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他经常出去。我跑出好远去迎接,跳起来与他相拥,他显得心事重重,连起码的敷衍也没有。我越来越觉得有一种异常,仿佛狂风巨浪,汹涌澎湃。那是一种死亡的味道。
这么多年了,我是不会去那种地方的。有一次,我生病了,他带着我去。我还没有望见目的地,那股腥味就袭来了。可能他不知道,我的嗅觉比视觉还要发达。“喔喔……”,我向他发出前方有敌人的警告。他对我挤出勉强的微笑,然后停止了前进。他似乎很犹豫,左右摇摆,最后还是转身回家了。可是,他把张曽医请到了家里来。
我最讨厌张兽医,即使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但是,我始终对张兽医保持天然的警惕。那天,当他和张兽医向我走来时,我奋不顾身扑过去。我真想咬住张兽医吃得胖嘟嘟的脸蛋,把那厚厚的脸皮撕裂下来嚼碎,那真是美餐一顿。可是,他挡在了张兽医的面前,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鼓起来的两只眼仁让我立即改变了态度,从愤恨转移到摇尾乞赞上来。
“别怕,有我呢!”他在张兽医面前炫耀自己的本事。
“没事,这是狗极度恐慌的表现,我见多了!”张兽医说。
“您说得对,我忘记您是兽医了。”他们有说有笑。我一步一步向后退缩,躲进了他的卧房里。
他们似乎不着急。张兽医把药箱放下,毫不客气地坐到主位上。他微笑着沏茶,各自一杯,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着我。
我蜷缩在他的床脚,瑟瑟发抖,“呜呜——”哭泣。张兽医带来的腥味弥漫屋里屋外,我的脑子里总是呈现朋友们无助的目光,那锋利锃亮的刀子,明晃晃地刺进朋友们的喉咙,扯出来时红通通的,仿佛在炼炉里燃烧过一样。
“笃笃……”,他在哐我出去。我一听到他的哐哄,总是忍不住向他走去。只要听到他的呼喊,我就有使不完的劲力,满足他的欲望。但是,我没有跑到他身边,而是一溜烟出了家门,直到没有闻到他们的气味,我才停下来喘气。看来,我没有病,可能是他们有病。我暗发毒誓,即使我死了,我也不会靠近张兽医。
他也许知道了我的这个习性,再也不找张兽医了。现在,他为什么会去张兽医那里呢?难道他移情别恋,喜欢上另一条狗了,他想找张兽医给他的新欢看病?
“不可能。”我并没有从他的身上嗅出其他的狗的味道。今天,我看见他从张兽医家出来,眉头紧锁,胖瘦相宜、五官端正的圆盘脸上,色泽暗淡,像是染了重疾。他宛若木偶一样,不停地向张兽医点头哈腰。张兽医握着他的双手,一直在叽叽呱呱,仿佛向他叮嘱什么。
我实在难以忍受,“噢呜……噢鸣……”叫起来。他们听见我痛苦的呻吟,忽然把脸绷得紧紧的,仿佛我听到了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张兽医急匆匆返回家去,他快步向我走来,脸上的皱纹一下子松驰绽放,满脸堆笑地张开怀抱。我跳起来等候他的拥抱,宛若劫后余生。
然而,我顿时嗅到了他笑容中裹挟的那股腥味。我没有扑进他的怀抱,而是“噢呜噢呜”调头跑回家了。
我们之间似乎出现了一条无法愈合的鸿沟。我已经感觉到他在有意回避,像是做了损我的亏心事,不敢与我四目相对。黑夜,他不再关心我的冷暖。他把房门锁上,窗户紧闭,他在夜色里把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我已不能向以前那样随意进入他的房间,与他亲昵,吃夜宵,喝水……。
我总会对着无尽的夜色“噢呜——”,我把饮泣无限拉长,在他的窗玻璃上划出锯齿的尖叫,他睡得很沉,或许梦中正在聆听张兽医的指点。
我坐在黑漆漆的寒夜里,喝了一夜冷风,守护着他的安宁到天明。
二
春夜的雨水嘀嘀嗒嗒,倒春寒的冰冷穿透木板,击打在我身上。我扑伏在木屋的角落,缩紧身子,静静地听着雨落的声响。我的眼前一片暗黑,茫然让我忘却了寒冷。
这是一间小木屋,我不知道会成了我的新房,也许我多情自扰了。
冬天的时候,他拿起斧头,走进村旁的园子里。这是一块很大的园子,长满那种四季常绿的松树,又高又大,可以做棺材了。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木匠,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可能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我难以忘记。
“打狗也要看主人呀!”那时,我与村里人遇见,他们都会向我投来敬畏的目光。我的脑壳一抬,尾巴一翘,那些人急忙对我陪笑。可惜这样的时光没有几年,他就被村里人赶出了木匠行列。这不是因为他丢了木匠技艺,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清楚。我只是隐约地从他们的闲言碎语中听说,四十五岁之前,他在村里是一个大人物,说一不二;四十五岁之后,他却成了一个大傻子,村里的小娃娃都会拿他戏耍。我也由此跟着遭殃,当我再与村里人相遇,不仅要低着头夹紧自己的尾巴,还经常挨他们追打戏谑。或许,只有我与他的余生不离不弃了。
他在园子里砍了很多松树,既不是卖掉,也没有制成棺材,他在院角砌了一间小木屋。我多次摇着尾巴问他,是不是为我砌的。他总是莞尔一笑,轻轻拍一拍我的肩膀。他对我的抚慰很是暧昧,仿佛人世间的太极八卦,我是无法领悟的。有时,我就坐在门槛上,一边看他把松树七划八削,开肠破肚,一边想着这间新屋的未来。我还是否定了为我而建的想法。从位置上看,木屋离院门太远,难以让我在最短时间内发现敌人,拒敌于门外,制敌于先手。木屋偏院内的位置降解了我为他看家护院的功能。“难道是做一间柴房?可是砌好后已是春天,莫非储柴也要从春天开始……”我把头都想痛了,跑过去咬起一块破碎的木头,跳起来递给他。他视而不见,丝毫不理睬我,一心一意砌他的木屋。我讨了个没趣,“汪汪——”表示生气的心情。他似乎也没听见,埋头专注于把楔子嵌进柱子里。
我的猜测似乎都错了,木屋砌好之后,没有堆放柴禾,更可恶的不让我进去,门上总是挂着一把锁。我几次厚起脸皮想跟他进去,他竟然给我几大棒,打得我抱头痛哭,好几天心有余悸。可是,我没有放弃,我用尽自己的所能去搜寻屋内。我可以判断那是一间空屋,除了他和那些松树的味道,再也没有其他杂味了。我的嗅觉总是激起心中的好奇。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去咬门上的锁扣,想打开木门进去探窥。我怎能斗得过他呢!这一招他早就有所防范,我的牙齿无法切断门上的钢铁。我沿着木屋转了一个圈,木屋没有窗户,木板扣成的墙壁也没有缝隙。我又想到了屋顶,但是,我试跳了几次,跳得越高,摔得越重。我多想进去看一看呀!进入木屋仿佛成了我的理想。
春雨下了很多天,绵绵如丝,网住了山,网住了田野,网住了村庄。人们并没有因为春回大地而欢心鼓舞,仿佛比老天爷还要忧愁。他更是马着一块脸,像是这个世界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预知不了未来。我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惹燃了他点火就会爆炸的心情。
这天雨夜,他却把我带进了木屋。我心中的理想在不经意间实现了,我应该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是,我的举动是一种惊慌失措。因为我没有看见木屋里的样子。这不是黑夜遮挡了,我的眼里从来就只有光明。然而,他在我的眼睛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黑布,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我,也是我第一次尝到了眼睛里出现的黑暗,我还以为自己的眼睛不见了。
我“噢呜——”大哭,他并不疼惜,把我丢进木屋后,随手锁上了木门。不一会儿,我听见“嘭”的一声,他重重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我“呜呜”遍屋寻找出口,用牙齿啃脚爪抓。我的努力仿佛脱落的木屑,轻飘飘的。我绝望地碰撞木门,吓得锁扣哗啦啦地喊叫,木屋巍然不动,我遍体鳞伤。
春雨停了,春风肆虐起来。黑夜不知走到了何处,气温越来越低,冷得我的骨头里生出了骨芽似的。他来了,手里像是拿着一把刀,春风一样寒气逼人。我看不见他,可是我感觉得到。他迈着碎步,像是屏住了呼吸,却掩饰不住心跳的速度。
“他紧张什么呢?拿着刀的手在抖……”他走得摇摇晃晃,仿佛海浪中的一叶小船。我似乎很坦然,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想起了那些日子,他教我喊过他的名字,每喊一声,不仅有一个热吻,还有一块食物。他的手挥向了我,可能他以为我还在做梦。我忽然跳起来,一声声轻呼他教我喊过的他的名字。“咣当——”,他手中的东西跌倒在地上,吓住了他的步伐。我扑倒在他的身上。
一滴又一滴的冰凉打在我的脸上,可能是他的眼泪,也可能是停留在他头上集聚下来的春雨。
三
小河从天边流来,蜿蜒如龙,在这山脚下绕了一个大半圆。村庄依山傍水,满山生长着桃树。三月,遍野桃花盛开,一片片红夹杂着一片片白,一山连着一山,宛若天上仙境,世外桃源。
他把我拴在桃花林里,似乎要让我自行疯掉。
我爱桃花林,又怵桃花林。这里有我的很多爱情故事,也有很多同伴因此而疯了,有的命丧黄泉。我还幸运,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好在桃花生命短暂,每次到我心猿意马恍恍惚惚之时,桃花纷纷凋零,一夜之间,全无踪影,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我的爱情亦如桃花的生命,或许那本来就不是爱情,让我变换了一个美好的名字而已。他经常说,我在春天里要发情,是一种生理需求,动物本能。或许,那只是为了繁衍后代,接续生命的郁郁苍苍,有的欢喜,有的哀愁。
我至今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情人了,但是,我可以向天发誓,我是真心的,我付出了真情与感动。每一次完事之后,我都依依不舍,痛彻心扉。我们的离别或许将成为永别,此生不会再见。我们只能把彼此的思念埋在心里,宛若那遍地的花瓣,在日晒雨淋中慢慢褪去色彩,化着褐黑的粪土,从此永生。
我不知道它是否也像我一样真诚,但是,它明显比我懊恼,似乎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错,欲罢不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只能默默地祝福她能放下包袱,尽快洒脱起来。不过,她不会寂寞的,就在我的视线里,又有一群公狗追随它去。它们谈笑风生,花前月下,很快就消失在桃林深处。此时,春风习习,一瓣又一瓣粉红的桃花从天而降,宛若我的心伤,慢悠悠地把我包围。把最后的忧伤留给自己吧!快乐似乎都是别人的。
“那只是一场不要脸的情事……”。在他的眼里,我不佩谈爱情,而我是在亵渎那个纯粹的词语。他经常捡起大石头向我甩来,穿过桃林,挟持着花瓣,气势汹汹。有时,我还沉醉在那种美妙之中避让不及,石头击中我的身体,像是打断了我的骨头。钻心的疼痛只是一笑而过,我拖着断腿都还想去偷情。
在那么美丽的地方,蓝天白云之下,暖暖春阳之中,我们毫无顾忌,干着如此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我们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喂豹子的,做这事也不躲到点。”他们很愤怒,向我们溅口水,把所有的晦气都推给我们。有时,他们不吐唾液,而是先抬头望一望天,低头看一看地,然后侧过身去双手合什,像是在替我们的罪过忏悔。特别是那些忌讳大的人,把这种事看着洪水猛兽,是不能入他们眼睛的。若是让他们遇上了,似有天塌地陷之事即将发生,他们会手捏棍棒走过来,对着正在翻云覆雨的我们一顿好打,那一对冤家惊恐之中汪汪嚎啕。想跑又彼此牵连着难以挣脱,有的公狗受不了棍棒之苦,使出浑身力气,毅然扯断器官。有的还舍不得离分,挨着毒打,往那高处走去,双双绝然从那寡崖之上跳下去,活下来的继续缠绵,死了的落得一个殉情的好名声。
不过,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不是个个都能寻到爱情。爱恨本无因,似乎也无果,我也理不清缘由。有的朋友生得也好看,就是在桃花林中找不到情人,只能游荡着孤独,孑然一身。在郁郁寡欢中,终是让那桃花的香味逼坏了脑筋,有意无意向人和狗发起攻击。
好多次,我望见他们围剿我的朋友,我本是想上前与它并肩战斗。但是,那仅是心想而已,我的勇气在最后一刻泄漏了。我只能远远地看着朋友恐惧的眼神,救救我吧!可是我怕他们知道我们是一伙的。我义无反顾地转身迈开四条腿,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我转回来时,他们已啃掉了朋友身上的肉,骨头丢得遍地狼藉。他们望见了我,抹一抹油腻的嘴,露出饱足的笑靥。他们随手抛给我几块骨头,让我吃下肚里充饥。我闻了一下,朋友在骨头里喊疼,我只能用舌头舔犊般包扎朋友的伤痛。可是,朋友说我是在它的伤口上洒盐。
我已经望不见这个世界了。自从那天他把我赶进小屋之后,他就再没有摘下我眼上的黑布,我仿佛进入了搁尸的棺材,等待时间的腐烂。往事也只能在心中忆念,现在,我听见春风一阵一阵刮来,桃花零落成堆,残余的花香扑鼻而来,呛得我没了嗅觉。
这应该是黄昏,我竖起耳朵,那是夕阳落下的声音。好像有一个人,正在挖地,铁锄劈破花瓣,翻起了泥土,谁在埋坟?似乎是他,又好像不是,我的耳膜在震荡。他以挖土作为掩护,正从拴我的树后靠过来。
我转过身去,激烈地狂叫,疯了似的。我把他当作了陌生人。他像是很兴奋,挥舞着铁锄,向我锤来。我已知道是他了,但是,我没有揭穿,也不想被他打死。我向左一闪,躲开了他的第一次的杀戮。他调整动作,再向左边一锄,我又闪向右边。两次不中,他疯了似的,锄头像下雨一样落下来,他的谋划仿佛即将得逞。
“咔嚓——”,我咬断了缰绳,独自跑进了无际的桃花林。
四
我竟然成了一条“疯狗”,主要特征是眼睛上缠绕着黑布。
我从他的铁锄下逃脱后,心中生出了一些怨气。我想离他而去,不再回来。
那是清晨,山中的雾气沁人心脾,心中凉阴阴的。此时踏上离乡的路,我才发现原来还有心痛的留恋。我一步一回头,那一座山,那一条河,那个村庄,还有那片正在凋敝的桃花林,多么亲切,又多么遥远。我捂住哭声,泪水被黑布死死地堵在眼里。再见了,故乡。再见了,我的主人。
我翻过了一座山,来到一个村庄。这里有一户人家是他的亲戚,我跟着他去过那户人家。记得,那天晚上,我还交了一位女朋友,后来成了我的情人。我们已经有几年没有相见了,可能它还在深深地怀念那个夜晚。
我刚走到村口,竟然与它不期而遇了。即使我蒙住了双眼,但是,我的嗅觉告诉我,它正在向我走来。“难道它知道我要来吗?”我有点感动了。它身上的香味,风一样吹得我颤抖,那是多么醉心的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来。
“疯狗——”,我听到有人惊叫起来。“谁是疯狗?”我心头一惊,停了下来。它也可能受了惊吓,它的味道正在远去。
“蒙着黑布那条,大家注意,疯狗进村了。”我嗅到一个人手拿棍棒从后边扑过来。我没了退路,慌乱中也失了主意,我寻着它的味道追了去。
“注意,注意,蒙着眼的那条狗是疯的……”人们的叫喊声越来越多。我拼命地向它的方向跑,一群又一群人不敢正面阻拦,他们从侧边包抄,道路上传来锄头和铁棍“叮叮当当”的摔打声。
它没有跑回家里,而是把我带出了村庄。它停在一个叉路口,“咕咕”让我赶快离开。我“咕咕”回应,沿着它指示的道路走了。但是,我没有死心,仍想与它再会一面。
晚上,我趁着夜色来到了它家。可是,它家门口站着几条公狗,约它出去寻欢作乐。它知道我来了,很是惊慌。它汪汪大叫,让我快跑。那几条公狗立即对我醋意大发,纷纷围了上来,一场决斗不可避免。我咧嘴呲牙,头不停地晃动着内心的胆怯。它们扑上来,我们滚打在一起,吼叫声震天响。我的后腿被咬了两口,感觉热乎乎的,可能在流血。我也咬了它们几口,只是不知道出血没有。我们的打斗引来了围观的人群,有人大声高呼:“疯狗,蒙着眼睛的疯狗——”
那人的喊声带来了一片恐慌,人群和那几条公狗纷纷散开。我趁乱冲出重围,沿着白天的路线,逃出了村里。他们没有追出来,好像村里又出现了疯狗。我来到叉路口时,后腿开始痛得厉害。我找到白天的歇息处,坐下来用舌头去舔食於血,用自己的唾液给伤口消毒。“还好”,我的伤情不太严重,冷冷的长夜中想着它的温暖很快就入眠了。
第二天夜里,我又去找它。当我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时,嗅到了昨夜与我决斗的那几条公狗的气息。我立即警觉起来。那户人家像是聚集了很多人,划拳打马,他们正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踩着公狗们了,那是几根骨头,对我诉苦。一场狗的决斗,带来了一场人的狗肉盛宴。昨夜,那几条公狗被我咬伤之后,大家怀疑染上了我的疯病。为防止被咬伤的公狗即将带来的伤害,今天,他们把受伤的公狗全都打来吃了。
我没有丝毫怜悯,反而觉得很高兴,我的情敌都死了,它就只属于我了。但是,我找到它时,它像是很害怕,让我赶紧滚开,从此把它忘了。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们之间有染,它可能比公狗们死得更惨。
“一条蒙着眼睛的疯狗正在四处乱窜……”十里八村都在传言。他们见我就打,它们见我就远离,大家都在诅咒我早一点死去,他们恨不得扒我的皮吃我的肉。世界之大,我无处可去,或许只有他还会容纳我。
我不敢走大路,只能在小路上踽踽独行。荆棘刺破了我的衣服,石头绊我跌倒。我昼伏夜出,饥寒交迫,终于回到了他家。但是,我回来的事情被张兽医知道了。
村里的人邀约起来,把他的房子团团围住,黑压压的人群提刀弄棒,站满院子。他们给他两个选择,要不把我交出去,要不就自己亲自动手把我杀掉。他选择了后者,只是要给他三天时间。
天还没亮,他就出门了。约是午后,他回来了,还拉来一车钢材。当天夜里,他就动手焊接。他用了一天一夜,焊成了一个底部全是敞口,顶上留有一个如我的脑壳大小的铁笼。他还是一名出色的焊匠,或许,他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精湛技艺。
明天就要到他应诺的期限了。傍晚,他宰了一只鸡,在堂屋中备办了一桌饭菜,让我与他共进晚餐。我坐在椅子上,吃了许多鸡肉,连同骨头一起吞进肚里。我快吃饱时,他让我喝了一杯液体,那味道很刺鼻,含在嘴里又苦又辣,像火烧一般灼热。我扭头摆手表示拒绝,他却变本加利,直接把瓶口伸进我的嘴里,直到那瓶里的液体倒完了,他才把瓶子从我嘴里拿出来。我从椅子上摔下地来,哇哇呕吐。他说:“我们相依相伴这么多年,我很荣幸帮助你去死,但是,我不愿意让你知道帮助你去死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已醉得爬不起来,他用耳塞堵住了我的耳朵,我不仅眼睛失明,嗅觉消失,而且耳朵也失聪了。
五
他死了。村里人说,可能是报应。
那天,他连夜邀请村里人到家里见证。大家走进他家堂屋时,酒味弥漫,那条狗已瘫倒在铁笼底下,鲜血淌了一地,一把锄头横在旁边,已断成了两截。他说,他把狗囚在铁笼里,当那狗从铁笼顶上伸出头时,他一锄头敲去,锄把都打断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阴一声,阳一声,左一遍右一遍重复杀狗的场景,吓得去到他家里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去揭开铁笼。大家走出他的家门时,神色黯然,心情沉重,都说他疯了。
他埋在桃花林边,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坟茔总是传来一声声凄楚的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