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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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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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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事



她绾握猫绳,一头套在我的肩颈,另一头拴绕在她的手腕,仿佛一只长长的铐子,把我们绑在一起不离分。

这是城市里一个普通的小区,方方正正十几亩地,四栋高楼相对排在南北两边,仿佛四把宝剑直刺苍穹。东西方向是进出小区的通道,车辆从东边进到小区钻入地下车库,又至西边冒出来。小区中央空出一块宽敞的坝子,环形的步道围起一个园子,栽种着一些花草树木,桃红李白,樱花楸树。但是,这些全是只会开花不会结果的观赏植物,小区的人们常看得忧容满面。

一个女人牵着一只猫,暮色降临之前走在小区的环形路上散步,这在城里随处可见。城市过于孤冷,即便是同一单元同一楼层的两户门对门的人家,多数都不相识,且不愿在一起说一句话。养只宠物作伴,宛若买辆高配的轿车一样,亦或是高贵的一种标志。起初,小区的人们根本没有在意,他们自己的烦恼事都还处理不完,又怎么会记住一个女人与一只猫呢?但是,正如俗语所言:“做一件事容易,长期坚持做一件事就难了。”

几个月之后,当她与我总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在人们的视眼里时,即使大雨天也不间断,她撑着一把大雨伞,这让小区的许多人警觉起来。

“这个女人一定出问题了,难道她爱上了一只猫。”

“这人啊!谁又说得清呢,爱猫爱狗爱牲畜太多了。”

人们议论纷纷,一改往日设想,开始猜测她与我的关系。每当我们沿着小区的环形路转圈时,四栋高楼里的人都伸出脑壳,还有站在道牙旁的,以及躲在园子里那些长满各种绿叶鲜花的缝隙处,无数双眼睛透出黑黢黢的迷离,如包裹在黑胶皮下的电流射来,宛若芒刺在背。她很平静,像是既没看见,也未听闻,耳里戴着一幅耳机,放着死去多年的黄家驹的歌曲,冷雨夜或是大地,还有海阔天空,仿佛身在曹营心在汉,小区的非议丝丝也没听进去。她一直向前,从不回头,甚至连园子里的春夏秋冬都不愿多望一眼。她总是朝着前方走,即使知道这是一条没有前方的环形路,可能这是她如此喜欢在环形路上毫无倦意地散步的缘由。有一天,我故意引导她走向西边出门的道上,我想去看一下小区外的喧闹,她却明察秋毫,不仅收紧猫绳勒痛我的脖颈以示惩罚,还向我怒嗔。

有人说,她是在回忆。她是这个小区最早的住户之一,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是她看着长大的,仿佛她的孩子或者她亲人及左邻右舍的孩子,每一个变化都印记在心上抹不去痕迹。特别是那两棵楸树,长得老高,像是已到达了人生的顶峰,也依然够不住城市的氤氲。清明前后,楸树花开,簇簇粉白绽放枝头,喇叭似的花瓣,两株寂寞相对的花蕊,仿佛两根断头的铁轨,枯萎在荒草深处。只有那环形步道,缝缝补补也就这个样子,既不会伸长或是缩短,至多也只是像人一样,换了一件新衣服看起来年轻一点,过一段时日衣服洗过几次水,又复了旧样。

“这女人太幸福。”仿佛还在几天前,她是小区里最艳羡的人。时间是锃亮的镜子,现在,她竟成了小区里疯子一般的女人。过去温馨的气息还没走远散尽,她双手挽着那个男人,仿佛小鸟依人般靠着他的臂膀,风雨无阻地漫步在傍晚小区的环形路上。她多么爱回头啊,环顾四周,生怕走过的日子跟不上来,偷溜了找不到。园子里的每一朵花开,每一片叶落,她倾诉着喜悦的哀怨的愁绪。他先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然后等她低头无语之际唱起《光輝岁月》,她立即现出一丝微笑,尽管那样细小,也会打湿他的衣襟,透进他的内心。她不停地重复一句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他答应着白头偕老天长地久。她们像是说着梦中的情话,在步道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

“有什么好闹的,你看那对夫妻。”

“鬼的夫妻,那是一对情人。”

小区里羡慕忌妒恨的人,夫妻或是情侣生气吵架,都要以她和他作为参照物。不过,他和她只在乎彼此。夫妻也好,情人也罢,暮色来临之前,他和她一定走在环形步道上。她生病受伤了,他也要把她放进轮椅里,推着在小区里转圈。这个时候,小区里有一些人才会问一声:“怎么了。”他说:“傍晚不出来走一走,仿佛就会错过白天。”若是他生病受伤了,她也会推着他出来。

日子在小区里重复了好多年,她和他仍未走出小区的环形步道。秋天,园子里的小树都长成了大树,一片又一片的叶子飘在空中落也落不下来。他像是伤得不轻,她每天都是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他出来。“都这样了就在家里歇着吧!”有人看不下去了。她似乎很愧疚,上齿咬着下唇不让声音透出来,黑黑的眼珠不停地打转,秋风撩乱黑发,宛若摇曳的枝叶,嗖嗖作响。“她习惯了,我就陪着吧!”他轻柔地回应,仿佛蜜蜂扑倒在花蕊里的嗡嗡声。也是那个秋天,她和他迈出了时间的步伐,走完傍晚的光亮,她们继续走进暮色,遇见了月亮,弯弯的如道牙,圆圆的似环形步道。天上地下,都一样。她说:“你会带我到月亮上去散步吗?”他说:“天堂里只有太阳。”城市的天空遥远如海,秋月宛若平静的湛蓝里一只船,搁浅在天上。

一天傍晚,她和他没有按约来到小区的环形路上,接连一段时间都没了踪影。第二年秋天,一日黄昏,她又再次出现在了小区的环形路上。夕阳挂在西边的高楼顶上,仿佛一盏大红灯笼,喜庆,又免不了有些感伤。此时,陪伴她的成了一只猫,纯黄的羽毛,蓝蓝的眼瞳,不时“喵喵”轻叫。

一个人的消失,仿佛一片落叶,杳无音讯。

 

我已记不起故乡,大地上的村庄,我的魂灵皆可安放。城市的天空下,房屋高低不一,依着宽窄不等的街巷排开,仿佛河流沟渠的堤岸。市街流淌处,或弯或直,平行或交错,觅不到起始,亦望不见尽头。车辆行人,宛若水中鱼群,顺水势而游走,遇着水口上的红绿灯,秉持应有的规则,秩序井然。

我离开家时,已锻就了飞檐走壁之功,我多是在城市的高处行走。不过,我的家族跳跃宽度的极限也仅是几米,无法飞越城市几十米宽的大道。我不认识斑马线,理解不了红灯停绿灯行的意义。我的祖先和子孙们在城市里付出代价惨烈,葬身于车轮之下,肝肠寸裂,粉身碎骨,抛尸暴晒。我一直恐惧城市的大路,我在行人道的绿化树下,右思左想,徘徊不前。夜深天静,霓虹闪烁,鬼魅楼影,光怪陆离,城市最美的风景独自寂寥。此时,车流人流停滞下来,宛如河流涌至堤坝处暂时休息思考,我趁城市寂寞的空隙疾驰穿过广阔的大道,从一个楼群流浪到另一个楼群。我昼伏夜出,城市的老鼠躲藏得隐秘,我常常让它们戏谑。我只有啃食垃圾池里的残渣剩骨,勉强度日。我真的想走出城市的汪洋大海,却又不知道岸在何方。我只能沿着城市的大街小巷漂泊,回忆不了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我讨厌城市的灯火,既不明亮,又不灰暗,总是五颜六色,暧昧虚幻。我怀疑那些丧身于车轮下的族人,在多姿的光亮里看见海市蜃楼近在咫尺,它们奋不顾身奔去,如扑火飞蛾一般壮烈。我钟情于城市夜晚里的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我纵身跳下去,似乎得到了永生。

我就是向着那黑暗的一纵,竟然跌落在她的卧房。“啪……,”我如一个圆圆的熟透的瓜果砸出声响。她醒了,或许她一直是在装睡,她没有开灯,没有惧怕。她轻柔地掀开被子,循着声音停止的方向走来。“你来了,卧房的窗子一直为你开着。”我往后一缩,蜷起身子掩入窗角。她仿佛知道我要来,一直都开着窗户等着。“嘧吆,嘧吆……,”我大声哭泣起来。她弯下腰把我搂进怀里,竟不怕一只从未谋面的牲畜用爪抓她用锋利的牙齿咬出鲜血直流。

她轻轻地抚摸我的背脊,宛若相思千年万年的重逢,一滴又一滴的温热,抚慰我流浪的孤清。我怎能忍心下手,我早已沉醉在黑夜里突如其来的明光,这是我的宿命。

她一直等待一只猫的到来,只是她不知道那只猫就是我。村里人说:“缘份天注定,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我不知道她从何时开始备办,她打开卧房里的一层柜子,里面装着猫的衣物食粮。她说:“从他离开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人生就是一本写好了的书,搁在时间的手中,无论你是否愿意,时间都会一页一页翻开,又一页一页关上。”

我还听不懂她的语言,但是也“喵喵”叫着感激,我们就是彼此书上的那一页,在这个黑夜里翻开了。

一天清晨,她看见了煤灰上的脚印,就踏上寻找一只猫的旅程。这个城市共有三个猫市,全都分布在城郊,以方向命名。东猫市场,南猫市场,北猫市场,茫茫猫世里,要找到心中那一只猫,宛若海里捞针,毫不头绪。她试图定一个标准,以色彩,以相貌,以气质……。她越想越深,陷入沼泽而难以自拔。“熊掌与鱼岂可兼得,”她觉得那只猫应兼俱所有。村里俗语说:“十马九不全,全了就不值钱。”她顿时抛弃自己对于十全十美的苛刻,世间万物之美,有时不在于全,却拥有缺。但是,她又该以什么样的“缺”来衡量呢?她为此困惑不已,把自己关在高楼的房间里,冥思了一个月。她看见若干只猫,从自己的睡梦中走来,她伸出手去,全都是惊醒后空空的落寞。

她忽然醒悟了,那只猫也不是轻易就长大了,一切需要时间。她走出了房间,一阵清风扑面,现实中的那只猫若是存在,她先是来到了山里的村庄。这里留有过去的苦难,而现在想起来却是回不去的甜蜜。村庄和田野已发生了地覆天翻,这里面目全非,触目之处,痛彻心扉。她草草收场,当天夜里就离开了故乡。

她终于决定去三个猫市转一转,为了表示心诚,她烧香拜佛,不使用交通工具,虔诚地走路前往。她走进猫市里,每一只猫都盯着她嗷叫,宛如人世间的喧嚣。她茫然不知所措,逃离一无所获,可怜双脚肿胀了很久才消散。

一天夜里,她孤独地站在卧室窗前,晚风摇动帘子,窗外隐约传来城市五彩的夜生活。“我深爱黑夜里打开半扇窗。”这是多年前他求婚时的坦白。她说:“我喜欢夜幕降临前的散步。”她与他十字相扣,她与他用生命兑现。散步是她们在公众场合的相守,那是黑夜来临之前与白昼的告别,仿佛想要挽住白天。他恐惧夜晚郁结的窒息,打开窗户,仿佛还未与人世绝离。

半夜,月光把她喊醒了,他和他的影子在月色中飘摇,像是要飞走一般。她抱住他和他的影子,梦呓般说:“你去哪儿?”他惊异地说:“我守着你老。”她说:“我看见你飞向了月亮。”他说:“你会关窗吗?”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她放弃了寻找一只猫的念想。她相信那只猫会穿过那扇窗,她在黑夜里为他敞开着。

 

她和他住在一个村庄,两小无猜,也算是青梅竹马。她和他一起入学,身背黄绿色的帆布包,一起在离家的路上长大。她扎着两条马尾辫,睫毛长得如假的一样。他穿着的确良衣服,那是村里孩子最好的衣裳。他可以不寻任何理由,假装走过她的门前。幼小的心里已有了她(他),只是她和他还不知道那就是爱情,但是他知道这一生离不了她。一天中午,太阳热辣辣的,他早已忍不住伸出脑袋,蓝蓝的眼瞳盯着村口。灰白的石头和青灰的瓦片,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决定去村口的她家院子里看一看,她一定在自家门前等候,她期盼他的到来,只是她和他的眼神被村庄隔断。

他越走越感受到了她的笑魇,心加速跑起来。可是,她的屋前除了黑魆魆的门洞,他的想象只在心里浮现。他不敢停留,又劝不住自己的双眼,他不停地偷觎。她忽然从空空黑黑的门洞走了出来,四目相触,瞬间凝聚成红红的脸蛋。多年以后,她和他说起了童年。她和他同上一所学校一个班,老师把她的坐位安排他面前。上课的时候,他望着她的背影发呆,经常伸手扯她的头发。老师只是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仍然不把他俩调开,让那情愫慢慢成长。上天安排她和他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注定彼此永不离分。可是,那是否又太完美了。大学的时候,她和他首次分开,各自走进了陌生的城市。她和他初尝千里相思之痛,鸿雁传书,娟秀文字,满是泪痕。

她说:“散步是分离的思念,每一步都是为了丈量彼此的距离。”

他说:“开窗是永恒的坚守,每一分钟都是为了听清来自远方的呼喊。”

她和他心有灵犀,莞尔一笑。散步也好,开窗也罢,都是一种挂念。这样的挂念,一生相伴。她和他谈婚论嫁,洞房花烛,生儿育女,候幕色降临,听黑夜里虫鸣鸟叫。但是,她的书厚,他的书薄,两本页数不同的书,终有一本关上后再也翻不开。

他走了,在一个春天,万木复绿,百花斗妍。

秋天,她暂停了小区环形步道的行走,带着他回到了故乡。她不甘心,一次又一次送他到医院去。可是,医学不是万能的,面对他的身体也只是更多伤害。“我害怕黑黑的头发落光。”他以此为借口,更不想让所剩无几的生命消耗在有情的绝望之中。“早知未来,又何恋当下。”他想回到那个生养自己的地方,像一片落叶,在老家的土地上,看日出日息,月缺月盈,满空的星星眨巴着眼睛说话。

他已很羸弱,难以立起身子。她推着轮椅上的他,踽踽独行在田野的纵横阡陌。小河边,田埂上,楸树脚,遍地一片秋后的荒凉。她没有言语,默默地想着过去。那个春天的黄昏,她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第一次亲吻她的面颊,她把自己还未翻开的书页全给了这个男人。她和他是初恋,也是最后的绝恋。他使劲向后仰望,蓝色的眼神看着椅后的这个女人,她忍住了没有凋零的泪水,微笑着慰藉自己的无助。

“为什么会是秋天。”故乡挽留不了他乌黑的头发,秋风吹尽他头上的青丝,剐刮他的肉身,现出光秃秃的骨头,仿佛落光叶子的树叉。冬天已然到来,高原的山风捎来远方的寒潮,洁白的雪花下了又停,歇了又下,夹杂着冬雨绵绵。他不能出门了,天天望着祖屋的椽皮和瓦片,还携着生命的湿柴在火堂里爆响,“噼噼啪啪”照亮他惨白的容颜,满脸湿润。她不时地向火堂里装柴,那是板凳山上的爆格蚤,这种矮灌木到了春天才会落叶。小时候,他提着锐利的镰刀爬上板凳山,一篷一篷砍下来,背回家里生火取暖,炕腊肉和血豆腐。他呡了一下嘴,像是吞下了时间的唾液,满口生津。

他挨过了寒冷的冬天,她以为奇迹能够到来。一天晚上,春雨入夜,“嘀嘀嗒嗒,”他循着春天最美炒的乐曲,彻底闭上了双眼。她泡哮着汹涌着声嘶力竭,悲伤洇没在沉沉的夜色之中无法动弹。他化着一股青烟弥漫久久难以散开。

她独自坐在客厅里,看见他懒散地躺在沙发上。她闭上双眼,闻见了他温柔的鼾声如雨,绵延不绝。她在漫无边际的白天和黑夜,翻开又关上余生的书页,全是累积起来的时间,仿佛还在昨天,又真切得如此遥远。

我依偎在她怀里,听她诉说她和他的爱恋。一年了,她再也没有露面,孤零零一个人在屋子里想念。她围着客厅走出了一个圆,从天明到黑夜。她站在窗口看夜空,无数颗星星向她召唤,他在遥不可及的天边。她想关上那扇窗,又怕他的魂灵无处安放。

 

我已不是一只男猫,而是成了一个人。我在浴室里洗澡,冲净身上的污垢尘埃,电吹风烘干我的身体,我披上蓝色的确良衣裳,丝绸带子交叉缠绕我的肩颈。我们像是伴侣,同住在一个房间里。

我刚来的时候,她对我极其苛求,逼迫我适应人类的时间规矩。我学会了在人类的马桶里大小便,定时坐在饭桌上用餐。一日三餐,她一盘,我一碟,全是大鱼大肉,我越来越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我要减肥了,不然,若是遇着老鼠,我还真有些恐慌。她看我食欲不振,送我到了宠物医院。那医生又是听诊又是照片,折腾了一大早上,得出了肥胖症的结论。“我每天都拉着它去散步,每天都超过了一万步。”她向医生解释。医生说:“还是要让它去逮耗子。”可是又去哪里找呢?夜晚,她鼓励我出去寻找,但我习惯了养尊处优,庸懒地坐在沙发上,看大洋芋与小米查。她不让我看电视,拉着我在客厅里转圈,让我陪她做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同床共枕。她常常侧起头看着我入睡,仿佛我成了她的催眠剂。我看见她安静地闭上双眼,均匀的呼吸声搅动满屋的寂寞,窗外若明若暗,我孤独无眠。

一天,吃过晚饭,我们去逛夜店。这是一家向人和宠物同时开放的夜店,小猫小狗也可入内。人和宠物都各自单独收费,门口贴着宠物入店需知:一是每只宠物收费一百元;二是宠物的酒水食物据实按价付费;三是加强宠物管理,必须保持宠物具有生理自理能力,弄脏房间,除了罚款,主人还要参与打扫干净。同时,宠物出现打架斗殴受伤或是其他问题,责任自负。

夜店里的人和宠物都一样多,全都在灰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面容。物以类聚,男人女人多是在厅中央摇头扭屁股,宠物们蹲在厅角的桌边小凳子边。它们身上都套着绳索,拴在桌柱脚,不能像主人一样可以狂欢,只能对着同类嚎叫。挨近一处的紧紧拥抱,缠绵悱恻。

我们坐在西角的卡坐上,每一次我都心猿意马,四处张望。她紧紧拉着猫绳,生怕我被勾引了去不再回来。她既不喝酒,也不跳舞,偶尔有个男士过来搭讪,她也懒得理睬。我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甚至于到了天亮,她就一直死死地拉着我看夜店里的花天酒地。我心烦意乱,张牙舞爪,她却心如止水,宁静致远。

一只女猫的啼叫,打破了我们生活的恬静。

有一天,一股清新的气息扑窗而来,我知道附近来了一只女猫。我强忍心中的激动,乖乖地呆在她的身边,如往日一样若无其事。可能那只女猫也嗅到了我的味道,它不停地叫春,仿佛哭泣的幼儿。这是一只觅找情人的女猫,它撕心的呼唤中挟着对爱情的渴望。在这茫如大海的城市里,它很难找到一只心仪的男猫。

今天夜里,我准备跳出窗外与女猫约会。我们看完电视,就爬上了床。我闭上眼睛装睡,当她的呼吸变得匀称起来,她就进入了梦乡,也许那是一个甜蜜的美梦,一时难以苏醒。我轻巧地跳下床来,毛手毛脚,我往窗外一跃,却跌回了屋里。“你要去哪里?”她醒了。我亢奋得忘记了捆在肩颈的猫绳,另一端还套在她的手上。我看见她鬼魅的笑脸,深郁的愤怒无处释放,我真想跳上床咬破她的手掌,逃出她的手心。

“我梦见你去偷情,急得挥手去抓,还真歪打正着了。”她哈哈笑出声来。

“咪咪咪,咪咪咪……,”我非常生气。

“我对你不好吗?难道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像我一样对你好的人?”她发出了两个连续的问号。

她的话语让我陷入了回忆。“难道我真是他转世。”

他死后第七天,他的魂灵转回家来了。她躺在床上,被子盖过头顶,她想听一听他魂灵的声音。她得寸进尺,遍家铺上一层薄薄的煤灰,她还想看一看他转世成了何物。他的魂灵走进每一个房间里,重新温习活着时的动作。她仿佛看见他坐在沙发上,还打开了电视,回放动画片《大洋芋与小米查》。他像是饿了,架起铁锅在灶火上做饭炒菜,一个人坐在桌上,吃得津津有味。他吃完后,还把碗筷收洗干净,擦尽痕迹,像是没有谁动过一样。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魂灵回来的动静很大,仿佛锅碗瓢盆摔倒了似的,弄得屋子里“乒乒乓乓”炸响。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偷看一个魂灵回家的行为违背了祖训,他双手掀开了床上的被子,轻轻地躺在她的身旁,久久不愿离去。他已没有人形,像是一阵风,吹开了被子,瞬间又盖上。“在世为分不开的人,死了却成吓人的鬼。”她晕了过去,飘飘然地飞向天际。

她醒来时,太阳已经从东方升起。她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连梦都没有。她张开眼睛,像是醉酒失忆断片一般,脑海里使劲地呈现前一天的事情。她全都忘记了,只望见家里留下了许多猫脚印。他成了一只猫,已来到了人世间。

我前世是他,我今生还要陪她。“怎样才能割断我们之间的丝带?”我想着挣脱她的束缚。楼下的女猫也很孤苦,它每夜的哭诉让我心如火焚。她对于我的变化仍然蒙在鼓里,不过,有了那夜的教训,她看得很紧,只要我不在她的视线里,她就会收缩猫绳。我的日子成了一种煎熬。

有一天傍晚,我与女猫在环形步道上相遇了。它被一个男人拉着,身披红色旗袍。我猛然间向女猫扑过去,她猝不及防,竟然被我带倒在地上,头部先着地,“嘭”的一声巨响,吓得那男人拉着女猫跑了。

她昏迷不醒,猫绳依然把我们拉扯在一起。医院不准我进入,她的亲人把我与她分开了。夜里,我就跳出了窗子,与女猫约会。

过了几天,她的亲人把我带到医院去。她醒来后,失忆了,对所有亲人都记不起来了,但她一直念叨着手腕上绳子的另一头还有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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