了吧,不管他是不是你儿子,毕竟他才十三岁。”
“冬天出来打几只野兔,卖点钱补贴家用,家大口宽的。”父亲还是那句话,宛如只要说出这句话,就有了希望。
“小伙子,你说他是怎样教你的,说出来就放了你。”老者又说。
“爸爸说打猎要像书上的守株待兔一样蹲守,不过这是积极的蹲守,与书上的不一样。爸爸还说多一门技艺,将来就多一门生存之道。”儿子依着父亲教的说。
“小杂种,嘴硬得很。”胖男子又给儿子一嘴巴,“啪”的一声,像是打在石板上发出的。
老者说:“别打了,把他们押去见官,交给衙门处理。”
“不行,那太便宜这两个杂种了。”胖男人不同意。
“让他们在这石头上冷死算球。”瘦男人补充说。
老者说:“不行,这事必须在天亮之前要有个了断。”
矮男人说:“要不去我家坐在火边合计,这院坝里冷得很。”
大伙竟然同意了,甩起手爬上院坎,走进院坝边的一户人家里。
“儿子,你冷不冷,爸爸害了你。”这个时候,父亲感觉到了冷,而且后悔不该带上儿子走进这个夜晚。
“看来,这是命中注定,我要死在这里。”父亲继续说着,儿子没有应答,儿子像是睡着了,也许是疼得发不出声音来,也可能怨恨了。
父亲扭一下身子,看一看儿子。可是扭不动石柱,全身骨头像是碎了的痛。院坝里的人已散尽,黑夜又重新闭上双眼睡着了,只剩下矮男人家的窗户透出一些光亮,在黑夜里显得那样绝望。
“我可以死,儿子不能死,要留下个根。”父亲想。“他们不是讲我说谎么,那我就实话实说吧!”父亲大声喊叫,想惊起矮男人家里的人。但是,父亲的身体已不听使唤,喊声微弱,风都没听见。父亲想仰起头看一下黑夜的上天,可是,绳索把他的头捆绑在石头上。“我在冬夜里经常外出打猎,一双眼睛只记着盯那猎物,连黑夜的上天都没看过,黑夜的上天是什么样子?”父亲有些感叹,甚至认为今天晚上死了,自己的最后一眼连黑夜的上天都望不见。
“可能两个杂种冷死了。”那帮人从矮男人家出来了。
“不管他们怎么合计,我已经想好了。”父亲很坦然。那几个男人提着一只野兔,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矮男人说:“我们也不再打你们了,再打骨头真会断了。现在,只剩下这几个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兔子是你打来的,但是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再不说,老子当作老杂种和小杂种的面,活剐了这只野兔,然后再活剐你们。”
“我确实是偷牛的,这个小杂种不是我的儿子,是一个讨饭儿,我把他带起,遇着情况好打掩护,搏同情心,趁乱摸鱼,及时溜掉。”父亲一口气说完,隔顿都没打一个。
“哈哈,早点说就少受罪了。哈哈,大家都听到老杂种的话了,与我们猜的一模一样。”胖男子笑着说。
“既然是这样,那你认为怎么办。”老者说道。
“小杂种虽不是我儿子,但年纪太小,你们把他放了。至于我,你们想怎样,我都配合。即使是砍脑壳,我也会主动伸长脖子。”父亲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痛快,是条汉子。”老者夸赞说。
“没想到我们去烤过火来,他们想通了。我真还怕天亮了呢?”老者说。
这几个人还是很讲义气,有了怜悯。他们放了儿子。
儿子没有与父亲再说一句话,他趔趔趄趄走进前方的黑夜里。
儿子按着父亲的提示,翻过了两座山丫口,天亮了。但是,儿子迷路了,前方不是石板寨,前方是远方,他也不认识。天亮了,儿子却没有找寻石板寨,他更没有去搬救兵,或是告诉世人真相。儿子向着远方走去,背井离乡,杳无音信。
父亲老了,佝偻着身子活着,儿子依然没有回来过。石板寨的人说,石光荣得了一身劳伤病,死也死不去,天天坐在门坎边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