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母亲坐在门口,对着屋外的漆黑发呆,可能是在望我归来。家中房间里的电灯都开着,亮堂堂的,像是为我营造一种欢迎仪式。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家了,听说今年我要回家过年,母亲很高兴。我想,多年只闻声音而未见容颜的母子相见,那会是一个如何感动的场面。可是,母亲见着我时,她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可能所有的激情已在夜色中消散,我的心情也在一次又一次辗转中疲惫不堪。
“来了。”
“哎,累死了。”
母亲和我的对话似乎心有怨气,我们恨这长长的路,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我们之间的千言万语像是早已说完了,母亲让我早些休息,明天还要帮表姨家杀猪呢!
表姨是母亲的表妹,她们之间并没有那种特别亲近的血缘。只是她与母亲同住一个村子,据说祖上第五辈是姑舅姻亲,就与老表相称。母亲嫁给我父亲后,表姨的母亲见我母亲的日子过得不错,她托我母亲给她女儿在村里找个婆家。母亲就把表姨介绍给我父亲的一个堂弟,这样一来,母亲和表姨亲上加亲。本来,我应该唤表姨为婶婶,但是,母亲教我们讲话喊她时,总是以“表姨”相称,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表姨个子高,身材好,瓜子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很好看。只是表姨说话时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个安静的世界,若是不挨近她,认真地听,很难知道她在说什么。表姨还是一个爱美的人,即使下地做农活,她也要穿得周正抻展,像是去相亲。那时,母亲经常在我们面前唠叨,给表姨做媒,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母亲说起表姨时,总是免不了提到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或许,自古红颜多薄命,人的一生就是一个忽悠。
母亲的叹息,可能是因为我的堂叔。堂叔也是一个高个子,长得俊俏。从相貌上看,绝对配得上表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四十岁后的堂叔爱上了酒,而且喜欢一口吞。一碗也是一口,一杯也是一口,喝醉了,倒在地上就地上睡,哪怕地上是稀泥水塘,他都当作床铺。村里村外都知道堂叔是一个不要命的酒鬼,大家怕与他喝酒。堂叔就独自喝柜台酒,像孔乙己一样。表姨多次与堂叔吵架,可是她的声音轻轻的,堂叔像是从来没有听清楚过,根本不把表姨放在眼里。有时,表姨闹着闹着,可能看到了堂叔对她的蔑视,忍不住哭起来。但是,即使表姨哭得伤心欲绝,那声音还是轻轻的。表姨哭的时候,她总是拿着一块手巾,及时捂住脸上的泪水,不让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表姨自是闹不过堂叔,她就想办法断了堂叔的钱财。表姨经常半夜爬起来,趁堂叔睡着之际,搜完他身上的钞票。没有了钱,自然买不了酒。堂叔又研究对策,提起粮食和鸡蛋去兑酒。一袋大米一瓶酒,一个鸡蛋一杯酒,堂叔先在柜台喝一口,喝不完带回家里藏起来,躺着喝。
后来,表姨到村里村外的酒铺打招呼,乞求店主不要给堂叔兑酒。村里的店铺让不过人情,不再当酒给堂叔。可是,村外的店铺认钱认物不认人,更何况堂叔的粮食和鸡蛋的价钱远大于那一口酒。村外的店铺当场笑喝喝答应表姨,背后却悄悄给堂叔当酒。不过,好在堂叔还记着自己身上的责任,没有摞下地里的活路,他和表姨才把那艰难的日子过下去。
村里有人说,为了酒,表姨两口子天天都在躲猫猫捉迷藏。或许,在表叔看来,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可是,在表姨心里,酒是迷魂的慢性毒药,能摄魂夺命。表姨和堂叔捉去捉来,孩子没照顾好,堂叔也丢了年轻的性命。
那年夏天,天空像是被捅了一个大洞补也补不上,雨水一天接着一天,下个不停。为了不误农时,村里人打田栽秧都在雨中进行。雨天自是迟缓了做活路的效率,村里人付出的劳作比往年多而重。有一个雨天,表姨家栽秧,堂叔负责把水田耙平。午饭时,堂叔口吞鲜血,倒在水田之中。帮忙的人把堂叔扶起来,急忙用手去堵他口中的血。但是,堂叔口中的血宛若管道爆裂喷涌而出的自来水,堵也堵不住。鲜血染红了堂叔的水田,宛若夕阳西下天边飘荡的云彩。当村里人把堂叔抬回家时,他躺在那间房子的木板上,像一头被尖刀刺进喉咙的猪,血已流干淌尽,没了气息。
堂叔突然之间暴亡,他的死因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议论。村里人都想以他为镜子,避免重蹈复辙。有的人说,堂叔是因为平时喝酒太烂,胃被酒咬破出血而死。有的人又说,堂叔死于劳累,长时间的打水田,诱发了胃出血。几个月后,堂叔的故事又被新的故事替代,大家不再谈论堂叔,他像一阵远走的风,又消失在风里。
堂叔走后,表姨没有再嫁。她只想把儿子抚养成人,颐想天年。只是我那堂弟性格早已养成了自由自在,既不像爹,也不似妈,只想独来独往。十七岁那年,堂弟跟随村里南下的队伍,踏上了打工之路,家里也只剩下表姨孤零零一个人。
我没回家这些年,似乎也忘记了表姨。在我与母亲的电话中,偶尔提起过表姨。我总是很忙,连回家一趟的时间都没有,又怎能让一个与自己关联不太大的人占用有限的母子通话时间呢!村里有俗语:“自家的稀饭都还吹不冷,怎能管得了别家的闲事。”
表姨的不幸,母亲像是很内疚,她对表姨家一直很好,总是有意无意去帮衬,仿佛在弥补自己的过错。我刚到家,应是好好休整一下,母亲竟然让我去帮表姨家杀猪。也可能是母亲提前透露了我回家的行程,表姨五次三番的邀请,母亲推脱不去。
我很乐意,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过村里的杀猪饭了。
天刚亮,我就醒了。母亲早已起床,她让我先去,她赶后去做饭。我爬起来洗把脸,就出门去表姨家。腊月的清晨很静,没有鸡鸣犬吠,小孩子也暂停了自己的哭泣,每一个人都尽力压住心中的喜悦,惟恐不经意弄出的声响惊跑了农历新年。
今天应是一个晴天,尽管此时晨雾很大,宛若一块灰布盖住了村庄,到处一片茫茫。我想太阳已经出来了,只是阳光被雾气挡了回去。可能要到中午,我才能望见故乡久违的蓝天。
表姨家还住在山脚下,虽然三间宅基地都打好了基脚,但是,只耸起左边那间房子,右边和正中这两间房子还没有砌起来,还当作院坝使用。表姨家房子依山势而建,长长的石头坎子绵延向上,左边那间形成了两层,上层住人,下层喂牲口。多年不见,表姨家的房子依然如故,只是那些石头的色泽明显灰暗下来,有的石头上还生出了苔藓,冬日里有些发黑,染满水雾,水淋淋的。
我走到第一级石坎子时,看见表姨站在下层的圈门边。背影中的表姨变化不大,她像是让圈里的什么东西吸住了,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到来。我走近时,听到圈里传来牲口吃食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我家杀猪的头天夜里,母亲就要断了猪的夜食,让一夜饥饿的猪失去力气,乖乖的让屠夫宰了。
“表姨,”我喊了一声。
表姨转过头来,她看着我,先愣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轻轻地说了一声:“来了。”
正面的表姨依然爱美,她的一身穿着整洁干净,两个小酒窝在笑容中依稀可见。只是脸上的皱纹太多,表姨已经老了。
“表姨,您在干啥。”我问。
“我招呼猪吃食呢!”表姨说。
“今天不是要杀了吗?怎么还喂食!”我有些疑惑。
“喂惯了。”表姨说。
我没有接话,因为觉得表姨的举动有些异常,难道脑筋出了问题?但是,我很快又打消了这种想法。
“帮雄,你先上去家里坐,自己倒水喝,那些帮忙的人一哈就来了。”表姨接着说。
“好的,表姨。您别管我。”我说着,就沿着坎子爬了上去。表姨家院坝里已经摆好了一张案桌,靠山的右角处有一个火炕,上面搁着一口大铁锅。
不一会儿,张叔来了。接着,三叔,五哥,七舅……全是一群老人,都是来帮表姨家杀猪。
“又舍不得了!”张叔对表姨说。
“肯定嘛,毕竟喂了一年,天天在一起!”表姨说。
“喂完食没有嘛!喂完了,我们好动手!”三叔说。
“喂是喂完了,不过再等哈。”表姨说。
“哎呀!年年都要做这些过脚,没有意思。”七舅说。
“大家都晓得的,婶婶哪一年杀年猪不是这样。”五哥抢过话头。
“帮雄,你戴着个眼镜能帮啥,等哈那猪划醉拳,把你的眼镜踢飞了,可能我们几把老者要帮你到处找眼镜吧!”张叔把话题转向我,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
“大家也不能这样说,热水的火都还没点燃呢!”表姨像是给我解围。
“我看让帮雄去烧水吧!你看他那文皱皱的模样。”张叔说。
“可以。”我说着走到锅边,弯下身子,才想起自己身上没带火具。我站起来,又不好意思开口,径自向表姨家里走去。
“叫你烧火,你又要去躲!”张叔总是盯着我。
“我没有火具,去屋里借火。”我说。
“哈哈,你也太细啬了,连烟都舍不得抽。”张叔又一句讥笑。
“可我会喝酒,吃饭时一定把您这老者整醉。”
“老子从小看到你长大的,我好好看到究竟是谁醉。”
我没再搭理,表姨从屋里出来,细声说:“给你。”
我接过表姨的火机,走到锅边点燃了冲火的包谷杆,红红的火焰击打着黑乎乎的锅底,烧裂的秸秆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
太阳挂到村庄头上时,雾气已散开去,天空露出了片片湛蓝。水烧开了,冒出缕缕白汽。我看见母亲爬上了坎子,杀猪的时辰到了。
“弟妹,还是老规矩,你进圈里拴住猪的一只脚,然后把它哄出来。”张叔说。
表姨拿起一根长长的绳索,走进圈里。不一会,表姨把猪从圈里拉出来,绳索已拴在猪脚上。
那是一头白猪,像是刚洗过澡,素白的猪毛立起来,宛若老人头上的银发,用木梳整理过。那头猪想必也像表姨一样,喜好干干净净。
张叔说:“大家把猪捆起抬上去。”
那几个老者闻声而动,表姨把绳索交给张叔,那头猪似乎感觉到死亡的临近,它要垂死挣扎。
张叔牢牢拉住绳索,其他几个扑上去。这时,表姨早上喂食起了作用。那头猪挥力来一个大摆动,大家扑了空,张叔被带了一翻叉,四脚摞地。
几个老者岂会服输。这次,由年纪稍小一点的五哥拉绳,张叔他们几个把猪围在中央。他们不动,猪也不动,它斜站着,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势。三叔来了一个猛虎扑食,双手去抓猪耳朵,七舅抱腰,张叔扯尾。眼看就要把猪推倒了,只见它浑身扭动,像我小时候游泳时头从水中冒出来时甩动脑壳一样,几位老人就像那头发上抖落的水滴,四下散去,倒成一片。
我早已停下冲火的活路,呆呆地望着那几位老者如何抓猪。
“帮雄,发什呆呀,快来帮忙,你没有见到长辈们都摔倒了。”张叔对着我喊。
我有些仓惶,立即跑下坎子去。那头猪虽然笨重,但是吃过了早饭,几位老者都被它当猴戏耍,个个狠狈不堪。
我一个人扑上去,那猪对我一撞,就把我弹了回来。我摔了一个大仰天,手脚朝上。
“帮雄,狗日你这个年轻人,一点出息都没有。”张叔看我不顺眼。
也许张叔的咒骂触动了我储备多年的勇气,我一纵步跳上去,双手死死揪住那头猪的双耳,我要与猪拼命。可能那头猪在与几位老者和我的较量中耗损了太多力气,而且我豁出了命,那头猪一时无法挣脱我的双手。
“几位老者,帮雄已经按住了猪头,大家把猪扑倒。”张叔又指挥起来。
几位老人一拥而上,终于把那头猪掀到在地上,大家死死按住不动,五哥趁机把两条后腿捆绑起来,接着又把两条前腿拴巴在一起。那头猪像是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咆哮的哭喊小声下来。
五哥拿起身边的杠子,从后两只腿中间插到前两只腿中间,杠子的前后各站两个人,大家同喊一拍起,四个人把猪抬起来。三叔不让我抬杠子,我走在最后面,双手撑着三叔的腰。我帮几位老人把表姨喂的猪抬到了案桌上。
张叔在猪脖子处的地上放了一口铁锅,他对着屋里大声喊:“弟妹,猪已摆在了案桌上,快来杀了。”
表姨从家里走出来,她已换上了屠夫们杀猪时穿的塑料行装,右手提砍刀,左手拿尖刀。我大吃一惊,那位说话细声细语的表姨就是屠夫?我很诧异,可又不敢说话。那几位老人,双手按在猪身上,互相望着彼此的笑。
表姨走到案桌边,她双腿叉开,蹲起马步。然后用左手摸一摸猪脖子,找准位置,右手提着尖刀,在猪身上来回抹了三下,让猪毛擦亮刀锋。一束阳光被尖刀吸引过来,又反射开去,散进几位老人的眼睛里,他们像是闭了一下眼。表姨拿着白花花的刀子,使出平生劲道集于刀刃,从猪脖子插入猪的身体里。当刀柄抵住猪脖子时,表姨像是有些吃力,她蹒跚地换了一个姿势,再扭动刀柄,刀锋在猪的体内转了三百六十度后。表姨迅速拔出刀子,猪大喊一声,血如爆裂的水管喷出的水,飚射出老远。慢慢地,猪的喊声像是被涌出的鲜血稀释了,声音越来越小,只听见血淌进铁锅里哗啦啦响。可能是表姨的绳索没搁在干燥处,让潮湿腐蚀了。猪把拴后腿的绳索崩断了,双腿划拳,像赛龙舟一样划动的双桨,把那案桌向前划动起来。几个老人奋不顾身,从后背扑上去,全身倒去压在猪身上,案桌载起人和猪揺摇晃晃。表姨很镇静,她像是杀猪无数经验丰富的老屠夫,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若不见,只顾把那红通通的刀子放在猪脖子上,翻来翻去擦试刀上的血。约是一分钟,猪的后腿伸直不动了,案桌停了下来。
“帮雄,杀头猪有啥好看的,快去冲柴,把水烧冒(沸)点。”张叔又盯上了我。
我打了一个冷颤,像是抖瑟起来。我急忙跑到锅边,一边冲柴,一边取暖。
雾气彻底散去,太阳有些孤独,天空中没有云彩,漫无边际的蓝中透出茫然的惨白,像雨后的大海。
烫皮,刮毛,去头,开肠破肚……,表姨的动作很利索。我站在旁边,呆呆地望着,表姨像一个男人,但她确实又是一个女人。
“帮雄,把这块二柳肉拿回家去,让你妈做午饭菜。”表姨说。
我像是没听清,嗝嗝噻噻,说不出话来。
“帮雄,这些年不回家,好像变得呆不呆痴不痴。”张叔说。
我没有搭话,低下头,仍然站着不动。直到七舅提醒时,我才知道表姨说了什么,伸手去把那二柳肉拿回屋里去。
母亲问我分肉了没有,我说还在理肠子。母亲让我给表姨说,分肉时把保肋(猪腰部)那块肉留给我们家。
我出来时,猪肚子里的肠肝肚肺全都掏出来了,堆在旁边的大盆里,腾起一阵阵白气。张叔和七舅分排站在案桌的左右两边,双手撑着猪身。表姨挥起砍刀,朝那猪背脊劈去。“咔嚓咔嚓”几声,猪的身体就一分为二。
这时,表姨右顾右盼,像是一些犹豫。
“表姨,我家要保肋那块肉。”我急忙说。
表姨轻轻地说:“每年都一样,卖一半来买个小猪儿喂,明年好有个猪杀;留一半来自己炕腊肉,一年到头不用再到集市上去割。”
“要卖左边,还是右边。”张叔问。
表姨想了想,又说:“去年记到是卖右边,今年就卖左边吧!”
七舅看我一眼,让我搭把手,我们把右边那块肉抬下案桌,放在旁边的包谷杆上。张叔和表姨把左边那块肉放平,躺在案桌上,表姨从中央下刀,先砍下那保肋肉。七舅帮我把保肋肉拴上系带子,我提去挂在表姨家墙上。
“各位,说白了,大家既是来帮忙,也是想来买我弟妹家的猪肉。我们先分了,再吃中午饭。”张叔说。
七舅说:“姑妈,你就按往年的老规矩砍下来,多斤把少两把无所谓,反正都要吃完,都要票子。”
“哈哈……”七舅的话引来一阵笑声。
三叔说:“就按鬼老七说的,由我伯娘作主。”
表姨先砍后腿,再割前夹,砍刀断骨,尖刀划肉,几位老人把左边这大块肉分完了。
接着,我们把右边那块肉抬上桌来。表姨从前夹肉开始分割,她分完后,我数了一下,总共分成了十二块,像十二个月,块块均称。
分完肉后,母亲已把饭菜抬在桌子上了。我们坐下后,恰巧把板凳坐完了。表姨又搬来凳子,她要留四个空位。我很疑惑,正想询问是不是还有客人。母亲阻止了我,她说大家忙一上午了,先吃饭。
张叔不吃饭,他要先喝酒,还要看我如何要把他们几把老者整醉。母亲给我说情,几位老人不同意。我也不服气,与几位老人较起劲来。
母亲和表姨吃完饭,用盐巴和花椒腌好了那十二块肉后,我们已经喝下三斤白酒。几位老人已有醉意,我稍微清醒一些。母亲让我别喝了,老人们年纪大,若是喝出个三长两短,会惹出事端。可是,几位老人还不尽兴,他们揪着我不放松手。我假借上厕所,不辞而别,从表姨家逃离,回到家里。
母亲回来时,我在炉子火边玩抖音。母亲空着两只手,没有带回那块保肋肉,她在表姨家把它腌了,与那十二块肉放在表姨家炕成腊肉,她再去拿回家来吃。
母亲抬条凳子坐下来,忽然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给母亲说。酒真是好东西,吃下去会让人记起往事。我真想靠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这么多年了,每至腊月,就想回来,可又被莫名的事由赘着,我还是回不了家。
母亲静静地听着我的诉说,可能她也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吃酒醉了,母亲没醉,她要让着我,等我把话说完。也许,母亲很高兴,因为我还记着她,我在外面这样辛苦,天天都会想着她。不过,母亲有一件事没有听清楚,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不回来。都说酒后吐真言,但是,我避开了自己多年未回家的原因这个话题,有意引来了表姨的家事。
堂叔死后,表姨好不容易把我堂弟抚养成人。有一年春节,堂弟跟着村里人外出打工了。几年后的一天,堂弟回来时,还带着一个女人,肚子鼓鼓的,像是怀了孩子。
表姨很高兴,多年的辛劳终是有了希望,她跑出跑进,身子一颠一颠的。村里人说,表姨的脚下全是戏台,她每走出一步都是在舞蹈。父母生儿育女两大喜,一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呱呱坠地;二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洞房花烛。表姨要给堂弟办喜事,那是她人生中两大喜之一。
几个月后,表姨的儿媳诞下了一个男婴。堂叔的香火得以接续,表姨脸上的小酒窝总是笑得圆圆的。但是,表姨快乐的日子仅持续了一百天,堂弟和弟媳把襁褓中的孩子丢给表姨,又踏上打工的行程。
那孩子也是不乖,白天稍微好一些。可是,一到深夜,孩子就是不睡,唝唵,唝唵……,孩子哭闹不停。哎,黑来的娃儿要找娘吧,一百天的孩子,才好大呀,侄儿也是忍心。不过,呆在家里干什么呢,他们也是想出去奔命,找点钱来把房子砌好。天,更伤心的事还在后头。
表姨顾不上窗外的漆黑了,她在昏暗的灯光里来回晃动,她要把自己的怀抱当作儿媳妇的怀抱,她要让孩子有一种躺在母亲怀抱里的安全感。但是,孩子很聪明,他能够分辨出那不是母亲的怀抱,因为母亲的怀抱还有甘甜的乳汁,表姨怀里的乳头已经干疤了。
唝唵,唝唵……,孩子要让表姨崩溃了。她把孩子放到床上,自己蒙上了耳朵。可是,表姨听不到哭声之后,脑海里又浮现孩子那双黑豆般的眼睛。表姨打开了双耳,孩子还在哭,伤佛有无穷的力量,哭得欲罢不休。
表姨实在带不下去了,她就请我母亲去帮着她一起带。母亲发现表姨不会带小孩。表姨一生只有一个孩子,二十多年不带,表姨可能忘记了。母亲并没在意,认真地教表姨温习带娃娃的技能。幸好有母亲帮衬,一个背着在黑夜里游上半夜,另一个就背着游下半夜,两位老人轮流背孩子睡……
堂弟也是可恶,把三个月大的孩子丟给表姨后,一去就是几年,除了打过几个电话,没回过一趟家。孩子四岁那年春节,堂弟和弟媳回来了。堂弟在外打工,沾染了赌博,赚的钱全部输光了。两口子光漉漉去,又光漉漉来。
过完年后,堂弟和堂媳把孩子带走了。表姨总算舒了一口气,村里人说堂弟虽然好赌,但是还算有些良心,让表姨过个清静日子。
第二年春节,堂弟回家过年。可是,弟媳和孩子没有来。起初的时候,堂弟说弟媳和孩子回娘家了。大年三十,堂弟喝酒醉,他说漏了嘴,弟媳带着孩子走了。虽然堂弟与弟媳按了村里人规矩办过酒席,但是,他们没有到民政部门正式登记结婚,双方不是合法夫妻。
弟媳和孩子像一粒失落在大海的细针,从此没了音讯,表姨轻轻地哭了一个春天。
过了两年,堂弟又带回了一个大肚子女人。这一次,表姨汲取了教训,先让堂弟与那个女人到民政局办理婚姻手续,然后再给他们操办了婚礼。表姨没有想到,她的周全安排,最后让她吃了官司。
表姨帮堂弟把第二个孩子带到四岁时,有一天,那女人到法院起诉,她要与堂弟离婚,而且要带走他们的孩子。
开庭那天,表姨第一次走上了法庭,她要告诉法官,虽然那女人是孩子的母亲,但是,那女人只带过孩子一百天,剩下的日子都是表姨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抚养到现在。年轻人要离婚,那是他们没有缘分,她管不了。可是,表姨不准那女人带走孩子。表姨说她已经莫名奇妙地失去了一个孙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表姨不想让自己近十年的努力得到了一个空。
法官很同情表姨,但是,合情不比等同于合法。在法庭上,那女人抛出了杀手锏。原来,孩子不是堂弟亲生的,换句话说,孩子与堂弟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表姨当场晕倒在法庭上,法官不得不宣布休庭,择日再审。表姨回到家里,一病不起,很长时间没有出门。表姨说,她是一个失败的人,还不如跳进夜郎湖里喂大鱼。
法官准备不再开庭,他找上门来与表姨协商,说那女人想庭外调解,可以付给表姨一大笔钱,作为表姨的赔偿费。表姨最终还是妥协了,她同意那女人带走孩子,但拒绝了那笔钱。
我要走了,在春天到来的时候。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母亲佝偻着身子,我也只能忍住眼泪,尽量让泪水不流出来。母亲一生养育了七个儿女,存活的六个,终是都要四处奔命,没有一个留在母亲的身边。父亲早早地离去,她却一处都不愿意去,守着人去房空的老屋。我总是虚伪地害怕着,时常从夜色中惊醒。母亲安慰我说,我要好好活着,等她死了,再来看她吧!
表姨也说难得见我一次,她一定要请我到家里吃饭。此次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表姨很幸福的样子,让我无法回拒。她轻轻的笑,皱纹里泛起浅浅的小酒窝,让我有一种温暖的疼痛。母亲像是不乐意,可能是表姨的表现吧。我越来越好奇,表姨为何成了一名屠夫。
新年的阳光洒落山里,大地绽放出一朵朵金灿灿的油菜花,稀稀疏疏,宛若天上的星星,亮光闪烁。我和母亲去到表姨家时,她已张罗了一大桌菜,七盘八碗。坐在表姨家里,我们听见了底层的圈里总是发出轻轻的拱门声。母亲问表姨是不是已经买了小猪崽,表姨轻轻回应,买来几天了……。表姨微笑着,两个小酒窝从满脸皱纹中陷出来,她有些动情,把那小猪崽说得像是刚生下来的孩子。
吃饭时,家里只有我和母亲,还有表姨,可是,围在饭桌四周的有七条凳子。表姨问我是不是要喝点酒,她准备好的。我说不用了,这次要好好陪长辈们吃顿饭。话一出口,心里有些难过。我要走了,也许,这是我与表姨最后的一餐饭。
表姨给我和母亲盛饭后,又把四碗饭搁在四个空座位上。然后表姨才给自己盛饭,她在主位上坐下来。表姨让我别害羞,随意吃。我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点头。母亲对表姨说,都是一家人,我们不会客气。
这一餐饭,吃得有些怪怪的。我几次想说话,母亲都示意我用饭堵住嘴。但是,我觉得每一口都难以嚼碎咽下。表姨却很快乐,她经常给那四碗饭上夹菜,仿佛那凳子上坐着四个人。
我没有喝酒,没有说话,很快就吃饱了。母亲和表姨说她们老了,饭量减损得太多,也放下了筷子。我正要站起来帮表姨收碗筷,她让我坐到旁边喝茶。母亲像是早已知道什么,她吃完后就自己移开了。表姨拿来一个小桶,把那四碗饭菜和一些残羹剩汤倒进桶里。表姨说,圈里的猪崽饿了,她用这些饭菜喂猪。
回家路上,母亲又讲起了表姨。
那次吃官司,牵扯出了另一件事情。堂叔和表姨没有生育,堂弟不是他们的亲生子,他至今再没有回来过。但是,表姨像是很自信,有一天,孩子们会回来,陪她吃一顿饭。那四个空位是留给堂弟和弟媳,还有两个孙子。这些年,表姨每餐都会做很多饭菜,自己吃不完,就抬去圈里的喂猪。
母亲说完,她快步向前走去。我跟在她的背影里,太阳走进了白云,阳光穿透云朵,煞白煞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