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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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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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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无风雨也无晴



天还没有亮,我就出门了。

我空着两只手,电筒丢在了家里,仅带着自己的身体。我要走了,却一下子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的张望。黎明还在回家的路上,村庄捏在黑夜的手里,一点缝隙都没有,我看见漆黑一片。一只夜鸟忽然飞过,“噗嗤噗嗤”拍打着翅膀,它知道我要走了,宛若与我告别,伤心地飞进黑夜深处。我心中掠过一丝恐慌,旋即又平静下来。夜风吹过,带来了黑夜里村庄的酣声,还有新年即将散尽的离别,思念在村庄上飘荡,偌大的村子,年轻人走空了,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折腾了一夜,此时睡得正沉,或许做了一个新年的梦,舍不得醒来。我亲吻了孩子的脸,每一个孩子两次,孩子们没有动静。我给三个孩子捋好被子,盖至腮下,或许这是最后的温暖。我要走了,不知能否再见。他打着呼噜,散发着醉人的酒气。我不想看到他,若是没有孩子,我早就走了。现在,我不能再犹豫了,自从姐让我赶她而去,远走的想法像一粒种子,在我的心里几次发芽,又几次被我毁灭。若不是姐一次次的精心哺育,我心里远走的种子说不定已死了,也就没有今晨的别离。

当白昼撵走黑夜,一个脑筋有问题的女人离家出走,外出打工,那是一枚威力十足的炸弹,足以颠覆山间的这座小村庄。“这女人什么都好,可惜脑筋有问题。”他们的赞扬是莫大的讽刺。脑筋在一个人的若干器官中,宛若车子的方向盘,把控着车子前进的方向。脑筋都不好,这个女人岂不是废了,怎么又什么都好呢!方向盘指引车子翻下山去,都摔成了若干碎片,车子还好吗?他总是说:“你这呆婆娘,只会种地,饭菜做得难以下咽。”他对我没有怜惜,我还留恋什么呢?我轻手轻脚地离开家门,没有见到一丝光亮。每次,姐劝我走时,我在心里想着那一条路。一条离家的路,会是什么样子,爬坡上坎,车子疾驰。我不需要光亮,甚至有些害怕,光亮照见我的脸庞。我闭着双眼,就能飞快地逃离,我一趟小跑,那是段下坡路。我来到了大桥上,双手扶着冰凉的桥栏,河水划出一道深涧,两边都是高山的黑影,迷茫地伸向远方。前方是一条爬坡小径,弯弯曲曲,直抵黑乎乎的山顶。村庄已在我的脑后,显出了黑夜里的真容,几点灯火,若明若暗,仿佛传来婴儿的啼哭,又像是犬吠。村里有几户人家,刚接来的新媳妇,生下孩子就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留下嗷嗷待哺的孩子,这个时候正是饥肠辘辘,亦或是从噩梦中惊醒,妈妈走了,孩子已成了无娘的儿。村里有户人家,俩老都七十岁了,儿子们全部外出,儿媳妇杳无音讯。五个幼小的孩子,背上一个,怀里抱一个,手上牵着一个,还有两个,坐在门槛上,望着妈妈远去的方向。我不敢回头,只能勇敢地向山顶爬去。我觉得自己的脑筋没问题,这条逃离的路,我策划了很多次,梦里都走过。我完全可以从村口的大道出发,何必绕行这么远。但是,我别无选择。他们一定不会相信,我能走一条曲线。

我越走越亮,爬至山顶时,东方已泛起五彩云霞,挂在山际,红一条,紫一条,宛若开业庆典的彩带。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我回头再望一眼村庄时,早春的雾霭正在与村庄告别,雾霭似乎不愿离去,与一间又一间的房子握手,还时不时与房子拥抱,宛若一对情人,只有夜晚才能相聚。黑夜跑得太快,时光短暂。雾霭才躺在村庄的床铺上,身子都还没有捂热,一个黑夜的梦,开始即是结束,幸好太阳还没出来,还有擦干眼泪躲藏的时间。雾霭沿着我走过的那条小路,缓缓地向我飘来,遮挡了我回望的视线,村庄若隐若现,那样临近,又如此遥远。我好冷啊!山风才吹干我满身的汗水,雾霭又打湿我不算厚实的衣裳。我的泪水忍不住流出来,脸上划开两道温热。他会来找我吗?他一定还在做梦,他的梦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这个懒鬼酒鬼,动不动就对我打骂,他一定巴不得我早点离开,他早已买好了一串红红的鞭炮,挂在房头上等待点燃,恭送我的离去,再重新迎接一个聪明美丽的女人。不过,我已下定决心,即使他想找我,也找不到的。我这个脑筋不好的女人,怎么会想到舍近求远呢?他沿着村口的那条大道走去,我俩正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行,越走越远,拉开千沟万壑。

我走下山来,前方是一条水泥路,像一条洁白的绸带,蜿蜒在绿水青山之间,一头伸向山外,一头搭进山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孩子们醒来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孩子们会怎么样呢!“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小女儿才三岁呢!“别哭,我带你去找妈妈。”八岁的大女儿一定会照顾妹妹的。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山风像是带来了孩子们的呼唤。我再回头时,村庄彻底隐去,那是一道山天相连的天际。可是,孩子的呼唤怎么越来越响亮?我停下来侧着耳朵,山风呼啦啦地吹,山林哗哗哗地响,宛若流水落崖,摔得粉碎。我趴倒在地上,伏着耳朵,我听见了村庄的哭喊,穿透一条大河,直抵大山的心脏。我还是要回去,一路小跑,来到了山颠,站在了天上。太阳揉一揉双眼,露出红红的脸蛋。雾霭早已褪去了,炊烟升腾起来,多么寂静的村庄,我听到了熟悉的鸡鸣狗叫,混着孩子们的哭声。我竟然有些失落,我多情了。姐说:“呆妹,离了你,地球就不会转了吗?”

“当当当……”姐的微信视频来了。“呆妹,你到哪儿了。”我按开视频接收键,姐就问。“姐,我还在山上呢!”我还没有止住心伤。“天,呆妹,你咱个这样呆哟。”姐又说我呆了。“姐,我是绕到对面的大山上走,免得他们找到。”我辩解自己不呆。“哦,你怎么了,哭声哭泣的。”姐听出了我的悲伤。我说:“就是太想孩子们了,也不晓得孩子们醒来怎么办。”姐沉默了一下,她接着说:“你怎么这样呆,这个时候还想孩子干嘛,没了你,孩子还不是一样长大。”“姐,我就是有点不忍心。”我的眼泪又忍不住了。“呆妹,算啦,不说了。你快一点,票都给你买好的,这边的活路也给你找好的,抓紧点来,我到车站接你。”姐说完就挂断了视频。姐也说我脑筋有问题,太呆了。可是,我还不是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学会了微信聊天,微信视频。我还会发表情包,微信真好,微信一定说我很聪明。“受死他的气了,那就跑吧!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年头,各顾各,谁也不欠谁的。”姐听到我过的日子,她一直劝我离开。“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外面的男人大把大把的。再说都是凭自己双手,没了男人也能活。”


那时,我还不满两岁,连路都还没有学会。妈妈把我背在背上做家务,爸爸在田坝里做活路,放我们家那头大水牛在田野里吃草。那牛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嘴馋,吃了对门寨子生产队长家的一窝水稻。本来没人望见,悄悄溜了也就死无对证。可是,爸爸内疚,自己到生产队长家赔礼,背锤上门求人打。牛吃了生产队长家稻谷,那还了得,这可是一件大事。也许爸爸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又或许爸爸天天唱古书,他过于相信历史故事中的行侠仗义,仁智礼信。生产队长要拿我家罚二十块钱,放一场电影给村里人看,以儆效尤。二十块钱可以买两百斤谷子,没钱拿谷子也行,要不然就邀牛去抵。无论是钱,还是谷子和牛,都是我家的命根子。一窝水稻,至多也就两斤谷子,扩大十倍,也才是二十斤。生产队长说:“应该是千倍赔偿,看你家穷,又自己上门报告。那就百倍吧。”爸爸虽然老实憨厚,但是他不干了。可铁证如山,生产队长带起一帮人追到我的家里,他们要上楼撮谷子。我的妈妈去阻拦,他们丝毫不怜悯一个妇人,还有背上的一个幼儿,对妈妈拳打脚踢,我吓得哭出了死声气,他们也不停手。他们抢走了我家两百斤谷子,给我留下了惊风疾病。我抽搐,口吐白沫,奄奄一息。村里人说:“用黄泥巴捂,死马当活马医。”爸爸挑来一担黄泥巴,把我捂在阁楼的木板上。三天过后,我竟然会哭了,哭得那样高兴,阎王不要我。可是,我还是落下后遗症,智力远不如同龄人。我成了一个脑筋有问题的人。村里有些人打抱不平,让我父亲去找生产队长说理。父亲说:“理得被窝来,天亮了,又能怎么样。最多也只是出太阳,或者下雨,甚至又不下雨又不出太阳。”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自己默默承受。姐说:“你就像爸爸一样逆来顺受。我才不会呢!”苦难的童年是一把双刃剑。

姐上过初中,若是家里不穷,姐或许能成为一名大学生。姐挺漂亮的,个子高,身材好,脸盘子清秀。妈妈一直希望姐在山里找一个好人家,山里也有很多人家来提亲,但是,姐厌倦山里。姐说:“我此生不会在山里的,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山外。”姐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村里人说:“根赶根,种赶种,老鼠养儿也只会打洞。”姐也不找个镜子照一照,她生在何处,起点已经决定了终点。姐说:“错过了上学翻盘的机会,那就外出打工吧!”十八岁那年,姐就到广东打工了。一年过后,姐就爱上了一个北方男子,高大帅气,配得上姐。“真是鬼迷心巧,没多久就怀上了。”姐就跟着那男子去了北方。“或许是命,可我就是要把命握在自己的手中。”北方的山里,比我们高原的山里好不了多少。姐生了孩子,她就去了浙江,再也没有回去。北方男子明白姐的心意,这种女人也没意思,留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反正没有办结婚证,谁也用不着为谁负责任。北方男人没有跟着姐去,一场爱情就这样结束了。

姐一个人在外,她又寂寞了。姐爱上了一个西部地区的男子。这一次,姐谨慎多了,她们谈了很多年,分分合合。姐是真爱上那男子了,她去了那男子家,也是一个大山里,姐认命了,她与那位山里男人正式办理了结婚手续,生下了一个男孩。然而,好景不长,那男人变心了,爱上了一个北方女孩,把姐一脚踢丢了。姐很伤心,她使出带走男孩的绝招来要挟,那男子说:“你带去更好,我利脚利手没牵绊,日子过得更清静。”姐说:“一语点醒梦中人,幸亏那杂种私儿提醒我,天底下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姐的爱情,十几年换来两个山里的孩子,恍若隔世的陌生。只有一本烫金红底的离婚证,装在姐的荷包里,与她作伴,好不孤清。姐发誓要把命运紧握在自己手里,她要追求属于自己的自由和幸福。

我就没人要了,谁会与一位脑筋有问题的女人谈婚论嫁,除非那人也有缺陷。村里人说:“铛铛配浆浆,老鼠配螎蚤。”他若是一个正常男人,勤劳又会为人处世,他又怎么会找我这个脑筋有问题的女人呢!姐说:“就怪爸妈急了,怕你嫁不出去。他们怎么知道,再丑的女人都有男人要,而且你还长得这样俊巧。”姐一提起我的事,她就要说一大堆气话,怂恿我离家出走。我虽然与他生了三个孩子,但是没有扯结婚证,我依然是自由身,来去自如。

我觉得他起初是真心的。那时,我们还在热恋之中,他多么勤快,犁牛打耙,栽秧割谷,挑粪水担牛屎,拌煤添火,洗碗涮筷,重活脏活,粗活细活,他都干得有模有样,从无半点怨言,爸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谁说他懒了,那是睁眼说瞎话,找到如此夫婿,算你这呆姑娘有福气。”我也很满意,我的未来不是梦,充满着美好的愿景。为此,我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可能是生活负担太重了,我真是脑筋有问题,怎么就没想到少生一两个呢!他变了,先是喝酒,成天醉熏熏。“老子怎么娶了你这个呆婆娘,饭菜都做不好,天天只会对着地里跑。又不会打扮哈,一个黄脸婆。”他不仅嘴说,有时还手脚一起上,揪着我的头发甩几甩,我没有还手之力,也哭不出声音。“呆婆娘,你那脑筋问题太大,把老子的手甩酸了,你都不晓得痛。”我想大声痛哭,但是我一哭,孩子们就要跟着我哭,嘿到了孩子,怎么办呢?难道也让孩子们像我一样,成为一个脑筋有问题的人。后来,他啥事情都不做了,除了酗酒,对我打骂,甚至于孩子也如此对待。这人世间于我,全都是薄情寡义,也只有孩子,我身上掉下的肉,才是我的未来。大女儿上学了,我挑起一袋米到集市上去卖,给她买了一个书包,我背起她去上学。村里人说:“你们看,她虽然脑筋不好,但是对孩子好。狗日的那个懒鬼,只会喝酒不干活。”我好高兴啊,像是在梦中,我使劲地掐自己的手臂一爪,好痛啊,我不是做梦。我喜欢赶集,牵着我的儿女们到街上去,我给孩子们买好吃的,一个人一个油炸粑,一个人一碗荞凉粉。“妈妈,真好吃。妈妈,你经常带我们来赶场。”想起口水都会淌。“要他才脑筋有问题,这日子不好吗?要什么样的日子才算好呢?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村里人质询,他说:“一个呆婆娘,也只会做这些。”我还能做什么呢?姐说:“男人都很虚伪,一切的好都是意有所图。别只是为孩子了,也要为一下自己,将来可能连颗坟堆都没有,值得吗?”


太阳挂在了大山之上,阳光洒落山野,有的色彩鲜亮,有的暗淡无光,宛若一幅浓妆淡抹的山水画。天空湛蓝,白云飘过,近山苍翠,远山迷茫,一些嫩叶和花朵在晨风中摇曳。车在山路上弯来弯去,像蛇一样爬行。窗外一座大山远去,又有另一座大山压过来。我从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走在走出大山的路上。大山真多呀,若不是亲自走出来,我还不知道村外还有这么多山。“姐真不容易,她要有多大的勇气,要用多少时间,才能走出大山啊!”人人都说我的脑筋有问题,我也不知道是否会走失了。

我是晚上十二点到达花城高铁站的。走下火车,车站灯光耀眼。可能是乡村与城市的差异较大,我习惯于乡村的黑夜,面对城市亮如白昼的夜晚,我还一时难以接受。“各位旅客,您已到站,提好您的行旅……”喇叭里传来乘务员的声音,我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此时正想着如何迈开他乡的第一步。一位肩扛颈吊大包小包的女人,忽然在我身旁失去了平衡,撞到了我身上。我被她逼迫着迈开了脚,几步踉跄,才稳住身子。“实在对不起,我踩滑了。”那女人向我道歉。我对她笑了笑,说:“谢谢。”话刚出口,我才发现自己答非所问,急忙改口说:“哦,没事,我帮你拿吧。”我帮她提着两包东西,跟着她走到了出口。“呆妹,我在这儿。”姐在人群中望见了我,她不停地向我挥手。我把东西交还给那个女人,连声向她致谢,那女人说应该是她谢谢我。我们相视一笑,各自从站口走进了明亮的花城。

姐把我带到了一处公寓里。房间很大,四室二厅两卫。我顾不上肚子还饿着,四处张望。客厅顶上全是电灯,按动一次开关,灯光如魔术般变幻,赤橙黄绿白,宛若天上的彩虹。卧室里,一间大床,可以睡下我家五口人,窗帘精致,绣满碎花,宛若仙女的衣裳,在柔和红润的灯光下楚楚动人。虽然夜已深,但是我不觉得疲惫,在姐的房子里走出走进,看也看不够。姐给我煮了一碗面条端到桌上,我停下好奇心,几大口把面条吃完了。姐让我慢慢吃,她又拿来糕点,我吃了三块,已有饱意。姐说我先洗一个澡,好好的泡一泡,享受一下城市的轻松。姐家的洗浴房比我家堂屋还宽,圆圆的大浴池,全是桔红色,触目一片温馨。姐已经找到了她的自由和幸福。姐与那个男人离婚后,她像是彻底看透了。姐专觅有钱的男人谈恋爱,不过,姐也不是全部依靠男人,她十几年攒下的教训。姐依然打工赚钱,靠自己的双手,保持相对独立。姐只是借助那男人的房子遮挡城市的风雨阳光,彼此消磨寂寥的时光。

“他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我问姐。

“他昨天来过,今天不会来了。”姐说。

“他知道我来,所以才不回家吗?”

“呆妹,你说什么呢。你放心住吧。”

“他是干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怎么不结婚。”

“这个不重要。婚姻本是一根绳,把两个人捆在一起,也不见得会长久。”

“那就生个孩子吧!”

“怕了,他更不愿意。若是有了孩子,可能我们就散了。”

“姐,他对你好嘛!”

“一般般吧,无所谓好与不好,各取所需。”

我和姐聊了一个通宵,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们吃过午饭,姐就带我来到一个电子厂。姐也在这个厂打工,她与厂里的人很熟悉,预先帮我留了个职位,我一到厂里就直接上工。姐就当起我的师傅。三个月后,我正式被厂里录用,我搬出了姐的公寓,住进了厂里的宿舍。

姐是不让我搬出来的,但是,那三个月里我都没见过姐说起的那个男人,我不想搅扰了姐的自由和幸福。姐说没关系的,她与那个男人有约定,包括吃饭和睡觉,有稳定的时间,就像是在工厂打工一样。我是姐喊出门的,她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把我劝出来,她说一定要把我照顾好。姐怕我受委屈,她说不行就给我找个男友,那样,我也能做进公寓。我忍不住笑起来,一个脑筋有问题的女人,呆头呆脑,怎么能像姐一样呢?“人要衣装马要鞍,你收拾打扮一下,也挺迷人的。”姐笑着说。姐对我也不是那样自信,再说,我还没有想明白,我是否还会回去,虽然我以前的电话卡,被我丢弃在花城的垃圾桶里,但我的手机还没换,村里的许多人还在我的电话号码簿里,只是我还没有把他们重新加进花城这个新号码的微信朋友圈来。

姐挽留不住我,她就利用自己的关系,给我找了一个单身宿舍。电子厂的工作不累,比村里种庄稼轻松千倍,而且空闲时间多。人呀,真是个贱骨头。或许,我就享受不了轻福。上班的时候,手眼都忙碌着,心也容不得半点杂念。下班过后,往事就会浮出来,在脑海里荡漾,把我的心扰乱,像是鬼抓一般。特别到了夜晚,宿舍里连只蚊子都没有,静得只听见心脏“怦怦”急跳。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睛闭疼了,人就是迷糊不了,清醒得很。“一只羊,二只羊。”数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羊,仍然知道下一个是一万只羊。我失眠了,而且很严重。姐说:“你微信聊天啊!”我说:“我不想让熟人知道我在这儿。”姐又给我一个主意,刷抖音。我学会后,沉入抖音不可自拔。姐又说:“你不要信抖音,上面好多凄惨的故事,全部都是编来骗流量,骗点击率,骗眼泪。”我说:“也有真的,我经常进入家乡南城去刷,好多人都认识,他们的情况我清楚,全都是真实的。”姐拍一拍我的肩膀说:“呆妹,你相信我,好多事情都是像搭台演戏一样。现在有些人,专门从事抖音直播工作,编辑各种故事来哄人,听说赚钱得很。”我说。“管它是不是演戏,也只是混时间罢了。”“不过,呆妹,你可要注意,搞不好会刷到你那三个儿。”姐说得很严肃,像是她刷到过。我低下头,不再搭理。姐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又叮嘱我少刷些微信。

夜晚,宿舍静得孤清,我把自己的黑夜交给了抖音,疯狂地在家乡南城的抖音里找日思夜想的儿女。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真的刷到了我的儿女。“她怎么在堂屋里煮饭呢?”大女儿背着小女儿,披头散发,正在往火堂里添柴。“这个杂种,怎么在堂屋里搭建了一个火坑,让八岁的姑娘做饭。”小女儿像是睡着了,耷拉着脑袋。“怎么不放到床上去呢!难道病了。”小儿子坐在水泥地上,满脸黑黪黪的。“这个杂种好狠心呀,怎么这样对待我的孩子。”村里没娘的孩子太多,饱一顿,饿一顿,熟的吃,生的也吃。大家还说那孩子身体好,吃什么都不会生病。我离开时,就应该想到的。才半年时光,孩子就成了这样子,他们如何长大,难道又步我的后尘。我多想再看一眼,但视频在“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的歌声中消失了。我的孩子是有妈的啊,我还活着,活得好舒坦,是谁配的这个音乐,在诅咒我死去。

每天,只要不上班,我就机不离手。这一次,我又看见她仨到了地里挖洋芋,还是没见着那个杂种,他不佩当爹,他喝酒醉死了。大女儿背着以往我背的大箩筐。“天呀,女儿才有我的一半身高,她怎么能够承受得了。”儿子在捡洋芋,一个一个地抹掉包裹在洋芋上的泥土,然后放到箩筐里去。小女儿在地里蹒跚,她可能看见了我,此时正在追赶。大女儿背着满满的洋芋,她怎么就不少背一点呢?她为什么这样呆,难道脑筋有问题吗?儿子扛着锄头,牵着小女儿。锄头经常从儿子的肩上滑脱下来,若是打在小女儿的脑袋瓜上……可是,好几次都没打着,难道是演戏,像姐说的那样,骗钱的。“是哪一个缺德鬼。难道又是那个杂种,他一直没有出现。”我精神恍惚,日夜都在想着千里之外那个可怕的意外。

“呆妹,你跑哪里去了,宿舍里找不到,也不见你上班。”姐又打视频通话了。

“姐,我在火车站,我要回家了,我已经受不了啦。”

“呆妹,怎么了,你脑筋有问题了。”

“姐,我不听你的了。”

“呆妹,你会后悔的,他永远是一个懒鬼酒鬼,他会把你折磨死掉的。”

“姐,就算是死,我也要去把那三个孩子养长大。”

“呆妹,好不容易跳出火坑,你又要跳回去。”

“姐,刀山火海,我认了吧!”

“呆妹,那你也要把工资结了啊!”

“姐,不要了,钱不要了。”

“呆妹,那我给你结了后,微信转账给你。”

“姐,不说了,随便吧。我要上车了。”

我掐断了通话,眼泪又忍不住了。车上的人全盯着我望,我双手蒙住脸,我不想停止心伤,更不想让这个世界看到我泪流满面。

我重新回到了这个村庄,一个脑筋有问题的女人回来了,比她的离开更有爆炸性。村里人议论纷纷,有说好的,我多么可怜;有说坏的,我自讨苦吃,应该死在外面,成一个孤魂野鬼,永远回不来。各种猜测,宛若山野的茅草和树林一样数不清,野蛮疯长。

我与他天天争吵。村里的人经常来家里劝架,他们说:“也只有脑筋有问题的这个女人,才会和你这个懒鬼酒鬼在一起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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