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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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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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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王庙


我们又迎来了一个新年。

我坐在板凳山上,山下的村庄和田坝尽收眼底,丝毫风吹草动,我也能够听得清楚明白。他从村里出来时,新年的炊烟也就升了起来,摇摇荡荡的弥漫。鸡犬也跟着吵起来,宛若早起的孩子,似笑似哭。山下这块坝子,在这高原大山之中,显得弥足珍贵。一条小河从东边山间伸来,弯来弯去,一路坎坷,穿过田野,绕过村庄,奔向西边的大山深处,宛若太阳的信使,日出而来,日落而去。他依旧要站在石拱桥上,与小河寒喧。小河喊了他一声。“新春头上,起这么早干么。”他说:“我要到山王庙去,太阳何时出来呀!”小河说:“太阳还在床上伸懒腰呢,快了。”他抬头望一望天空,又接着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他加快脚步,要趁着太阳伸懒腰的空闲,来到我的屋前。

他走过小桥,走进田野。但是,他停下来了,四处张望。他在寻找油菜花。“油菜花开遍田野,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好多年的新年没有见到油菜花了。田野里,碧绿的蔬菜地,褐红的泥巴荒地,疯长的茅草地,错落有致,星星点点,宛若被踢打过的肉身,青一块,紫一块,他望得满脸迷惑。“黄澄澄的油菜花哪儿去了?”他一想起庄稼,脸就涨红了。他是一个庄稼汉,一辈子都扑倒在土地上。“庄稼是这人世间最美的风景,怎么就有些人越来越厌倦这种风景呢?”他跑了起来,像风一样掠过。他像是跑不动了,岁月不让他跑。他又停了下来,怅然若失。他忽然挥舞着镰刀,那是割稻子的姿势。他越割越快,春风“唰唰”哭喊起来。“金子般的稻子去哪儿了?”他有些年景没看见稻子了,秋天,青一块,黄一块,多情的山野已少了粮食。他终于来到了山脚下,这里有一块油菜花地,金黄得一片孤清。他迫不及待地跳进花丛中,但是,他伸手去摘,像在瓣苞谷,猴子一样瓣苞谷。“黄爽爽的苞谷棒子哪儿去了?”

他早就累了。“把这孩子横在门槛上拉扯一下,除夕夜一过,又长一岁了,但还是这样矮。”大人们伸出手去,孩子自是吓住了,一溜烟跨过门槛跑到院子里。“这小屁孩八岁了,比七岁时厉害了。”大人们也只是提醒孩子而已,并没有真心要这么做。不过,辞旧迎新,烟花早已摆放在院子里,只等新年的到来。“十九八七六……”听到那声“零”时,烟花就吼叫着窜向天上,划破新年夜空的静寂。“新年到了,新年快乐,新年平安,新年发财发富,新年早生贵子!”村庄顿时沸腾起来。“我又老了一岁。”他自言自言,说得很平静,又有些无奈。“一年不如一年了。”他开始爬坡时,说出了心中的惆怅。“哦,可能是昨夜没睡好。”他一镰刀挥下几株干枯的芭茅草,溅起一冬都未凋零的白花。他有些不甘心,浑身的倔劲发泄在芭茅草身上。“除夕,多高兴啊,他忙了白天忙黑夜。儿女们东西南北的赶来,大家聚拢来看一看他和她。平日里,三间石板房里也就他和她,相对无言,多寂寞啊。好不容易等来热闹,怎么不高兴呢?”他亲自下厨,做十几二十个菜,摆个七盘八盏,一定要吃好喝好。以前是人少好过年,现在反过来是人多才好过年,那么多菜,人少了吃撑得打恶心。人多了闹着,饭菜就安心地躺在胃肠里不折腾了。当然,喝醉了胃肠里也会翻江倒海,但是那都是年轻人的事。他过的桥比年轻人们走的路还多,他稳重得很。“你没有几十岁也有几十斤。”她经常提醒他。其实,他也是自找的累,儿女们不让他下厨,他就发脾气。“嫌老子老了脏了,做来你们吃不下去。”儿女们哪有这想法呢!几千里大路赶来,不就是图一家人团聚,孝敬父母。儿女们任由他了,反正也想吃他做的饭菜了。儿女们落得清闲,坐下来搓麻将,把这回家过年的时间打发掉。深夜,烟花放后,他又给儿孙们做夜宵。除夕的晚饭都很早,新年来时,大家都饿了。“您快去睡吧,别管我们了,今夜打通宵。”儿女们要熬战到天明。但是,他的眼睛都闭疼了,还是睡不着。“三十夜的火,十五的灯。”大年三十夜的晚上,他们一大家人坐在柴火边,一个又大又干的格兜在火坑里燃得红通通的。他一个人讲话,儿女们盯着他连眼也舍不得眨一下,生怕听落了一句话。他摆起了灶王。腊月二十三,灶王要上天去拜见玉帝,把人世间的哀乐与自己一年的遭遇向玉帝禀报。年初一凌晨过后,灶王就会带着玉帝赏赐回到人间。一家人围着柴火,守候灶王带着金银财宝滚进家来。鸡鸣头遍时,格兜燃烬,儿女们打着呵欠问:“灶王怎么还不来呀!”他说:“灶王爱翻嘴,经常向玉帝告状。宋太祖赵匤胤当上皇帝后,有一年,灶王到天上向玉帝复命,说宋太祖还是放牛娃时,赵匡胤的母亲经常在灶上用筷子打他,奏请玉帝降旨惩罚。后来,玉帝把赵家万年的江山改成了三百年。宋太祖的母亲只是在灶上洗筷子时把声响搓得大一些,灶王就添油加醋。可能你们得罪了灶王,他给玉帝告你们状了。”儿女们急忙想一想过去的这一年,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恐惧,那个还有心情去等金银财宝啊!各自散去。他像是睡着了,做了一个梦,一下子惊醒过来,新年露出了第一丝亮光。


我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矮小墩实,圆圆胖胖,浑身通红,长满红点,宛若红梅绽放。村里人说,我是天上来到人间的神仙,管着这一片山地安宁的山神。他们给我盖了一间不宽的木屋,六个平方米左右,雕梁画栋,古色古香。门头顶写着“山王庙”三个大字,不知是谁刻上去的,年代已无从考究,但是笔锋坚韧,柔中带刚,似有大家风范,亦可看出王羲之与苏东坡之神韵。山王庙虽小,但也是个庙。有庙的地方,风水不会差。村里人逝去,全都安葬在板凳山。“将来,我们也会到山王庙相聚。”板凳山是村里人在极乐世界里的天堂。他在我的左侧,找了一块地,儿女们已给他做好了空冢,只等他离去以后,把他葬到我的身边。

村里人说,他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农历里六十轮甲子的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他倒背如流,信手拈来。他也算村里的名人,若有人家砌煤灶,或是孵小鸡,都要找他。“请您帮算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好动工。”“请您帮轮一下甲子,我家老母鸡癞抱不下蛋了,我筹了十几二十个有儿的鸡蛋,让那老母鸡孵儿。”他先洗一洗手,然后说:“今天是一个龙场,正是砌煤灶的好日子,将来燃得熊旺暖和。”“哟,今天是个狗场,万万孵不得,狗跳鸡飞,不行不行。明天是个猪场,像猪一样乖,大吉大利。”那些人本也不相信,起初也只是大家逗着玩。因为他没有专业的学习过,全是他的父亲传下来的。他的父亲是一个农民,但有一手木匠技艺。他跟着父亲去做木匠活路,他父亲就想让自己的木匠技艺后继有人。“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但是,他父亲做木匠活路时,会有一些寂寞的人围着他父亲看热闹,他的父亲明白人们的心思,就把老辈人传给下来的那些关于农历岁月和历史故事讲出来,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俗语说:“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没有学会父亲的木匠技艺,却记住了父亲的农历岁月和历史故事。村里人知道他是一个假阴阳,没有那种阴阳本领。但是玩笑归玩笑,对他说出的话却不敢怠慢,自个儿赶回家去,依着他的吉言砌煤灶、孵小鸡。


有一年冬天,他到山上放牛,穿着破烂的衣裤,光着赤脚,站在我的屋前颤抖。他左一眼右一眼地望着我,然后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石头都叩得“嘭嘭”作响,他磕完后爬起来,怯生生的走进我的屋里。我没有说话,沉默等于允许,我的木屋挡住了寒冷,他止住了颤抖。他经常来到我的身边,一句话都不说,靠着我睡觉。荒山野岭,我也是孤苦伶仃,但是他对我很崇敬。“若是我能过着神仙的日子,那该多好。”我只是神界的一个小人物,如板凳山一样多如牛毛。我也想成为人世中的他,因为,他还有我可以庇护一下,而我呢,只能守着板凳山的孤独,终老一生。我想给他托梦,诉说我心中的苦恼,可是我又以何种模样出现在他的梦中呢?一块石头,亦或是梅花。

有一天,他跪在我的面前,乞求我保佑一头从鸡冠坡上摔下的牛尽快好起来。我很想帮他,可是牛王看中了那头牛,牛王就是要那头牛的命。我去找过牛王几次,都被牛王的家丁挡在门口。“一个地上的小山神,你能有什么孝敬牛王呢!或者你怎么还上牛王的人情。牛王已经交待过,山神在它的心中毫无价值可用。”我悻悻地回来,还来不及流泪,他就抱着我哭泣。那头牛死了,他却在我的身上刻下一个“神”字。从那次以后,他像是消失了,音讯全无。

那年秋天,村里有一群人来到了我的屋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长得高大魁梧,英俊帅气。村里来的这群人,他们要撤了我的木屋,还要把我打碎,然后拾去丢在小河里。但是,他们意见不统一,闹来闹去,一个怂恿一个,哪一个都不敢率先下手。后来,他发话了。“大家看一下,这像菩萨吗?这只是一块石头,只不过有个‘神’字而已。”大家凑近我的身体,在我的背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神”字,我躲过了一劫。原来,神也需要人来保护。

那些年,我忍饥挨饿,摘食野果草叶度日。幸好得他不弃,经常给我捡修房屋,以至于我没有露宿山野。他说:“山神啊!你认命吧,我们人都没有吃的了,哪里来的供果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是听不到我的声音的。但是,我没有生气,更不想报复他,我又拿什么来对付他呢?我打心里感激他,若不是他的护佑,我不被坠河溺亡,也会屋倒而冻死山野。人有悲欢离合,神也有困难的时候。俗话说:“十穷十富不到老,坎坎坷坷度一生。”我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因为,无论我走到哪里,除了血红的梅花,还有他在我身上刻下的“神”字。

他爬上山来,照例东看看,西瞧瞧,然后就坐在我家门前的石凳上吧嗒吧嗒的吸叶子烟,时不时咳得弯下腰,眼泪花花打转。一年来,板凳山好冷淡。既没有牛,也没有人,只有鸟儿叽叽喳喳,芭茅草春天抽绿,夏来葳蕤,秋日泛白,冬天芭茅花飘荡山野,白茫茫望不见头,让人想起《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说:“是时候了。”往日里来我家,他空着两只手,坐在我家门前自言自语,他像是没有看见芭茅。腊月二十四后,山里人家过了小年,大家开始打阳尘,把家里收拾干净好过年。他却背上箩筐,来到我家,他要割掉庙前空地上的芭茅草,山王庙也要过年,而且一年比一年热闹,人山人海。

“宋母洗筷哗哗响,吵得灶神心不灵。灶神上天拜玉帝,口口声声说心烦。宋母不把我灶君当神敬,筷子打得我满身疼。玉帝呀,都说宋家江山万古年,不如就给他三百年。”他就喜好唱书这一口,犁田挑胆干重活,他就要吼起来,薛仁贵征东薛丁三征西,封神三国水浒,杨家将或是岳母刺字精忠抱国。他唱着就不会想起了累,还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一边割芭茅一边唱书,镰刀割顿了,他连气都不会喘。他知道镰刀比不了自己,他的背筐里装着三把,全是老镰刀,锈迹斑斑。他早已备办了磨刀石,锈了的镰刀在磨石上搓几下,就露出昔日锋利的刀刃。他把镰刀都割顿了,天也黑了。从小年到大年,他一直在收拾我的院子,那些割下来的芭茅草,他用尼龙绳捆成一把一把的,大年初一用来烧火。


太阳升上山时,村里的人陆续向山王庙走来。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拖儿带女,大包小包,宛若回家过年。他们埋头走路,快步向前,丝毫没有留意田野。他们要急忙了却一个愿望,又在这新年的第一天挂上另一个愿望。除夕晚上,才吃过年夜饭,大家都互相约好。“明天去山王庙,我买了三只大红公鸡,起来就去,在山王庙吃早饭。”各自趁酒未多时,急切地在微信圈里约定。若是酒多醉了,半夜里惊醒起来,忽然想到过年就是要去山王庙,拿起电话就打,不会顾及别人还在睡觉。不过,那人正酒散醒来,拿起电话就骂:“几点钟了,还打电话。”“酒多搞忘记了,天亮来山王庙啃鸡肉。”这边解释说。“已经有人约了,我睡醒后会来,狗日些个个找得钱了。”

他的心中总是挂念,害怕会出幺蛾子。他比村里人提前到来,再次检查我家房前屋后。大家一到我家,先是烧香燃蜡,磕头作懿。然后开始杀鸡。他们多是厨艺高手,一刀过命,割断公鸡的喉咙,鲜血流干淌尽,那公鸡就伸直了双脚。他们中也有可能是第一次杀鸡的,一刀下去,血是流出来了,还以为公鸡一命呜呼,就顺手把公鸡丢在地上。没料到公鸡未死,站起来往芭茅草丛中跑。“瞧你这点出息,一只鸡都杀不死?”有人边追逃脱的鸡边说。“咯哆咯哆。”那只鸡死里逃生,拼命向前逃,扇起翅膀飞奔。芭茅草虽已干枯,却很坚硬,那只鸡还是陷入了枯草里不能动弹,“咯哆咯啰。”那只鸡又被抓了回来。

太阳走进田野,板凳山上已人头攒动,炊烟四起。一只只鲜嫩的公鸡搁在我的面前,肉香四溢。“山神,去年全靠您保佑,我赚了几十万。今天杀大红公鸡敬您,保佑我再找个一百二十万,来个月月红,明年初一我买头猪杀来敬您。”“山神,您保佑我家生一个大儿子。”“山神,您保佑我喂的牲口又肥又壮。”……有外出打工要财的,有重男轻女的夫妻二人要男孩的,有在家守着祖屋喂猪喂牛的,放在我面前的每一只鸡,都带着村里人美好的愿景。“菩萨老爷叹口气,鸡肉还是落到活人的嘴里。”人群中有口无遮拦的。“天,菩萨,你这鬼打的糊打乱说,闭上你那张臭嘴,别人不会拿你当哑巴。”他急忙上前止住,自是高声大气,让我听见,给我赔礼。“幺们,吃得说不得,要记到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爹,您也在啊!”他的儿子也来了。“老子年年都在,腊月二十四都来了。”他话中有话。“您又来了,我要去喝酒了。”他儿子不愿再与他多说两句话。他无所事是,人群中若有若无。大家都忙杀鸡敬神,宛若除夕一般。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他似乎有些失落,又全然如此满足,他坐下来吸叶子烟,茫然地望着蓝天白云,望着青一块黄一块的田野,望着不远处的村庄。

“哟,你也来的呀,快快,我们喝几杯。”有人像是很惊奇。

“我来看一看,我晓得大年初一大家都在这里。”那人文质彬彬,肥头大耳。

“哪天来的。”有人问。

“三十夜天早上,忙得很,走不开。”那人说。

“我还以为你在城里过年呢!”又有人问。

“哎,要回来,我妈一个人,喊她进城,她说祖宗些都在村里。老人还在呢!”那人很感慨。

“是呀,你老娘还在村里,应该回家过年,人家那些几千里大路的都要回来。”

“是啰,我妈一个人,一定要回来。不过,这些年过年没意思了。”

“没有年味了。”

“也不晓得是哪个把这山王庙整闹热起来。过年大家还有个玩处。”

“你妈八十了吧,看起来身体不错。”有人又提起那人的母亲。

“今年满八十六了。哎,过天天日子。”那人有些伤心。

“来,不摆啰,搞酒。”有人端过来一杯酒。“坐下来吧,我家鸡肉熟了。”有人递来一双筷子。“哟,老了,牙齿落了,啃不动鸡骨头。”他加入了酒席,边说边去摸一下牙巴骨。“那就吃豆腐,鸡炖豆腐,营养全在豆腐里。”有一位眼镜后生夹起一大托鸡肉说。他夹一块豆腐放进嘴里,嚼了几口后说:“嗯,不错,味道很鲜。”“告唻唻,告唻唻……”一条大黄狗委屈地窜出来,撞在眼镜后生身上。那狗可能在啃骨头时碍事了,被人踢了一脚,亦或是挨了一石头。它的叫喊声吓得另几条狗惊慌失措地跑出人群,但又舍不得离开,远远地站在草丛旁边看着村里人狂欢。不一会儿,它们又钻进人群里。人吃鸡肉,狗嚼骨头,村里的狗们也知道,大年初一,山王庙有好吃的。

一场新年的盛宴,从中午吃到天黑。女人们背起孩子,挑起锅瓢碗盏,男人们一身酒味,摇哩晃荡,全都消失在回村的夜幕里。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鸡骨头到是被狗些吃光了,但是遍野的垃圾成堆,还有未燃烬的火蜡,他要全部安顿好,直至把我家院子里整理干净,火星熄灭,他才下山回家。俗语说:“叫化子也有三天年。”年初三过后,新年已成旧年,村里人各奔东西,我家院子里的芭茅草也生出了嫩芽。

有一年春节,他不见了。可能是病了,也可能他已经死了,但是他的空冢依然是空的。他去哪儿了?自从他没有再来后,我的院子已垃圾成山,芭茅草成林。村里人来还愿,变得势利起来,他们仅是各扫门前雪,把鸡杀吃就走了。这一年大年初一,有一户人家赶起一头猪来我家,他们要杀猪祭还愿。我已记不清这家人实现了什么愿景,来的人很多,比往年多出好几倍,有一些我认识,大部分从未见过,每一个人都拿着红蜡。他们在我家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几个壮汉摁着一头猪。只见屠夫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从猪脖子处插进猪身子里,那猪喊出死声气来,听得我毛骨悚然。他们很快就把猪打理得白生生的,然口在猪嘴上衔起金子般的苞谷棒子,一位穿着长袍的老人对着我念念有词。我还没有从猪叫喊的恐惧中缓过气来,没有听清楚长袍老者到底说了什么。但是,他们明显把我当成了死人,村里的老人死了,儿女们祭祀,就用这种方式。他们还在我家院子里把那头猪开肠破肚,在我家院子里把猪肉煮来吃。离开时,他们也不磕头,只是把红蜡丢进我的家里,装满了我的屋子。

那天晚上,我感觉很累,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像是做了一个梦,有一个胖子把我从家里抱了出来。等我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像是被绑架了。后来,我又到了一间大房子里,那房子很宽敞,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我被放在一个台子上,台下坐着很多人,他们像是在开一个拍卖会,我被一位中年男子买下了。那男子又带我来到一个商铺里,锁进一个透明的柜子中。

有一天,我看见一位男子走进来,那人很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那人让店里的人打开玻璃柜,把我拿出来。当那人看到我背上那个细小的“神”字时,他大惊受色。店里的人也发现了那人的脸色变化,走过来问:“先生,怎么了。”那人像是没有听见,仍然目不转睛盯着我。这时,我已经把那人认出来了,那人是他的儿子。那时,他的儿女们回家过年,除了麻将,对山王庙不感兴趣。他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做生意。他的那个儿子来到山王庙,既不给我磕头,更不许愿,偶尔看我几眼,目光游离,像是有心事。他的儿子还小的时候,他经常带起来我家玩。他的儿子知道我身上的“神”字。也可能是这个缘由,他的儿子瞧不起我。“若不是我的老爹,你这个山神早都摞大河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晓得这个秘密,让我做个神仙也不自信。我多次托梦给他,我们商量如何解决这个事情。但是,始终没有找到妥当的办法。

“先生,您怎么了?先喝一点水。”店里的人给那人倒了一杯开水。

“哦,没什么。这块石头我认识。”那男子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像是平静下来了。

“那更好啊,说明这石头与您有缘,您就买去吧。”

“不,不是,这块石头不是让一场大火烧毁了吗?”

“先生,您可能弄错了,这是我们老板在博览会上拍卖时花了一百二十万买来的。”

“不,不会错,是山王庙那块。若不是那场大火,我父亲可能还能多活几年,没想到也有人敢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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