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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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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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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馆


  

我踏上了回乡之路。因为村搞开发,在大坡下我家地里挖出了一具棺材,可能失踪多年的父亲。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去了,我甚至于想把那个村庄忘掉。父亲失踪了,一直没有找到,母亲和祖上的坟茔散落山间,我一想起回村就有无限的哀伤。我害怕见到母亲的坟茔,她临终前再三叮嘱,要我照顾好父亲。可是,父亲活不见人,死不现尸。


父亲老了,他有一个愿望,办一个展览馆。

有一天,父亲走进我们住过的房间,不见我们在,他就扛起锄头下地。可是,父亲才挖了几锄,感觉像是生病一样,气喘吁吁。父亲回到家里,他让母亲陪他去跳花灯。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年头还有哪个看花灯,”母亲骂道。

父亲不答话,像是花灯鬼迷了魂,硬是拉起母亲出了门。母亲拗不过,她就带着父亲来到集体的大院坝。母亲认为他看到以前跳花灯的地方已卖给了村里人砌了小洋楼,他会清醒过来。没想到,父亲看见那些小洋楼后,拉起母亲就在大路上跳。来来往往的人路过时,大家并没有停下来观看,只是说父亲和母亲是老来疯。

母亲说自己没疯,但是父亲可能真疯了,她打电话让我从省城回来,带父亲去医院里诊治。

早晨,天才麻麻亮,我就从省城家里出发,来到村里时,父亲和母亲正坐在桌边吃午饭。

“爸爸,您不是病老火了”,我说。

“谁说我病了,一顿能吃两大碗呢!”父亲说。

“我说的,前天你硬是拉起我在马路上跳花灯呢!”母亲说。

“哦,那天……我有点想花灯了。”

“大家都说我们俩个有病,我觉得是你病了。”母亲生气了。

“儿子又忙,你让他来干啥呢?”父亲心平气和地说。

“带你去医院看病!”母亲气冲冲的。

“儿啊,你来了更好,我要建一个展览馆!”父亲说。

“你看,又在说糊话了!可能要死了!”母亲说。

“我清醒得很,我还不想死……”

我劝父亲先去医院看病,然后再谈展览馆的事情,父亲打死也不去。我没办法说服父亲,就甩给他们1000元钱,当即返回了省城。

第二天,父亲买了一些礼品,来到伍先生家。父亲懂阴阳历法,天干地支倒背如流,也略晓一点风水,算是村里的“阴阳”。但是,父亲还不够相信自己。有一次,父亲要上房捡瓦,母亲今天要下雨,不能上房捡瓦。父亲掐指一算,他说今天不会下雨,是捡瓦的好日子。午后,雨说来就来,又猛。父亲过于自信,上了房就让母亲把梯子抬走。雨来的时候,母亲心中有气,迟迟不抬楼梯去接父亲下房来,父亲被雨水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伍先生询问了父亲的生辰八字,戴上老花镜,翻开万年历,把父亲出生的年月日时所对应的金木水火土写在纸上。伍先生喝了一口酒,啧了一下嘴皮,皱了一下眉头,伸出右手,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大拇指去数其他指头的指节。伍先生连续做了两次,脸上露出了笑容,说:“老者,你是要近一点的,还是远一点的。”父亲说:“我就怕算错,才来请您。请师师作主,时间越快越好。”伍先说:“那你来得及时,明天就是好日子,大吉大利。”

父亲匆匆赶回家,请来村里的三个老兄弟商量,他们都是上了年纪老人,一个石匠,一个木匠,还有一个骟匠。说动就动,当天下午就买来水泥、砂子、砖,还砍了自留地里的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老楸树。

动工的日子定在早上八点过六分。鸡刚打鸣头遍,父亲就起床备办。他把大门打开,山村宁静,近山已现出了轮廓,远山朦胧不清。父亲站在门口,想大喊一声,喷出他心中的喜悦,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父亲还从来没有感觉村庄如此安静,不忍心自己的声音搅破村里人的好梦。

不一会儿,他的三个老兄弟到了。七点五十六分,父亲和老石匠爬上阁楼。种地跳花灯,父亲用过的物件即使破损没有了使用价值,也没有舍去,全都收藏在祖屋阁楼的大箱子里。这个时候,应该把这些物件展出来了。两位老人把木箱抬到楼梯边,用绳子捆上,顺着楼梯轻轻放下楼来,老木匠和骟匠在楼下接住。

父亲和老石匠下到堂屋时,已到了吉时。大家齐喊一声“起”,四个老人抬着四只箱角,把大木箱搬进了侧屋。侧屋是我们原先的房间。我们长大离开家后,侧屋就空下来了,父亲的展览馆就建在侧屋里。

父亲的展览馆定于端午节开馆,日子没有请伍先生算,这是父亲自己定下的。老人家老有所依,这是一件高兴事。我自作主张,做了一个馆牌作为礼物,在父亲开馆时挂上了。

开馆仪式定在端午早上10点8分。五月初四下了班后,我就连夜赶到村里。姐姐们都来了,大家准备明天的宴席。

父亲说:“村里没几个人,转去转来也就是那几把老骨头。”

大姐说:“就是多包几个粽子,没什么的。不过,这也是爸爸老来办的一件大喜事,还是隆重一些。”

“全寨子在家的就那么点花花人,全部来了也隆重不起来,”母亲说。

 

夜深了,我睡在祖屋的阁楼上。母亲一直念叨着,她想把祖屋翻修成洋楼。父亲不同意,他说儿女们都不回来了,砌那洋楼不仅浪费钱,将来也没人住,很快就垮掉了。父亲和他的老兄弟们经常对祖屋修修补补,祖屋依然健好舒适。

躺在床上,望着屋顶,黑乎乎的,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我爬起来,推开阁楼的小窗户,端午无月,几颗星星闪烁,划破夜空的寂寞。村庄很静,连声犬吠都没有;山野很静,听不见一声蛙鸣,大地仿佛死去了一般。生我的村庄于我,陌生了。

我像是坐在稻田边,溪水流进田里,咕咚咕咚响着,青蛙呱呱叫,一片停了,另一片又起来。我听见父亲喊我的声音,我站起来回头循着父亲的呼唤,月色朦朦,星星点点,我惊醒了。父亲正喊我与他去摘艾叶和菖蒲。

父亲在前,我跟在后。大地依然很静,像是坠入梦乡难以自拔。

“爸,昨晚上我怎么没有听见青蛙叫?”我问。

“哼,你自己不会看这田坝,还有水田不?”父亲反问。

这时,我向田坝望去,到处花花绿绿的。有的栽花,有的种树,有的长满了荒草,还有的盖着大棚。

“爸,怎么不种水稻呢?”

“包谷都没种,还水稻呢!”

“那吃什么?”

“大米啊,超市里白生生的大米,带糯性的,很好吃。”

“你们也买米吃!”

“不买米吃,要饿死啊!老子看你是坐在城里面喝酒喝呆了。”

我低下头,没有搭话。

“不过,老子做惯了土地,种得一块菜地,吃菜不用买……”。

“怎么了,看你蛇顿蛇顿的样子,是乡下路走不习惯呢,还是忘记路了?”父亲没有听见我说话,他向后转过头来说。

我抬起头,对着父亲微微一笑,露出腼腆的样子。父亲像是觉得话说重了些,转回头去继续向前走。我加快脚步,跟上了父亲。

父亲和我回到家时,母亲和姐姐们正从木桶里把粽子捞上来,放进锅里煮。不一会儿,父亲的几个老匠人兄弟来了,大家坐在堂屋里争论端午的由来。

父亲的开馆仪式准时举行。我拿出的馆牌,正要上前挂到门柱上,父亲一下子把我拉退回来。

“你要泼老子的场火啊,好日好时的,”父亲说。

“这是我请省内著名的书法家写的馆名,给您一个惊喜,”我向父亲解释。

“你不是给老子惊喜,是让我惊慌,”父亲说。

“哈哈……你老者还会说笑话,”那几个老匠人笑起来说。

父亲说:“我老了,地也快种不了啦,花灯也不跳了。这馆不对外开放,我只想一个人坐在这馆里回放往事。”

老木匠说:“那就听你爸爸的,不挂就不挂了!”

父亲说:“将来等我死了,您想怎么挂就怎么挂!”

我收起了牌子,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赔笑。父亲和母亲在六分时推开了馆门,开馆仪式完成了。姐姐们端上棕子,我们都拿上一个,走进馆里边吃边参观。

按照父亲的设计,展览馆分成两部分,左边是土地,右边是花灯,虽是旧物件,全都让父亲打整得干净整洁。

摆放在进门往左的第一件是生产队长发给父亲的大红花,花朵依然保持当年的模样,只是多了一些纹皱,鲜红的色泽褪成了淡白,失却了往日的光鲜。紧挨着的是那根杠子似的扁担,几十年的时光吸干它的水份,开裂八缝,形容枯槁。挨着的还有桶和瓢……

父亲若有所思,他指向了一件散架的犁头。

一个秋天的早晨,雾霭紧紧抱住村庄,久久不愿散去。我把我们家的一对母子牛赶出圈门,我们要到村前的大坡上去。秋野宁静,只有那些不知名的虫鸟大声叽叽唧唧。稻谷黄了,包谷花老了,叶尖缀满露珠,遍野晶莹透亮。

母牛走在前,牛儿跟在后,它们向着山崖爬去。大坡已开始枯黄,只有那山崖上还有一些青草,在秋风中摇曳。母牛不停地回望田野,道路越来越艰险,它不慎跌下山来。

母牛没有死,只是摔断了双腿。父亲没有责怪我,村里的牛都是赶上大坡去看,牛滚坡也许是牛的命,埋怨也无法改变。父亲请来兽医,他们试用了山间的所有接骨草药,母牛依然站不起来。

冬天就要过去,春天即将到来。父亲把母牛和接不了班的牛儿卖了,换来了一头能够耕作的水牯。

小满那夜,雨一直下。父亲连夜出门,赶着水牯来到高榜田抢水。

天亮以后,父亲已犁完了三遍田,他有些累了,坐在田埂上小憩。水牯也累了,站在水田里,一边回刍,一边甩打着尾巴。这时,有一头母牛从田边经过,水牯来了精神,不顾肩上还套着犁头,就追了过去。父亲没未反应过来,只听见“咔嚓”一声,宛若天上的雷声,犁板断了。路边的母牛像是受了惊吓,向着山脚跑去。水牯没有听从父亲的叫唤停下来,跟着母牛追跑,犁把也被拖断了。

第二天,父亲不听母亲劝告,等种完大季(水稻包谷)收拾水牯。父亲请来了村里的骟匠,割掉了水牯的牛卵子。从此,水牯什么也不想了,只是一心想着吃,想着长肉,想着做活路。

后来,父亲不再种庄稼,水牯失业了,父亲把水牯赶到牛市上,卖了一个好价钱。父亲还用这些钱备办了他和我母亲的棺材。

“这缺口的犁铧也是水牯拉断的?”骟匠说。

“这个还真不能怪水牯,是地里的石头,”父亲说,“土地承包到个人后,我分得了大坡脚那块地,地里埋了许多石岩头,犁地的时候不注意,犁铧就被石岩头撞破了。”

“这个我记得。你来找我帮忙,我们两个拿起钢钎錾子一锤一錾敲打了好几天,才从地里把那些石岩头拿出来。”石匠说。

“我从河边背了几百背泥巴去填,”父亲说,“哎,我们好不容易把这些地肥起来,现在搞成这样。”

“昨天栽花,今天栽树,听说过几天又要把树子挖了……”

“不讲那些闹心的事,走过去看一看我跳花灯得的这些奖杯。”父亲换了个话题。

恰咚,恰咚,踩到妹小脚。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俩老跳一个。”木匠比划着。

“老了,不想跳了,回忆一下就行了。”父亲说。

“喊你儿女们跳。”

“教过好几回,一个都没继承,后继无人了。”父亲很感慨。

“饭熟了,大家先吃饭再进来参观吧!”母亲急忙转移话题。

 

这个秋天,秋雨绵绵,天空似乎忧伤不已。父亲患上了“老来愁,”。

母亲病了,住在医院里。母亲的手脚都插满了针眼,病情愈加严重,她不愿再治疗了。母亲怕死在医院,自己的魂灵进不了祖屋里。

母亲闹着回到家中,昏昏欲睡,似乎秋雨天气好入眠。

有一天,天空好不容易露出了蓝天白云。午后,母亲张开了眼睛,她像是有了精神,说:“我和你们父亲是因跳花灯而相识相爱的。现在,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想与他跳完这最后一曲。”

我们不敢阻挠,只有忍着泪水,传说中的回光返照来了,母亲大去之期到了。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音响,二胡和锣钹先响起起来。父亲右手摇扇,左手挥帕,半蹲着跳跃着,做起了花灯中的矮桩动作。母亲左手舞帕,右手扇扇,扭动着移动着腰肢,走向舞台的中央。

母亲唱:“左手边走着妹妹衷情的哥,衷情的哥哥哟!”

父亲唱:“右手边走着哥哥中意的妹,中意的妹妹哟!”

母亲唱:“快点走开哟,路上人太多!”

父亲唱:“偏要挨拢来,踩到妹小脚!”

合唱:“踩到妹小脚!”

母亲唱:“哎呀哟噫哟,踩疼妹的脚!”

父亲唱:“妹要不高兴,哥要走开啰!”

母亲唱:“妹不得不高兴嘛,拉到哥的衣裳角。”

合唱:“恰咚,恰咚,踩到妹小脚。恰咯,恰咚,情投意也合。”

父亲唱:“轻轻踩到妹小脚。”

母亲唱:“悄悄拉到哥哥衣裳角。”

合唱:“哥哥和妹妹是地合的一双哟、天生的一对啰……踩到妹小脚!”

唱着唱着……母亲爬在父亲的背上,两人同时伸开双臂,做着比翼双飞的动作。忽然,母亲双手瘫软下来,我们以为母亲在父亲背上断气了。

“我还死不了!”母亲躺在了堂屋的门板上,微张着眼睛,积蓄一口气说。

“你会好起来的。”父亲拉着母亲的手说。

“把儿女们喊拢来吧!”母亲轻声地说。

我们全都聚齐到了木板边,听母亲最后的交待。

母亲似乎还不想走,她一次又一次地昂起头来,用尽毕生的力气在人群中寻找我父亲。

“我走了,眼睛一闭,一了百了。可是,谁又给你煮饭洗衣?我生病了,你服侍我,将来你生病了,谁服侍你?”母亲难舍难分。

“还有我们呢!妈妈。”我和三个姐姐异口同声。

“你别倔了,我死后,你就跟着儿子进城吧!你答应我。”母亲用尽最后一口气。

“我答应你,”父亲急忙说。

母亲向着父亲露出了最后的微笑,宛若天上闪烁的星星。

母亲终是合上了眼睛,她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能成为父亲踩到小脚的妹妹。

父亲显得很平静,他一滴泪水也没有流出来,一个人站在停靠着母亲的木板边,一会儿扮丑角,一会儿扮旦角,他反复唱着:“妹要不高兴,哥要生气了;妹妹不得不高兴哟,拉到哥哥衣裳角……”

母亲的葬礼很冷清,因为村里本来就没有多少,而父亲又拒绝了呐,他只想给母亲一个花灯别离。

星期五早上,母亲的灵柩启程了,村里的一群老,埋了一个老人。

 

我的假期即将耗尽,我已做好了回城的准备。父亲还不想走,他要在祖屋里再守四十天。村里有习俗,一个世去到阴间,需要走四十九天的,每隔七天,家人要给死去的烧一次纸钱。若家人不这样做,死去的人就没有买钱,既回不来,又走不了,像孤魂野鬼,在路上徘徊。

两个月后,已是冬天。星期六,我回到了村里。父亲还是不走,他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把他的展览馆搬进城,我要腾出家里的一屋子,顿好那些物件。第二,我要在城给他找一块地,最低也要十二个平米,他已养成了种地的习惯,即便自己老了,每一天不到地里挖几锄头,浑身酸,心慌口跳。

亲的条件有些苛刻,特别城里的土地比子还贵,我又一个人回城了。

当天晚上,我与妻子商量,她勉强意拿一间房安顿父亲和他的展览馆。

第二天,我没去班,而是请了假,满城找朋友帮忙。我动用了自己在省城二十年积攒的关系,按照每月每平方100元管理费,小区物业公司在墙角隐蔽处给我劈出了一块有十二个平方的土地。

又是星期六,我来到了村里。为了不给亲留下任何不进城的缘由,我把搬迁展览馆的事宜给了顺风递,多钱,出了差错有人赔,父亲不会怪我。

星期天,我把父亲搬进了省城。第二天,父的展览馆也到了,他用了一周,才把各样物件摆放规范,格局与村里一样。父亲似乎忘记了亲去逝忧伤,每天都过井井有条。上,父亲在那块十二平方米的地里干活,下午,他坐在展览馆里呆,晚上,父亲守着旧物件到了亮。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父亲从他的展览馆里走到我身

父亲“我想种些菜。”

我说:啊,那就种吧!

“没有种子,巴已让我挖了无数遍。

这时,我才真看父亲一。父亲到城里一段时间了,我太忙了,幸好有那块地陪着他。我答应父亲,二天就给他买。

我失约了。偌大的省城,我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种。我在单位上处打听,们都说我是不是疯了,省城又没有土地,自然就没人卖种子。他们让我到周边城或是上找一找。我哪有时间去县城?打开京东,还真找到了。但,快递需要时间,当天肯定得不到。

我回到家,给父亲作了解释。亲挺开明,他说我急,他都挖了这多天地,也不急于到种子。

过了天,父亲吩咐的菜种到了,有白菜、青草、香菜葱蒜。父见到这些种子,他很高,吃晚饭时,他说要喝酒。

期六,我没有加班,坐在阳台上喝茶。父亲我,的粪水去了哪里。我给父亲说,省城里的粪都在地下,顺着排污道去了污水处理厂。父亲没有说话,转进展览馆里去了。

期一中午,父亲没有回家吃饭,楼下地里没人,他失踪了。我接到妻子来的消息后,回到家里,发现展览馆里的杠子、木桶、锄头和木瓢也不见了。我调看了小区物业的监控视频,看见他挑起一担桶走出去了。我想起了天父亲的询,就去污水处理厂找。污水处理厂大门紧闭,我拿出父亲的照片,门边的保安说今天根本没看见照片上的人。我又急怱怱赶回家里,喝一口水静一静,重新调整思路。我在微信朋友圈编发了一条寻父启事,并请各位朋友帮转发寻找,父亲刷屏了。

黄昏时,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父找到了,他在派出所里。

我来到派出所,父亲坐在询问室里,他隔着铁窗望见我,父亲没有激动得站起来喊我,而是像一个陌生人彼此不认识,望两眼又低下了头。一名干警见状,问我到派出所干么,我说明来意,他似乎不相信。于是,他把我带到询问室,父亲认不认识我。这时,父亲才说我是他的儿子。

 

父亲的菜种发了,他是去污水处理厂寻找粪水。

早上,我出门上班不久,父亲也出门了。他拿起展览馆里的杠子,挑起那担木桶,一装着锄头,一只装着一张木瓢。父亲出了小区门,来到了大街上。车子来来往往,疾驰而过,有的车子喊出死声气,喇叭声吓得父亲抖瑟起来。父亲走着走着,他就停下来,为污水处理厂到了,就抡起锄头挖地。地上不是柏油,就是地砖,坚硬得很。父亲的锄头与地相撞,发出锄口缺损的嘶鸣,父亲的锄头被大地弹回空中。只“啪”的一声,父亲的锄头挣脱了他巴的双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父亲有放弃,他拾起锄头又再重复。可能父亲想起己还没有走到污水处理厂,又挑起担子往前走。父亲向前走出几百,他又停下来挖地……后来,父亲迷路了,他找不到了我的家,只能在一段路来来回回,走走挖挖。

父亲的异常动,引起了路人的警觉。“这不是传说流浪的黑大侠,就是装疯卖傻的犯罪嫌疑人。”有人拨打了110电话,父亲就被带到派出所调查。

派出所要没收父亲的农具,同时责成我修复父挖破的柏油和地砖。我答应了,但亲不同意,他要带回那些农具。我又动用一些手段,要回了父亲的农具。

有一天,我回家路过小区保安室,物业诉我,今天上,我父亲又挑担出门了,不过,被他们挡了回去。他们还提醒,我父亲是不死心。

回到家里,我就语重心长地与父亲心。

我说:“爸爸,我不是给您买了化肥,您怎么老惦记粪水。

父亲说:“我在家里种菜,从来不用化肥。”

“可这是省城,没有粪水。”

“你又骗老子,你不是流到污水处理厂了!”

“我……”,我结结舌舌。

“粪水浇灌出来的蔬菜,全都是原生态的,”父亲据理力争。

“那你是还想进派出所,像犯人一样被审讯。”

父亲打了一个冷颤,低下头走进展览馆里,“砰”的一声,关上了房

父亲妥协了,他不再出门找粪水,用上了化肥。

下午,我们下班回家,亲摘回了几大把菜,父亲的青菜白菜长大了。但是,也不知何故,父亲种的菜没有村里种出来的新鲜,杆茎瘦小,叶不开,色泽暗淡。不过,父亲很满足的样子,让我们煮来尝一尝。

能吃到父亲在省城种的菜,我也很开心。但是,妻子像是不欢喜。她说父亲种的菜是吸收汽车尾气长大的,污染严重。我煮来自己吃,她不会动一筷子。

星期天,父亲很早就出了门。十点钟左右,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父亲在城管监察大队三中队,让我去领人。

原来,父亲认为省城与县城一样,周日赶集,他就掏自己种的菜到街上卖。儿媳嫌弃他种的菜,父亲很生气。父亲要证明,他在省城里种出的菜很受欢迎。

父亲的菜确实很受欢迎,虽然菜的长相难看,这证实父亲种的菜没有打过农药,本质好,吃起来令人放心。可是,父亲违反了城市摆摊设点的规定,严重影响省城的市容市貌。

父亲的农具和菜又被没收了,还要罚款。父亲说,抓他坐牢都行,就是要把农具还给他。我恰好认识中队的人,见到我是熟,把农具还给了我们。

 

村里人“人穷志短,祸不单行。”父亲在区种地的事情,被举报了。

街道来到小区调查,小区物业公司说他们毫无知情,这是一次深刻的教训。他们将立说立行,立即整改,举一反三,引以为戒。

父亲十二平方米的菜地被小区物业公司收回,同时,为了让园林站知道他们彻底整改的心,浇筑混泥土覆盖了原本就不属于父亲的土地。

父亲很伤心,把自关在展览馆里。我怕父亲关出病来。傍晚,我带着父亲去小区旁的公园里散心,还有我的二宝也跟着去。

公园很大,晚上是公最闹热的时候。公园有一个广的广场,许多商人摆放各种小孩子游玩的器械,二宝要溜滑滑梯,我说要陪爷爷散步。二宝很懂事,他就去拉着爷爷的手,说:“我不,我就要去溜滑滑梯。”父亲自溺爱孙子,暂时收起心中的忧伤,抱着孩子走滑滑梯。

孩子玩得很快乐,站在滑滑梯上,不停地向我和父亲招生炫耀。父亲也举手回应,但显得有些勉强。也许,孩子的快乐不属于自己,属于自己的满心的悲伤。

“恰咚,恰咚,到妹小脚……”公园的吵闹里传来父亲熟悉的记忆。我们抬头张望,歌声从广场的西南角传来的。

亲要过去看一看,究竟是谁把他的踩到妹小脚》带到了省城的公园里。我很为难,一边是儿子,一边是父亲,在这人山人海公园里,我不让他们离开我的视线。父亲像是看出来了,他说,这一次,应该不会有人被抓了去。

父亲走后,我还是不放心,爬上滑滑梯抱起孩子,我要去守着父亲。孩子又哭又闹,我就使出作为父亲的权威,几大巴掌拍到儿子屁股上,他吓得闭上了嘴。

我来到广场的西南角,父亲竟然在人群中跳起了花灯。我没有打扰父亲的兴致,只是抱着儿子静静地望着,回想起父亲进城来的时光,现在,像是忘却了烦闷

父亲跳得很入神,他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而我仿佛望见了那个与母亲后绝唱里的父亲。

回家的路上,父亲话很多,他说没想到会在省城的公园广场上遇到年轻时的熟人,几十年彼此没有音讯,竟能在这省城的公园相遇。父亲还说,他们已经约定,只要晚上得闲,天不下雨,他们就到公园广场西南角跳灯。

父亲仿佛找到了知音,有时,天空下着晚雨,他也会撑起一把伞去公园里一趟。他们的花灯也越跳人越多,成为公园夜晚一美丽的风线。

有一天晚上,父亲跳花回来,闷不乐。他把我叫进展览馆里,关了门。

父亲说:“儿啊,那个人有三天没来了”

我说:“哪个人呀!”

“我给她说,只要她儿子答应,我再给你说。”父亲答非所问。

“给我说什么呀!”我说。

“儿啊,这里不属于我,你把我送回村里去吧!”

“父亲,您怎么了。”

“我要回家

“这里也是您的家。”

“这里只是你的家,我的家在村里。”

“我们对您不好吗?”

“你们对我都很好。

“你又遇到什么事了。”

“我要回家。”

“可我们答应过母亲,一定会照顾好您。您回村里去,我们不放心。”

“可是,你妈妈已经死了。”

“所以,您不能回去。”

“你知道什么叫故乡吗?”

“您怎会这样

“故乡,就死去的家。因为只有死了,才会让人念想。

“爸爸,您怎么了?说的尽是糊涂话。”

“我要回家,不然,我就从这楼跳下去。

亲说得很认真,我不敢再话,是向他点一点头。父亲打开展览馆,把我撵了出来,又把门关上。

“爸爸,明天我就送您回去。”我大声说道,“您不要想不开。”

“找个大一点的车,还有屋里的这些旧物件。”父亲回应着。

清晨的省城很静,晨雾宛若褴褛的床单,铺盖在高低不平的楼宇间。父亲起得很早,他一夜未眠,已收拾好了屋里的旧物件。我租了一个面包车,把亲和他的旧物件送回了村里。

后来,父亲失踪了,一直没找到。

 

我来到村里的时候,五彩的霞光染红了天际。我打开棺盖,棺材里没有父亲,只有他展览馆里的那些旧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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