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最冷的时候,春节就要到了。爸爸回家过年,春天也会随之到来。
那天早晨,雾霭化着霜花,紧紧地锁住山野,泛起一片片煞白的挣扎。天空湛蓝得冷酷,东方的太阳像是血气不足,红得有些暗淡。男孩从梦中醒来。一个男人睡在他的身旁,“有一些脸熟,像是在哪儿见过。”男孩想了一会儿,终是想得生出恐惧的陌生,男孩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先是吵醒了睡在身旁的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好像几天没有睡觉了,也可能还在做一个梦,眼睛红红的,望着男孩说不出一句话。那人伸出手去摸男孩的脸,说自己是爸爸时,男孩踢开了被子,喊叫着打工,哭得更大声了,宛若起浪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汹涌而来。男孩的哭泣引来了妈妈。“他是你爸爸呢,怎么不认识了。”妈妈轻捊被子说。男孩像是听懂了,也可能是妈妈及时赶到身边给予的安全感。男孩止住了哭声,小声小气地说:“打工。”
男孩来到这个世界,还未见过这个男人。男孩讶讶学语时,妈妈教他喊“爸爸”时,总会补上“打工”两个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一样,总是舍不得丢下“打工”,宛若没了“打工”,就没有男孩的爸爸了。
“爸爸呢?”
“打工。”
男孩记住爸爸之后必是打工,所以,只要有人说起爸爸,男孩定会补充“打工”二字。
“儿啊,他是爸爸。”妈妈提醒男孩。
“打工。”男孩的声音有些大起来。
“爸爸呢!”
“打工!”
妈妈越急,孩子更急。妈妈举起手还未落下,男孩大声哭了起来。
“怎么哭起来了。”奶奶听到男孩的哭声,跑进房间里来。
“孩子不会喊爸爸。”妈妈急忙解释。
“乱讲,人家喊得好很,让我来。”奶奶自告奋勇。
“儿,他是爸爸,喊爸爸!”奶奶向男孩指着爸爸说。
“打工!”男孩说。
“儿,不是打工,是爸爸呢!”
“打工!”
奶孙二人反复交锋了几次,男孩只记得“打工”,却不喊“爸爸”。
“哎,打工,打死娃工,连儿子都只认打工不认爹了。”奶奶忍不住发脾气了。
“慢慢来吧,孩子还小呢!”爸爸乞求着。
“从小看大,三岁看老,两岁不到就这么倔,将来长大成了任性儿。”妈妈跟着生气了。
“不能怪孩子,长大会懂事的,是不是呀!”爸爸边说边去擦拭男孩脸上未干的泪水。
男孩竟然不认生了,任凭爸爸抚摸,却不哭喊。
“儿,喊爸爸,我是爸爸呢!”爸爸得寸进尺。
“打工,爸爸。打工,爸爸!”男孩终于喊出了“爸爸”二字。
爸爸忍也忍住,眼睛湿乎乎的。奶奶和妈妈不约而同转过脸去,眼泪高兴得流了出来。
“儿,打工。”妈妈倒过来说。
“爸爸。”男孩单独喊出了“爸爸”二字。
“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儿子终于认你这个爹了!”妈妈对爸爸说。
“人亲骨头香,我是他亲爹呢!”爸爸把眼睛里的泪水笑出来了。
太阳像是吃了早餐,脸色红润起来,阳光斜照在窗玻璃上,灼化霜花,一行行水珠在玻璃上划开水路,宛若男孩脸上的泪水。爸爸已没有睡意,他总是禁不住轻捏男孩红嫩的脸蛋,轻吻男孩脸上的泪痕。男孩受宠若惊,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啊啊”尖叫起来。
“儿,喊爸爸,爸爸带你赶场买衣服。”
“啊!啊!……”孩子还沉浸在欢乐里,像是没有听清楚爸爸的话。
爸爸有些沮丧,又有些愧疚。爸爸不会责怪孩子,他应该好好补偿。爸爸没有多少文化,但是有劳力,也有些巧劲,他在轧钢厂做钢筋工。这种轧钢厂回收废旧钢铁,然后回炉再造成钢筋。烧红的钢筋从道口出来,如汽油枪喷出的火舌,嗖嗖沿着模具道穿过来。爸爸站在另一端道口处,用钳钩把一根根通红的钢筋提起来,让它进入道口穿过去。轧钢厂的钢筋工两班转,每班工作时间为12个小时,中途有一个小时的休息。钢筋工是轧钢厂里工资排第二的工种,每天都是二三百元。爸爸的劳力挺值钱,不仅家里的房子砌成了两层平房,还有一些存款。
“如何补偿呢?”爸爸有钱,也有10天的假日。爸爸一年回家一次,有时两年一次,他要带起一家人到小城去,买些新衣服,多花一些钱。
“不要慌,不要忙,二十八还有一个教场。”腊月二十八这天,即使不是逢着赶集日子的集市,全都自觉地开场。平日里经常摆摊的商贩,他们会凭着心里的感觉去到一个集市上,摆起摊子做生意。一年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一年的悲欢离合也即将划上一个句号,村里的人们总会全家出动,走到那集市上去,买不买东西无所谓,年货早已备足了,若是遇着合心的,也可以添一些。人们只想在那拥挤的人群中去转一转,见着熟人彼此招呼一声:“过年了。”
妈妈背着男孩,爸爸背着背篓,一前一后走在赶集的路上。一家人要去县城,爸爸要给妈妈买一些礼物,也要给男孩买些新衣裳。小城里早已人山人海,叫卖声汹涌澎湃。爸爸和妈妈在城里转来转去,爸爸的背篓里空空的,妈妈心疼舍不得花钱。爸爸多次怂恿妈妈,但是妈妈就是固执,只望不买,看到爸爸掏钱,她就掉头转出店来。爸爸又把钱重新装在荷包里,跟着她出了店门。
“走得脚都疼了,怎么不买呢!”爸爸说。
“哎,该买的我早买好了。有钱不买腊月货,贵得很。”妈妈说。
“若是不买,来赶集做什么?”
“今天是赶教场,赶个平安,赶个笑合吧!”
“你又不是小娃儿,大冷天的,不如在家烤火。”
“快过年了,来场坝上看西洋镜,行吧!”妈妈娇嗔着。
“我不是怕你累吗,人多又挤,走来走去的。”爸爸急忙解释。
“我喜欢累,你一年也就只陪我逛一次街吧!我生孩子,你都来不了。”妈妈扭转头来看着背上的男孩说。
爸爸低下头不再回应,老老实实地跟在妈妈后头。
“我背孩子吧,你也累了。”爸爸害怕沉默。
“好吧,看他要不要你背。”妈妈边说边放下男孩。
“爸爸背一下,不准哭呀!”爸爸又捏一下男孩的脸蛋。
“你的手冰不冰啊,不要把他冰哭起来。”妈妈提醒爸爸。
爸爸不自觉地把手放在嘴边喝一下热气,显得有些不自然。男孩躺在爸爸背上,没有哭闹。爸爸的背上很温暖,不一会儿,男孩睡着了。
也许妈妈根本不想买什么,她就想让男人陪自己闲逛,遇着熟人顺便介绍一下,不仅让别人认识,也晓得她男人回家过年,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挺好。然而,时间跑得太快,经不起逛几条街,天就要黑了。虽然没有买多少物品,但背篓里装得满当当的,有春联和烟花,也不枉赶了一个教场。
爸爸回家过年,不仅要走亲串戚,还要与村里的人喝酒。一年不见,几个人坐下来总是要喝得偏偏荡荡,爸爸回到家里呼呼大睡,陪男孩的时间很少。三十夜这天,爸爸终于不出门了,早上起来,吃了点粑粑,就要开始贴春联,每一道门窗,把旧的对联撕下来,贴上新的春联,装扮得红艳艳的喜气,春天也就欢喜跑进家来。男孩虽小,但也跟着爸爸忙起来。不过,男孩帮的是倒忙,小家伙不停地把裹成一对的春联扯开,散落一地。爸爸止也止不住,听到爸爸的喝止声,男孩竟然哈哈笑起来,认为爸爸要与自己捉迷藏,跑在一处躲起来,半天没有看见爸爸找来,又主动跑过来捣乱,把爸爸弄得哭笑不得。
男孩明显耽误了爸爸贴春联的效率,爸爸向妈妈求助,但是,无论妈妈如何哐哄,男孩就是不愿意离开爸爸,男孩还使出“哭”的绝招,一定要“帮”爸爸贴春联。
“没想到,这小家伙真倔。”爸爸说。
“实在倔得很,但是可能实在是想你了,任由他吧!”妈妈征求爸爸意见。
“好吧,搞不清上下联,贴乱了也不怕,只要孩子高兴。”爸爸同意了。两爷崽忙了一大早上,才贴好了春联。
大年三十,最闹热的是放烟花。本来妈妈是不同意男孩参与的,她怕炮声惊吓了孩子。但是,爸爸说不应该把孩子带得如此金贵,连烟花鞭炮声都害怕,将来如何当男子汉。妈妈想:“村里的孩子,哪一家不是从小就受到了惊吓?最后全都长大成人了。再说,孩子快两岁了,应该让他爸爸带着锻炼一下。”
其实,妈妈的担心是多余的,从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听到过的响声远比烟花鞭炮大得多,而且大过年的,就算家里不燃放,村里其他人家照样放得震天响,男孩是躲不了的。第一次与爸爸燃放烟花,男孩的胆子真大,听到炮声不仅不怕,而且看见满天炸开的五彩烟花,男孩要爸爸抱起来,男孩想伸手去摘。爸爸把男孩托过头顶,只是他还不知道,烟花只是瞬间的亮堂,炮音还未散尽,天空已显出黑暗。
男孩真是倔,看见烟花,他就闹着让爸爸托起来,宛若男孩摘到了夜空里的烟花,他才心满意足。爸爸有无穷的力气,男孩的体重远远轻于烧红的钢筋。后来,爸爸趁机给男孩开出条件:“我托你一次,你喊我一声爸爸。”男孩答应了。烟花在空中绽放,爸爸就托起男孩,男孩一边向夜空捧起双手,一边喊道:“爸爸,打工。”
男孩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远方,满脸的稚气楚楚动人。
“爸爸呢?”过路的人逗男孩。
“打工。”
“爸爸呢”
“烟花,春联。”
男孩左右望一下春联,那对联已褪去鲜红,暗淡下来,泛起了灰白。
“哎,这孩子。”过路人说着走了。
男孩又重新呆望远方。“爸爸不仅是打工,还是烟花和春联。”男孩还不明白什么是打工,那都是大人们教他的。“爸爸呢?”有人问男孩。“打工。”妈妈替男孩回答了。只要有人问男孩的爸爸,妈妈就会说打工。有一次,有人问起爸爸时,男孩抢着答出了“打工。”那问的人和妈妈就夸奖男孩,还给他竖起大拇指,男孩记住了爸爸就是打工。爸爸与男孩过年,男孩亲身体验了爸爸还是烟花和春联。“与爸爸贴春联放烟花,多快乐呀!”男孩很倔,记住的东西不会忘记,张口就会说出来。
“爸爸呢!”
“打工。”
“爸爸呢!”
“春联,烟花。”
“这孩子怎么了。”问男孩的人总会对后一个回答产生疑惑,难道男孩的智力出了问题?
“不,您误会了。他爸爸每年回家,就爱带孩子贴春联放烟花,所以孩子才这样。”妈妈替男孩解围。
“哟,记性好,真聪明。”问男孩的人立即打消顾忌,还赞叹不已。
“哎,这娃儿倔得很,教过好几回,让他别这样答。”妈妈觉得有歉意。
“不,不,不是倔,他还小,长大就好了。”问男孩的人宽慰说。
“他爸爸也这样说。”
“他爸爸工资高吧!”
“还可以,就是太危险。听他爸爸说那烧红的钢筋会跳起来,像箭一样焦,对到人射。哎,我天天都焦得很。”
“天,焦哪样,日子这样好过。小洋楼,工资高,还有一个大儿子,羡慕您家要死!”
“您不要讲话来骂人哟,您家还不是一样。”
两个人讲不下去了,各自走开去。妈妈心里“嘣嘣”跳,巴不得听到爸爸的声音。妈妈拿出电话,打了几个,无人接听。妈妈更是心急如焚,忽然又想起爸爸在上班,手机丢在寝室里,爸爸怎么能接听呢?妈妈只有等,等几个时辰,甚至10个小时,从白天等到黑夜,从黑夜等到白天,听到了爸爸的回话,那心才静下来听不到跳动的声响。
妈妈不仅要思念爸爸,还为爸爸提心吊胆。妈妈劝爸爸别到轧钢厂打工了,但是爸爸不同意。爸爸的一身劳力,只有在轧钢厂能卖到大价钱。“卖劳力在哪儿都危险,条条蛇都会咬人。”既然这样,爸爸在轧钢厂卖劳力,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妈妈经常做噩梦,半夜惊醒起来。妈妈和爷爷奶奶商量,把男孩托咐给爷爷奶奶,奔着爸爸去了。
男孩坐在门槛上傻望。
“妈妈呢!”
“打工。”
有一年秋天,星期五,男孩正在幼儿园学前班上课,放学以后,班上的小同学都走光了,仍然没有人来接。男孩很难过,脸苏苏的低头不说话。老师也觉得奇怪,打男孩家人的电话也没人接听。天快黑了,老师没办法,亲自把男孩送去家里交给家长。老师和男孩来到村口,碰到了其他学生的家长,他们说男孩的妈妈回来了,还带着男孩的爸爸,正在村那边的河坝上搭帐篷。男孩听到爸爸妈妈回来了,他就背起书包往家里跑,老师紧紧追着。男孩刚卡进家门,就大声喊妈妈,接着又喊爸爸,喊爷爷奶奶。家里大门虽然开着,但是家中无人,灯也未亮,空唠唠的有些怕人。男孩哭了起来。“爸爸妈妈不是回来了吗?他们在哪儿呢?爷爷奶奶呢!”这时,老师的电话响了,电话里传来爷爷的声音。不一会儿,爷爷回来了,男孩自己打开了屋里的灯,老师坐在堂屋里守着男孩。爷爷一进门就忍不住哭起来,又是解释又是感谢。老师已在村口知晓情况,所以她必须亲手把男孩送到亲人手上。老师走了,爷爷带着男孩来到村边的河坝上。男孩在河坝上的帐篷里看到了妈妈和奶奶,还有爸爸的照片。“还不到过年呀,妈妈怎么回来了,爸爸呢,他们怎么不回到家里去呢?跑在这河坝上的帐篷里干什么呢?”男孩有许多疑问,但是,男孩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妈妈了,男孩顾不上这些疑问,他一边喊妈妈,一边跑过去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我以为您要到过年才和爸爸回来呢!”男孩话音刚落,妈妈就呜啦啦的哭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擦眼泪。男孩跟着妈妈哭起来,哭声比妈妈还尖锐。姑姑向男孩走过来,但她没有安慰男孩,让男孩停止哭泣。姑姑把男孩拉过去,给男孩披上了白布,裹上了白头巾,腰间束上稻草绳。“你爸爸死了,快给爸爸跪下。”姑姑又把男孩拉到爸爸的照片前,押着男孩跪下。男孩还没有停下哭声,他望一望妈妈,又望一望爷爷奶奶,她们都忙着哭泣,没有看男孩一眼。男孩又望一望照片上的爸爸,爸爸满脸笑容,很帅气。男孩停下哭声,依着姑姑的话,叩首磕头。姑姑又拿来纸钱,叮嘱男孩:“你别跑哪点了,就跪在这儿给爸爸烧纸。”男孩说:“姑姑,我肚子饿,我还没吃晚饭呢!”
男孩的爸爸是让烧红的钢筋穿破喉咙,流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了。当地不准带尸体出城,只有把爸爸火化成骨灰带回来。可是,死在外边的人是不能进村进到家里办丧事,只能在村边搭个帐篷,简单地把死去的人安葬了。爸爸死了,男孩作为长子,应担起儿子的责任。只是男孩还小,也才比那撮丧棍高一些,根本就弄不清楚“死”字意味着什么。男孩的心里想着的依然是玩耍,守在爸爸的灵前,多无聊呀!趁着姑姑不注意,男孩又跑出帐篷来与小伙伴们玩。小伙伴们问男孩:“你爸爸死了,不再回来了。”男孩说:“爸爸打工,过年回来。”姑姑发现男孩又不见了,跑出来找,一眼就看见了一身洁白的男孩。姑姑跑过去,扬起手来想甩男孩几刮子,但是姑姑还是下不了手,双手抱起男孩,纤言细语告诫男孩:“你爸爸已经死了,儿子必须要去守孝。”姑姑守着男孩,男孩就守在爸爸的灵前。姑姑不守着,男孩就跑出去玩,有时,满寨子都找不到男孩。姑姑很生气,咬牙切齿,她说一定要揪回来打一顿。大家说:“算啦,一个小娃儿,抓屎都不晓得臭,任由他玩吧,将来长大了,他会懂的。”后来,也许是伤心和忙碌,没人再去管男孩。
爸爸就安葬在村对面小山上的自家地里,村里人帮衬一天,爸爸就成了一颗圆圆的土坟。大家收工回家吃晚饭,快要安完酒席时,村边有一位老人来到男孩家的院坝里,他说有一个男孩在坟边哭,请亲人们快去看一看。爷爷奶奶、妈妈姑姑跑到坟地,男孩一个人在爸爸的坟前哇哇大哭。男孩边哭边喊:“爸爸,大家都去吃饭了,快起来和我一起回家吃饭呢!”一家人摊坐在坟前,哭成一片。妈妈感觉腿很软,站都站不起来。夜幕降下来,天彻底黑了,还是妈妈狠心,妈妈撑起来强行抱上男孩,安慰着说:“我们回家吧!这不是爸爸,爸爸还在打工,过年才回来呢!”
年关越来越近,妈妈开始备办年货。“大人不吃,娃娃要吃。”爸爸不在了,不能亏待孩子,孩子慢慢长大,会好起来的。妈妈把伤痛收躲起来,像往年一样过年。
要过年了,男孩想起了烟花和春联。星期天,男孩跟着妈妈来到县城赶集,遍大街的摊子上,全都是卖春联的,还有卖烟花的,仿佛比往年多了无数倍。男孩站在摊子前,不走了,男孩要妈妈买春联和烟花,妈妈说其他的都可以买,唯独就是不能买春联和烟花。男孩问妈妈为什么,妈妈说不为什么。男孩使出了他的绝招,倔哭,在大庭广众面前倔哭。
“我就是要买,我就是要买……”男孩大声哭闹,引来赶集的人围观。
“我就是不买。”妈妈态度坚决,丝毫不留余地。
“我不,我就是要买。”男孩说着,缩倒在地上,准备泼死骗赖,遍地打滚要挟。
“你起不起来。”妈妈警告男孩。
“不起来。”男孩顽抗到底。
妈妈蹲下身去拉,男孩翻了一个身。妈妈拍男几下,男孩真的翻滚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很懵懂,不知道母子俩发生了什么。
“大冷天的,怎么让孩子睡在地上!”
“到底是为什么?”人群中有人发话了。
妈妈望一望周围的人,她拉住男孩的手,把男孩拖起在街上移动。
“你把孩子手拖断了呢!”有大人声喝止。
“不关你的事,倔得很。”妈妈说。
“你是孩子家什么人呀!怎么这样狠心。”
“我是他家妈!”
“后妈吗?”
“是的,后妈!”妈妈生气了,甩开手,走进人群里。
男孩依然不起来,躺在地上脚踢嘴喊。
“可能拖老火了。”
“可能手杆扯脱了。”
不一会儿,妈妈又转回来了。妈妈蹲下去,不打男孩了,但是放声大哭起来。母子俩成了大家的“西洋镜”,观赏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一层摞一层。
“幺们,都别哭了。不是买副对联嘛,我送给你们,不要钱。”摊子上卖春联的眼镜老者说出了缘由。
“不要,谢谢您老人了。”妈妈站起来哭着说。
“要,我要买。”躺在地上的男孩闹起来。
“妈哟,天啦天,几副对联值几个钱,人家都说不要钱呢!我看你比孩子还倔。”有一个老太婆站出来,看得出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
“老太太,不是钱的问题,您不晓得。”妈妈不哭了,但是眼泪还没止住。
“哎呦呦,哎呦呦,什么问题呀,天又没塌下来!”那老太婆弯下去拉男孩。
男孩站了起来,老太婆拍打去男孩满身的街尘,说:“幺,有什么事,给我说,老太婆给你做主。”
“儿,我们先回去,腊月二十八你爸爸回来,带你来买。”妈妈抢在男孩的前头说。
“妈妈,爸爸回来过年,春天就会来吧!”毕竟是亲儿子,男孩不记仇,立即笑着说。
妈妈沉默不语,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这对母子在唱哪一出。妈妈先擦干自己脸上的泪痕,又帮孩子擦干净,牵着男孩消失在人群里。
数九腊月天,寒风如火,灼得人硬生生的疼。小孩子只顾着玩,不晓得冷,天寒地冻也不会归家来烤一下火。村里一群孩子天天跑到村口玩,一群小伙伴一会儿跳,一会儿坐,手和脸冻得红通通的,苹果一样熟透了。过年了,爸爸要回来了,小伙伴们到村口来迎接爸爸。可是一个个都等到了爸爸一起转回家里,男孩等到了天黑,爸爸还没有来。男孩独自转回家去,夜晚做一个梦,看见了爸爸,第二天又继续等到天黑。
腊月二十七晚上,男孩在村口等到了爸爸,父子俩来到家门口,爸爸停下了脚步不进门,爸爸让自家的二层洋楼吸引住了,他像是很久都没见到了。“是呀,一年了!”门窗上的春联已破烂不堪,宛若叫化子身上的衣褴,千疮百孔。男孩拉起爸爸爬坎子,可是,男孩拉不动爸爸。“爸爸,爸爸,到家了,到家了!”男孩喊爸爸了,补充的不是“打工”,而是到家了。“妈妈,快出来呀!爸爸回来了。”男孩喊妈妈来帮忙拉爸爸回家。妈妈没有出来。“妈妈可能到地里掏菜了,妈妈晓得爸爸今天回来,妈妈要给爸爸做好吃的!”爸爸仍然一动不动,宛如没有听见男孩的呼喊。“还是妈妈最懂爸爸,妈妈说爸爸哪天回来,爸爸就哪天回来。”男孩还在甜蜜地想着,爸爸侧身走了,男孩追着爸爸,来到了坟地,那里堆满了烟花。爸爸点燃了烟花,一串串烟花直飞上天,爸爸把男孩托过头顶。正当男孩要摘到烟花时,爸爸松开了双手,男孩从爸爸的头顶摔下来……男孩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男孩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男孩爬起来,又到村口去等爸爸。
傍晚,男孩失踪了,亲戚朋友到处打电话,依然没有找到。全寨人帮忙找了一大晚上,一点踪影也没有。天气越来越冷,妈妈只会哭,爷爷奶奶也只会哭,全都乱了方寸,没了主意。
大家又坐下来商议。“哎,你们好好的想呀,他是不是去他爸爸的坟地了。”那天听到男孩在爸爸坟前哭的那位老人提醒妈妈。
妈妈恍然大悟,全都向爸爸的坟地跑去,男孩蜷缩成一团,在爸爸的墓碑角睡着了。大家急忙把男孩送进医院,有人问妈妈:“孩子怎么会到爸爸的坟边来呢!”
“这死鬼的,不好好保佑儿子,还来糊弄孩子。”妈妈骂爸爸。
“哦,我讲过他爸爸腊月二十八回家来呢!他要和他爸爸一起去贴春联,放烟花。”妈妈像是想起来了,她补充说。
“他爸爸死了,要等三年以后,过年才能贴春联,放烟花。这是古老古代的习俗,他不晓得啊!”有人接过了妈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