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爬到了母亲的墓前。
母亲的坟地就在板凳山上,既没有墓碑,也没有坟堆,只有一片血色的映山红。父亲他把我母亲埋葬时,这里已长着一片映山红。若是这样,这片映山红可能与父亲,或者祖父以及更早的先人们的年龄相仿。
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见过母亲。可是,父亲说我见过,母亲生下我时,我还含过母亲的乳头,或许吃过第一口黄色的乳汁,宛如水拌黄泥一样稠密,在嘴里吧嗒吧嗒半天才吞下肚里。那时我才下地,呱呱而泣,我记不起来了,我又怎么能记起来呢?如今我已经十二岁了,父亲为此骂我没有良心,他让我跪在这片映山红前,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仿佛要让大山听到额头碰响的声音,那是一种忏悔,或是呼唤。父亲说这次我应该记住了吧!
我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为此,我总是在有娘的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有妈的孩子像颗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我是大山里常年缺水的一根草,即使雨季也是殃巴害气,仿佛一场难以治愈的大病。我很自卑,上学放牛打猪草,我都觉得低人一等,底气不足。我弄不清父亲为什么不再给我找一个母亲,那样我一定能扬眉吐气。
有一天,我与班上新来的王三同学打架。王三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他个子大,趾高气昂,到了新学校就想给我来个下马威。在老师面前树立威信要靠笔头。但是,在同学们面前就要靠拳头。也不知道班上是谁被王三俘虏了,说我在班上拳头最硬。王三仗着个儿,与我约架。他没料到我打架不按规矩出牌,我一挨着王三就一拳把他打得鼻子口来血,仿佛满脸绽放了映山红。王三怂了,他知道靠拳头不行,但王三又岂能善罢干休呢?他找到了我的软肋,天天说我没娘。
我回家就问父亲要母亲,我很久以前就跟父亲要过。我未记事之前要过,我记不清父亲怎么回答了。我记事后,父亲说母亲到外省去了,远得很,过年了就回家。可是过年时,父亲又说母亲今年来不了啦,要到明年过年才回来……。我就是在这样盼望着娘回家过年的岁月里长大。许多人对我说,母亲早就死了,骨头都烂成泥了,只有魂灵回家过年,魂灵是一阵风,摸不着,望不见。我回应说要他娘才死呢!父亲说母亲到很远的外省做活路去了,要到过年才回来。父亲从小把我养到大,他不会骗我的。再说,若是母亲真的不在了,那父亲怎么不再找一个女人呢?那些说母亲死了的人也是底气不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母亲真是死了,那么她的坟茔在哪儿呢?那些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一次与王三的争斗,我是要逼迫父亲把母亲找出来。我要让王三看一看,我不仅拳头硬,还是一个有娘的儿。父亲仍然咬定母亲要到过年才回来。我问父亲是不是在骗人,母亲是不是已经死了。父亲很生气,扬起手给我一大嘴巴,打得我眼跳金星,一片迷茫。我没有哭泣,我的眼泪早已在思念中流干淌尽,男子汉大丈夫要硬气。我给王三说,你不是记恨那一拳吧,你打回去吧,你当老大,我不还手,你别喊我是没娘的儿了。
十二岁生日这天,我吃了两个鸡蛋和一碗长寿面后。父亲扬起剃刀,剃下了我满头的乳发。村里有习俗,老辈人都是把十二岁当作一个男人长大的年纪。如今我已十二岁长大了,父亲带着我出门。
生我养我的乌蒙山脉南缘的板凳山,虽是山高路陡,却蕴藏着黑金子般的煤炭。我的村庄在板凳山的南坡下,村后的树林苍翠绵延,生长着几百种植物。我只是听说有一种红豆杉很珍贵,一层又一层的树木把它围在山腰上。映山红是煤炭燃烧开出的花朵,板凳山上最爱长映山红,父亲说煤山上的映山红有了煤炭滋养,随意栽种在石窝窝里,容易长大,花色如血。
父亲走在前,我跟在后,我们沿着一条小路,一直向上。行至中午,我就汗水涟涟,气喘吁吁。好在春风较大,穿过树林飕飕作响,吹在身上凉荫荫的清爽。我们翻过一个丫口,爬上一个台阶,现出了一片映山红,有的开的繁艳,有的还是花骨朵,红红的如天空的彩霞。这时,父亲停了下来,我以为他也走累了,想在这红花丛中歇一歇。我顺势坐了下去,长叹一声。“站起来……”,父亲绝决地吼道。我吓得立即爬起来,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低头等待裁决。
母亲就在板凳山上的映山红里。父亲一直瞒着哄着,主要是我还未长大。母亲闭眼之前,她使出最后的力气叮嘱,一定要等我长大的那一天,父亲才能把她早已死去的事实说出来。父亲说我母亲说完了仍不放心,还拉着他的手甩了一下,最后撒手人寰。
“儿的生日,母的难日。”从母亲离去的那一天开始,父亲一直在筹划着这场相逢。每至黑夜,父亲辗转反侧,想在梦中与母亲相见,把他的筹划告诉我母亲,好多年仍未梦见母亲。后来,父亲决定就在我满十二个足岁这天,剃下我的乳发,也算是尽了作为儿子的孝道。多年的期盼,一旦得到回报,我应该泪流满面。但是,站在母亲的坟地,我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伤心落泪。我觉得这是一个我看不懂的游戏。父亲就是一个导演,他变幻着自己的想法,让剧情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父亲是一个挖煤老二,起初是个人单干,自己在板凳山挖一个小煤窑,经常光着身子钻进洞里把煤拉出来,山外的人会来板凳山买,人挑马驮到山外去。板凳山里的煤炭如映山红一样下贱,漫山遍野,随意刨开山石,就看到了这黑黑的金子。山里山外的人全都涌进板凳山,疯狂地挥动钢钎铁锤,撬开炮眼,放入炸药雷管,炸得大山血肉横飞,大家钻进板凳山的内心,喝血吃肉。山里的土地贫瘠,广种薄收,粮食馈乏,山外的人就用粮食和金钱与山里人兑换煤炭。山里是一个好地方,挖煤老二算是高薪职业,富裕人家。
母亲就是从山那边来的,父亲竟然记不起我母亲来自哪个村庄,他用手指我望时,那是遥远的山天相连。山里人都说,望见梁子走死人。明明亲眼看见那座山,就是走了几天也没有抵达,可能要走到死的那一天吧!
“你母亲是自己走来的。”父亲像是说得很轻松。不过,板凳山的许多男人与女人结婚也就是如此。“缘分如水,来了堵也堵不住。”山里的女人与男人的结合,有时并不需要那一场仪式,或许根本办不了那一场仪式。有口饭填饱肚子,更何况跟着挖煤老二还有些小用钱,能买上一件棉衣御寒,那是许多山里女人的梦。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梦,也冒着极大的风险。山里有俗语:“当兵的人死了还没有埋,挖煤的人埋了还没有死。”谁也说不准哪天山神发怒,把挖煤人埋在山的肚子里,好日子坏日子也就到了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可是,哪一行都是在刀尖上,以命养命。
当上挖煤老二的父亲还算顺利,好几次遇险都逢凶化吉。但是,母亲就是过不了生我这一道坎。“前一分钟还好漉鹿的,后一分钟就不行了。”父亲说起我母亲的离去,仿佛有一万个不相信。山里的接生婆都说母子平安,小家伙都在用嘴去吮吸母亲的乳头。母亲说她有些冷,家里的棉衣都收集起来盖上去,母亲还是瑟瑟发抖。母亲得了产后大流血,鲜红的血液宛如山洪暴发,冲垮了父亲刚刚搭建好的小屋。父亲喊天天不应,叩地地不灵。一片一片的红,仿佛晚春盛开的映山红,燃烧着奔涌着,漫山红遍。村里有些人说,我是一个克星,克死了我的亲娘,他们让父亲把我丢到山林里喂了豺狼虎豹。不然,将来说不准也要把父亲克死。父亲说这孩子就是应了村里人的灵验,他也要把我养大。父亲没想到我的命如此大,可能是母亲冥冥之中护佑,化着一阵阵风把即将降临到我身上的种种灾难挡了去,我活下来了,健康茁壮。
对于年幼的儿子,父亲作了最坏的打算,这也是母亲连一座坟茔也未留下的缘由。坟茔是故乡故乡的伤口,宛若挂在游子身上的包袱,而我若是夭折了,母亲的坟茔就成了没有尽头的守候。父亲把我母亲火化成一堆灰烬,一捧一捧地洒落在进山小路边的映山红花丛里。每一天,父亲经过我母亲的坟地前往板凳山北坡挖煤时,他都会在此驻足。父亲说他总是望见我母亲如密蜂一样,被血色的映山红围起来,不停地向他招手,脸上的笑魇俨然雨后的映山红缀满汗珠,娇妍欲滴。
也就是在我年满十二岁这一天,父亲在母亲的坟地给我留下了遗嘱,他死后也要火化成骨灰,洒在这一片血色的映山红里。父亲说,生时相聚短暂,死后长相斯守。
多年以后,我沿着这一条父亲带着我寻母之路,踏上了余生的巡山历程。我成了故乡山林的守林员,下雨的时候,我就呆在山脚的三间平房里。板凳山很静,鸟儿虫儿也如我一般躲在家里不出门,只听见雨水嘀嘀嗒嗒的离去声。遍山一片湿润,宛若离人的泪痕。
我一般是在无雨的天气出巡,这种气候,人也好,物也罢,全都会走到大自然里透透气。这也是山林火险最高的时候,那些枯了还未转青的草木,还有枯落一地还未成泥的枝叶,若是被无知的人放了一把火,或是无意中落一个火种,整个山野将会毁于一炬。
天还没亮,我就起床收拾,先吃一个饱,备一些干粮和水,尖刀、衣服、鞋……装一大包背在身上,仿佛此去是远行,也许不再回来。每次巡山,我都要走遍山林,踏着两排草木空出的一条山路,爬坡下坎,蜿蜒曲折,宛若一叶小舟,在一条小河里上下溯洄。
我没有完成父亲的遗愿,他的骨灰没有与母亲洒在一起。不过,他没有走远,死于大山之中,全都埋葬在板凳山里,永世不再分离。
母亲走后,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父亲并不想让我如他一样,这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大山半步。他送我到学校去,希望我好好学习,走到山外去安家乐业。“今后我和你娘连个坟堆都没有,你还回来干啥。”父亲信心满满,笑呵呵说起我们的未来,仿佛我已经走出了大山。“若你真是挂念,那就在我和你娘的坟地连土带根挖上几株映山红,栽在你城里的大房子窗前,一定要让映山红晒着太阳,开出血色,那你就天天望见我和你娘了。”我上学回来,父亲时不时又要唠叨几句,宛如我已经住进了城市的高楼大厦。
我终是让父亲失望了,我翻越不了中考这座大山,初中毕业名落孙山,我又转回到了板凳山下的村庄。父亲像是没有生气,他只是变得沉默了。有一天,父亲说,他已经给我在煤矿上谋得了一个工人的职务,我们一起下到矿井里挖煤。
我考上初中那年,板凳山遍地挖煤的情况得到治理,许多小煤洞都炸封了,整合成了板凳山煤矿,井口设在板凳山上北坡。熟悉挖煤技艺的父亲进入了板凳山煤矿,挖煤老二的名字也变成了煤矿工人,职责也从以前的既挖煤又卖煤,转变到只挖煤上来,每月按时领取工资,虽不是铁饭碗,但是生活也算稳定。我似乎不甘心,挣扎了几回,还是要去实现父亲心中期待我走出大山的愿景,最后仍然一败涂地。父亲说:“认命吧,山外的活路比煤矿工人好不了多少。我们矿井下有许多外省人,也有城里来的。”
十七岁的花季,我成了板凳山煤矿的一名工人,父亲带着我下井,他要把挖煤的技艺传承下去。父亲依然走在前,我跟在后,长长的黑黑的巷道通向大山的心脏。第一次在白天告别白昼,我的双眼还难以习惯,借助头上的矿灯照亮黑洞洞的道路,我艰难地向前一步一步移动。亮光晃动头顶和两旁的黑影,仿佛地狱中的鬼影攒动。巷道里没有风,人群中没有话语,大家安静地走向黑黢黢的前方,大山的胸腔里静得像是死去一般,仿佛这是一条隐溺于河流之中的行走,空气越来越少的窒息感让初入矿井的我像是即将死去。父亲没有丝毫怜悯,而是越走越快,有意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落单。父亲的消失,远比一切还要恐惧,我加快步伐,紧追不舍,像是忘记了死亡,一心只想望得见父亲,伸手能够抓着他的臂膀,助我一力。
煤矿工人的日子,宛若上了年纪的老人,下到矿井里像是老人睡了一觉,能否醒过来,只有天知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上到山去,也不一定遇着虎,上山的次数多了,竟然大彻大悟。该下井就下井,该睡觉就睡觉,想多了也是无济于事,自行烦恼。
有一天,王三结婚了。昔日打过架的同窗,今日想起来也是甜的。王三是父母躲着生下来的孩子,小时候从山外送到山里上学,后来也没考上。不过,王三的父母算是有钱人,看见有人建电厂用煤发电,就支持王三买了几辆大卡车,到山里的煤矿拖煤去卖给发电厂。现在,王三是山里山外有些名气的运煤老板。
我和王三是在矿上重逢的。我喊他名字时,他看了我好半天才想起来。王三说他可不是“贵人多忘事,”我满脸的黑炭,只有两只眼珠转,一口牙齿白,就是亲兄弟也可能一时半会认不出来。
王三请我喝他的喜酒,我肯定要去。人生在世,除了有血缘的人亲,第二亲的就是同学了。可是,砍竹子遇节节,王三的大喜日子却遇上了我的班口,我去给矿长请假,矿长不同意。我说是王三,矿长松动了,但是矿长出了个主意,让轮休的父亲替我代班。
我接到矿上发生事故的消息时,我们几个同学正在划拳打马,“酒在杯杯头,满十又满在,”我已喝得飘飘欲仙。
父亲的坟头在煤矿的主巷道井口,我们下矿的时候,要在这里写下自己的名字,以作为自己上班次数的证明。父亲不会签字,矿上特批了他画一个圆圈代替。矿上不会签名字的人都有代表自己的符号,全是一些闭合的图形,三角形,四边形,菱形……
那次事故是井下瓦斯爆炸,十分惨烈,几十人被埋。我跑到矿上时,第一时间寻找下井的签到册,我没有找到父亲的名字,心中暗自庆幸。酒醒之后,才记起父亲的符号,我看见了父亲在册子上画的圆,干净,整洁。
我站在井口等了几个月,没有一人生还,每一具尸体都已溃烂,鲜血已凝结煤渣,宛若凋零的映山红一样,色泽暗红,令人撕心裂肺。由于血肉模糊无法辨认,全都要用先进技术,才能与亲人相认。搜救持续了半年,巷道在来来回回的挖掘中垮塌严重,次生灾害频发。后来,经过综合评估,虽有十二具尸体仍未找到,不得不宣告停止搜救。
为了举一反三,引以为戒,煤矿井口全部炸封,彻底关闭,开展地质整治和矿山复绿等恢复治理工作,同时,在主巷道井口修建矿难纪念碑,以此悼念不幸遇难的矿工,警醒后人安全生产无小事,矿工生命重于泰山。
父亲的尸体没有出来,巷道里的顶板爆炸得粉碎,可能父亲已化成茸泥,融化在了板凳山的身体里。板凳山就是父亲的坟墓,纪念碑是他的坟头。我巡山途中,每次必有两处休憩之地。中午,我巡至母亲坟地,坐在映山红里吃一些干粮当午饭,补充走了一早上身体消耗的力气,然后继续往上。爬至山顶,走过山脊,又下到山这边的脚下,来到了父亲的墓前。这时,天已近黄昏,太阳挂在西边山际,宛如油将尽的灯焰,开始萎缩暗淡下来。我该转回家了。
女儿问我要妈妈的时候,我说妈妈到外省打工去了,要到过年才回来。难道这是一种重复,亦或是岁月的巧合。“可能要到映山红开的时候,”我补充了一句,与父亲告诉我的区分开来,我害怕重倒覆辙。
板凳山矿难之后,父亲的生命换来了一大笔钱。此时,村里已经有人陆续搬迁到山外去了,有的在县城里买了楼房,有的外出打工没有再回来,板凳山的人烟愈加稀少。我就是一个寡崽,板凳山下的村庄于我已了无牵挂,大家劝我用这笔钱到城里买一套敞亮的房子,那是父亲的愿景。然而,我竟然舍不得走了,即使父亲说的那几株映山红也会在城市的窗台上开得灿烂,如鲜血一般暗红。我在板凳山上砌了三间平房,父母都不在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依恋什么。多年以后,我站在映山红里,望着伸向山外的那条水泥路,我似乎明白了。
煤矿关闭之后,我失业了。矿山的恢复治理是一个大项目,板凳山周围的坡地都种上了易活的映山红,我家的几亩薄地也栽上了树。三间平房耗尽了父亲生命的那笔钱,住的条件改善了,衣食住行,还有生儿育女,仿佛飘在天上的一朵云。我一把铜锁关上房门,跟随村里打工的大军走出大山,踏上了漂泊之旅。
叶乐是在凌晨出事的。我们在王三的婚宴上,酒后吐真言,当年就是叶乐告诉王三我的腚子硬。叶乐虽然上了高中,但是没考上大学,他到轧钢厂当了一名穿道工。这种轧钢厂是收集废旧钢材回炉,轧成新的钢铁产品。穿道工也很来钱,每月只要上足二十天班,工资至少也是七八千元。叶乐在轧钢厂干了几年,不仅找了个外省媳妇,还在镇上的大道边买下宅基地,砌了三间平房。
叶乐凭着他的信誉,老板同意我进入了轧钢厂。穿道工不仅需要劳力,也讲究技术,我进厂初期,叶乐负责教我穿道。
轧钢厂的穿道,就是钢铁铸成的一条长长的凹槽,红红的钢条从凹槽里穿过来,就像铁路,火车咣当咣当地在轨道上行走。收来的废铁进入炉子,烧成铁浆,流进模子,变成一条条红红的或细或粗的钢条,沿着穿道流过来。穿道工的职责是在穿道上守着,手捏钳钩,遇着不听话活蹦乱跳的钢条跳出凹槽脱道了,有时还会跳得老高,仿佛弓箭一般射向高处。穿道工眼疾手快,一下子就用力夹住火舌般的钢条,让它从重回轨道。这种活路看起来简单,好像那些钢条会乖乖走路没多大事情做,然而,这是轧钢厂最危险的工种,穿道工的工资之所以高,因为职位的风险与待遇是对等的。
叶乐可能是上夜班累了,凌晨是人体反应最迟顿的时候。也有人说是他当穿道工的时间长了,免不了出现麻痹大意。不管怎样议论,叶乐都活不过来了。火舌般的钢条跳起来射向叶乐,他还来不及躲闪,钢条已穿破脖子上的动脉血管,鲜血汹涌澎湃,溢满长长的凹槽,淌得遍地一片暗红,宛若板凳山上飘落的映山红。
叶乐成了一包灰,回到了板凳山。叶乐的家人本来是想带他到镇上的家里办丧事,但是,镇上的有些人站出来,说叶乐不是镇上的居民,他的老家在板凳山。镇上的多数人生怕沾染上叶乐的讳气,全都站出来阻止。只有板凳山不嫌弃叶乐,他回到了久别的故乡,板凳山无声地为他的离逝伤心欲绝。
我算是叶乐在轧钢厂带出的徒弟,我接过了他手中的钳钩,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穿道工。这个时候,一个女人走进了我的日子。
她也是一名外省人,在轧钢厂里开航车,把成捆的钢条吊进卡车里拉出厂去。航车是一种机器人,只需坐在电脑面前按动键盘操作,航车就会像人一样工作。
我们是在厂门口的影视厅认识的,因为寂寞而走到了一起。相爱不需要理由,或许这就是姻缘。我相信我们的爱情真诚而纯粹。我们在厂里邀请了彼此的老乡朋友见证,摆几桌酒席庆贺,我们就成了夫妻。第二年春天,我带着她返回了板凳山下的村庄,她在三间平房里生下了我的女儿,我握紧她的手发誓,此生至死不渝。不过,我们动人的爱情故事很快就结束了。她给我两种选择,要么搬离板凳山,要么她丢下女儿走了再不会回来。我又能搬去哪儿呢?她若要走,我只能独自抚育女儿。与我相比,女儿的命运似乎好了许多。
她走了,我没有去寻找,也无法寻找。茫茫世界,有时很大,有时又很小。或许她回到了故乡,或许她在寻找故乡,但我离不开板凳山。因为工艺落后和环境污染等问题,产品质量不过关,轧钢厂垮的垮,关的关。我习惯了轧钢厂的穿道工,心中厌倦寻找新的工种,漂泊之路像是堵上了。而且年幼的女儿嗷嗷待哺,我想起了父亲。
我留在了板凳山,成了大山的一名守林人。
“我妈呢?”女儿问。
“去外省打工了,过年就回来。”我回应着。
“怎么还不回来呢?都大年三十了。”
“可能还有些事要办,映山红开满山冈就回来。”
“我妈是不是死了。”
“你妈活得很好,别胡思乱想。”
“那都过了这么多年,每一次您都说回来,怎么不回来呢?”
“可能她在回家的路上吧!”
“可能,可能您在骗人……”
女儿逼我要娘,我重蹈覆辙了,只有无言以对。后来,女儿在思念亲娘中长大,她离开了板凳山,住进城里。我一处都不想去,只想静静地守着板凳山。
每至晚春时节,映山红开满山冈,板凳山成了赏花的好地方。有一天,我巡山归来,望见女儿正走在伸向山外的水泥路上。久别重逢,她不停地向板凳山招手呼喊,山林一声一声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