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河滩是村前小河一景。
小河从东边流来,在大田坝里弯来弯去,围了村庄大半圈后,穿过东西两座大山拉开的空地,至两里远处,又折返东流去。
干河滩夹在两座大山之间,宽十几米,约百米长,上接堰堤,下连清水塘。小河是季节性河流,涨大水时,河水翻过堰堤,干河滩能积存一些水,深至三尺。枯水季节,干河滩见了底,小河也现出河床,只有清水塘通地下河,终年不竭,绿茵茵的,是村里人洗澡浣衣的好地方。
男孩家离干河滩不远。爹常年外出,只有春节才会回家一段时间。家中有四个孩子,一个夭折了,剩下三个,在上小学,爷爷奶奶老了,娘一个人在家照顾着。哥哥十三岁,还在读六年级,幼时未护好脚,长大后,走起路来,脚尖总外往拐,成了个外八字。姐姐十一岁,上五年级,头上甩着两条羊角辫。男孩小一些,刚入一年级,眼睛很大,黑锭锭的,像两颗棋子。一张小嘴经常向上撅,一副不怕天高地厚的样子。
夏天,男孩光着身子,成天泡在干河滩的水里,像落水狗一样,四脚刨水。男孩想尽早学会游泳,如大人们一般,跳进清水塘里,洗个痛快。冬天,石匠们把大石头从西山上撬下来,滚到干河滩上雕琢。“挨着。”“挨着。”“挨着力。”挨着力。”……张石匠走在前,一群人跟在后,张石匠唱一句,大家跟着唱一句,他们要把雕琢好的石头抬进村里,砌房种屋。这时,男孩总会跟在匠人们的屁股后头,唱着《抬石歌》,跺脚。
娘总不让男孩到干河滩去,因为干河滩不干净,更是娘的伤心地。
最后一口气落在村外的村里人,尸首是不能进村入户的,即使火化成一包灰,也要把灵堂搭在村外。干河滩交通便利,离村庄又近,常是死在村外的村里人的灵堂。村里人说,干河滩聚集着一群有家也回不了的孤魂野鬼,四处游荡,觅找活人。那年冬天,山野堆满了厚厚的白雪,男孩家夭折的那个孩子,他与村里小伙伴们在干河滩上打雪仗。一坨冰雪打塞进他的耳朵里,他昏倒后,再也没有起来,他被干河滩上的孤魂野鬼拿去当替身了。
娘手捏苦竹条,抽打男孩的光屁股。“你怎么就不听娘的话,偏到干河滩去。”男孩哇哇大哭,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连说他听娘的话的,从此,再不去干河滩玩。男孩刚擦干眼泪,又忘记娘的苦竹条,他还是让干河滩诱了去。一次,男孩问娘,为什么这样恨他去干河滩。娘说,干河滩有鬼,会拿人的命,去换鬼的命。与男孩还未曾谋面的哥哥,就是被干河滩的鬼拿去的。男孩听了娘的应答,他小嘴一撅,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男孩说,娘编故事骗人,他本就没有这样的哥哥,他在干河滩也没遇过鬼。男孩只看见了小伙伴,还有石匠。在男孩心中,干河滩是他童年的好去处。
十月有个小阳春,天气晴好,宛若春天。星期二,天空的云朵多起来,太阳常被云朵遮挡,阳光时有时无,小阳春好像要走了。吃过午饭,娘把三个孩子送出家门,她三番五次嘱咐哥哥姐姐,一定要看好男孩,别让他受委屈。
孩子们走后,不久,娘也出了门,她背起一大箩衣服被单,手提着大盆,来到了清水塘。娘把衣物倒出来,蹲在塘边的大石板上洗衣服。娘要抢在冷空气到来之前,洗净晾干家里的铺笼帐被,好让全家人枕着小阳春的阳光过冬。
男孩和哥哥姐姐放学回家时,娘还没有回来。他们问爷爷奶奶,娘去哪儿了。爷爷奶奶说他们前脚出门,娘就后脚跟了去,娘去清水塘洗衣服了。男孩三姊妹一起到清水塘喊娘。但是,他们没找到娘,只看见熟悉的衣物堆放在塘边的石板上。哥哥知道娘出事了,他趴开外八字的双脚,左右摆动,好不容易回到家,把娘可能落水的消息告诉了爷爷奶奶。
娘捞出清水塘时,太阳还没落坡。但是,娘已经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不能再进村入户了,只能去到干河滩上,娘成了一个有家不能回的孤魂。奶奶坐在清水塘边,哭诉声数数落落,“幺啊,儿啊!这一回,你死咩,你这几个娃儿咱个办……”。哥哥、姐姐伏在娘的身上,纵声饮泣,男孩哭得勉强。娘死了,男孩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没娘的儿,他不是为此生没娘了而哭的,男孩是被奶奶、哥哥、姐姐的伤心吓哭的。在男孩看来,娘睡一觉,就会醒来。
娘意外溺水,村里人议论纷纷。娘不会游泳,怎么要到清水塘洗衣服呢?娘不去清水塘,又能去哪儿呢?一万种理由,娘也绕不过清水塘。现在,娘已经死了,还得高高兴兴按着老辈人留下的规矩埋掉,让娘入土为安,用一种悲伤,掩盖另一种悲伤。
娘躺在干河滩的木板上,村里的妇人们把她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娘要梳头穿新衣,梳装打扮得漂漂亮亮,娘不能走得太寒酸。娘还很年轻,从未得到儿女的孝敬,娘去了另一个世界,那种永别的仪式更要浓烈,一样都不能少。奶奶让姐姐跪在娘的身前,她教姐姐唱《梳头穿衣歌》。姐姐刚刚开口,奶奶就喝止了。因为姐姐只会泪如雨下,歌声太小。奶奶说,姐姐可以流泪,但是歌声必须洪亮,要喊应娘,让娘在歌声中一路走好。姐姐试了好几次,仍然唱不好。奶奶找来苦竹条,让姐姐伸出手掌,奶奶抽在姐姐的手心上,问姐姐痛不痛,姐姐一边流泪,一边说痛。奶奶再抽,姐姐的痛和泪一起流出来。奶奶狠抽,可能姐姐的泪水流干了,手心麻木了,姐姐说不痛。村人说,姐姐终于过了这一关,她高声大气唱起来。
金竹麻篮苦竹编
黄秧木梳在手边
左梳左挽娘清静
右梳右挽儿平安
娘梳个八角辫子陪世间
娘包个白纱帕子好讲话
娘穿件新新衣裳亮堂堂
娘穿条新新裤子好走路
娘穿双花花鞋子好上山
娘一步登上了望乡台
望乡台上望一望
满堂儿女哭泱泱
娘心想转来看一眼
却是转呀转呀转不来
娘穿好新衣,奶奶教姐姐烧三斤六两纸钱。那纸钱原是奶奶为自己死时准备的,现在娘死在了奶奶的前头,死者为大,也只能拿出来先用。姐姐燃起纸钱,学着奶奶唱。
铁錾打纸火来烧
灵山老母把手招
孤魂野鬼莫要抢
娘一帕捞来一帕包
三斤拿来装背袋
六两拿来装荷包
天黑尽时,村庄华灯初上,大家在男孩家院坝里吃了晚饭,就到干河滩去守夜。村里人已搭好了娘的灵堂,干河滩上灯火通明。娘盖着绣花的红被子,一顶帐篷,把娘围在干河滩的正中央。娘的头,向着堰堤方向,一张白纸盖着娘的面容,与帐帷之间空出了一个走廊,人可以来回穿梭。娘的脚,向着清水塘,正对帐门,挨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搁着五升斗和一些纸钱。斗里装满稻谷,上面插着燃烧的香烛,火光晃荡,青烟缭绕。稻谷上还放着一面明镜,镜面映照帐门。村里人说那是照妖镜,用来照野鬼的,只要野鬼进了帐门,就会现出原形。桌前放着一口烂铁锅,锅里装着燃烬的纸灰,像娘用来抹眉的黛,翩翩起舞。一张娘的照片,从篷顶吊下来,悬在香烛之上,摇来摇去,停不下来。娘的灵堂没有苍松翠柏,也没有楹联诗词,娘的灵堂过于简单了。村里人说,人都不在了,灵堂备办得再好,人也不会回来。再说,在这孤魂野鬼云集的干河滩,若是装饰得太好,定会招来鬼魂们的忌妒。男孩的爹还在千里之外,正在赶着夜路,爷爷奶奶又上了年纪,灵堂之事,全凭村邻老幼作主操持。
这时,张石匠背着一个木箱走来。他是村里的能人,不仅能砌房种屋,还善装棺埋坟,村里哪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押阵。张石匠站在帐门边,右手撑着一把大红伞,左手提着一个胶瓶,还捏着纸钱和三柱香,哥哥站在他身旁,他们要去井里取清凉水。还没有把娘埋进土里这几天,逢至黎明,就要请娘起来喝清凉水。娘去了阴间,那里的水很浑浊,是迷魂汤,若是娘口渴,她喝下阴间的迷魂汤,娘就望不到天亮,在黑夜里迷路,永远回不到家了。
爷爷说,去水井太远,黑天冻地,清水塘的水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也算是井。正当张石匠和哥哥走出门去取水时,男孩拉住了哥哥的手,他斜着头,小嘴往上撅,黑锭锭的两只大眼睛,盯着撑开的红伞很好奇,好像哥哥要去做一件有趣的事情,男孩要跟着去。爷爷逮住男孩,语重心长地劝导,让男孩不要添乱。可是,这更让男孩认定哥哥是去做一件有趣的事情。“求求您吧,爷爷,我要跟着哥哥去!”男孩的话好像刺到了爷爷的痛楚,他举起手来,想给男孩一巴掌。男孩看到爷爷举起的手,他说他要去告诉娘,他受了爷爷和哥哥欺侮。男孩走向门板上的娘时,奶奶一把抱起男孩,男孩就大声喊娘,娘没有应答。男孩加大声音,继续喊娘。奶奶把男孩抱出帐篷,向那黑夜深处走去,男孩的声音渐行渐远,消散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张石匠带着哥哥来到清水塘的大石板上,他让哥哥自己撑伞,张石匠掏出火机,点燃纸钱和香后,他双手握香,对着清水塘弯了三次腰,就把香插在泥土上。张石匠敬过井神,他拿过哥哥手中的伞,罩在哥哥的头上。哥哥跪倒在地,向清水塘磕了三个响头,以示对清水塘的赐水之恩。哥哥磕完头,就把胶瓶溺进清水塘中,黑黢黢的水面望不见冒出来的水泡,只听到水中咕噜咕噜响,仿佛河水灌进娘的喉咙,水声绵绵长长。
在回灵堂路上,张石匠教哥哥唱《喝水歌》。他让哥哥一定记住,鸡叫头遍天亮时,哥哥要打开瓶盖,站到帐篷门口,先向地上垫几滴水,接着蹀一次脚,随后仰天高喊。
大门头上石青青
我娘起来要听清
要饮阳间清凉水
不喝阴间迷魂汤
他们回到娘的灵堂前,张石匠让哥哥现场演示一遍。哥哥连续唱了三遍,眼泪都唱出来了。张石匠说,哥哥记性不错,他才教了一遍,哥哥就记得如此熟刷,一字不差。
奶奶带着男孩回来了,她手里还提着一个水壶。男孩好像很高兴,小嘴又撅上了天。走进帐篷里,男孩说他要先洗头,爷爷不同意。人之发肤受之父母,娘不在了,要剃掉儿子的头发,且百日内不可再动剃刀,以示儿女之孝。洗头是为了润湿头发,剃头时减轻疼痛。按照长幼有序,应先剃哥哥。若是男孩先洗头,就要等到哥哥洗好头剃完以后,那时,男孩的头发已干了,剃起来会很疼。张石匠也看出男孩是一个浑孩子,性格倔强,随时都想跳上天去捅个洞。他对男孩爷爷说,谁先剃头都是为了孝道,而对父母的孝道是不分长幼的,男孩先剃也无妨。在场的人都很赞同张石匠的看法,连连夸赞他的智慧。爷爷听从了张石匠的意见,让男孩先剃头。
男孩洗好头,跪在娘的灵前,湿漉漉的头发不停地滴水,好像男孩的眼泪。张石匠挥舞着剃刀,唱起歌谣。“一剃身体康健,二剃富贵荣华,三剃儿孙满堂。”奶奶说,赶张石匠的金言,你这个当娘的,在阴间那边,要好好保佑你三个娃。
张石匠剃了几刀,男孩噘嘴闹起来。男孩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头,多丑啊!男孩不想剃了。张石匠一手压着男孩幼小的身子,另一手扬起剃刀,在男孩的眼前晃来晃去。男孩在明晃晃的剃刀面前安静下来,他乖乖地跪着,任张石匠摆弄。张石匠说,他既下了刀子,怎能由着男孩的性子呢?
男孩剃完后,在镜子前左照右照,手不停地摸头,脸上一会阴,一会儿晴,宛若山里六月天,说变就变。男孩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撅起小嘴,走到哥哥身边。哥哥的头发才剃了一半,男孩忍不住笑起来,他伸手去摸哥哥露出的光头。张石匠说,快过去玩,小心剃刀划破手。但是,男孩觉得摸哥哥的光头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舍不得停下来。爷爷有些看不下去,一爪把男孩拎到一边,大声吼道,娘都死了,都不晓得伤心,真是一个不孝子。男孩直愣愣地立着,一脸惊恐,没有回嘴,也没有哭泣,如往日做了不太严重的错事一样,等着爷爷发落。姐姐甩一甩羊角辫,骂了男孩一句,白胆猪。男孩向姐姐做了一个鬼脸,小嘴好像又要撅到天上去。男孩转身独自走到了娘的身边,他伸出小手,掀开红被子去拉娘的大手,娘一动不动。男孩喊娘,他喊娘快起来看一看,他的光头到底好看不好看。娘没有听到男孩的喊声,但是,灵堂里的人听到了。奶奶跑过去,一把抱起男孩。奶奶大声说:“儿呀!你娘早就望到了,她让我告诉你,她儿子的光头真好看。”
哥哥剃好头后,没有起来。奶奶喊男孩和姐姐去跪在哥哥的左右,三个孩子要给娘披麻戴孝。麻是一种黄色纤维绳子,拴在孝帕上。孝帕如围巾般宽长,裹着头,搭在孝衣上,两端拖至腰间,像两根白发辫子,在背上搭来搭去。孝衣披在身上,宛若古时将帅的战袍。哥哥和姐姐个子高一些,他们穿戴着孝帕孝衣,看起来并无不适。只是男孩个子太小,孝帕的两端拖到了地上,孝衣把男孩围得严实,像穿上婚纱的新娘,需要有个伴娘站在身后,用手托着,不然,走起路来实在艰难。有人说,男孩的孝衣孝帕应该比照他的身高裁剪,老人们不允许,孝衣孝帕有恒定标准,绝不能随意减少或增加尺寸,男孩只能承受,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起初,男孩穿着灰白的丧服,手里还拿一根棍棒,仿佛成了一个武艺超群的大侠。他挥动棍棒,“噼哩啪啦”,好像打鬼一样。没过多长时间,男孩连续被孝衣孝帕绊倒在地,摔了几跤,他厌倦丧服,让奶奶脱下来,丢在地上,呸几口唾液,还踩了几脚。奶奶捡起来,拍去灰尘,又帮男孩穿上。村里人劝奶奶,有他哥哥姐姐穿就行,男孩太小,他总是撅嘴,不屑一顾,定不明事理,由他去吧。
阴阳先生来时,已是晚上十点。阴阳先生刚坐下,他就给爷爷致歉,说他太忙了。入冬以来,很多人不约而同走上黄泉路,阴阳先生埋也埋不完。爷爷请阴阳先生看个下葬的日子,顺顺当当把这痛心的丧事埋了。阴阳先生打开历书,把一些日期写在纸上,然后用右手的大拇指在指节上来回点动。阴阳先生说,星期四是个好日子,下个星期一也不错,由主人家定。爷爷问还有其他日子没有,阴阳先生摇一摇头,不说话,仿佛怕泄露了天机。爷爷把日子定在星期四,男孩他爹明天早上就到家,等他看一眼,就可以装棺抬上山。
定下葬日,阴阳先生拿出经书和锣鼓钵,准备操度娘的亡灵。张石匠砍来苦竹,做成一尺二寸长的拄丧根,因为,一个人来到人世间时,据说也是一尺二寸长度。拄丧棍上缠绕着白花条,像扭来扭去的麻花,立靠在娘躺着的木板棱上,一些修剪下来的苦竹条堆放在帐篷角。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一尺二寸长的三个儿女抚育长大,娘的葬礼上,阴阳先生念经时,儿女要穿着丧服,为娘绕棺,围着敛娘的棺木转圈,报答娘的生育之恩。奶奶又给男孩穿上丧服,把那拖到地上的衣帕折叠至男孩腰间,用一根稻草绳捆绑在身上。姐姐撑起引魂幡,走在最前面,哥哥和弟弟拄着拄丧棍,依次跟在姐姐后面。阴阳先生敲响锣鼓,高声歌唱,娘升了极乐世界。姊妹三人一前一后,各自手里都拿着一柱燃香,走至娘的遗像前,双膝跪下去,磕三个响头,在烂铁锅里燃三页纸钱,爬起来,又接着走。顷刻间,灵堂里锣鼓喧天,全身雪白的姊妹仨人在灯火烟尘中移动,仿佛三颗星星在夜空中流走,若隐若现,似乎瞬间就会散尽亮光。
男孩好像累了,他第一个退出画圆一样的绕棺。男孩又似乎不是累,他走到帐篷角,捡起一根苦竹条,耍起武功来。灵堂里的人望着男孩的举动,没有人去劝阻,男孩独自舞弄得很快乐。
可能是丧服阻碍男孩的动作,他走到奶奶身边,闹着让奶奶脱去他的丧服。奶奶脱了男孩的丧服后,他又不玩了,一个人坐到一张椅子上,打起呵欠来。不一会儿,男孩就睡着了,奶奶走过去,把刚才脱下来的丧服盖在男孩身上,生怕他冻着身子。
男孩睡了十多分钟,他就醒了。男孩好像做了个噩梦,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脸惊愕。男孩向木板走去,来到娘的头边。他又撅起小嘴,伸手抓开盖在娘脸上的白纸,娘双眼紧闭,形容枯槁。娘很累,像是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男孩双手摇娘的头,使劲地摇,男孩摇不开娘的眼。男孩撅嘴,他很生气,使出吃娘的奶的气力,终于摇动了娘的头,可是,娘睡得太沉了,或许,娘在做一个舍不得醒来的梦。男孩哭起来,他哭喊着娘,娘,娘……我的瞌睡来了,快起来,回家引我睡觉。
男孩的行为猝不及防,爷爷似乎迟顿一下,他才几大步跑到走廊处,把男孩拖到帐篷角。爷爷拿起苦竹条,像娘一样,抽打男孩的光屁股。奶奶找来一张崭新的白纸,重新盖上娘枯槁的脸。
云朵粘着云朵,越粘越厚,天上好像生满了石头,掩盖了太阳,天空灰蒙蒙的,丝毫见不着阳光,天气明显冷下来。
爹回到家时,大家正要安桌子吃午饭。爹的头发篷乱,满脸胡子拉碴,眼眶凹陷,可能一夜未眠。姐姐打来一盆水,递给爹毛巾。爹要洗个头,洗个脸,洗去昨夜的一路尘埃。爹要做出爹的样子,娘倒下去,他要立起来。
姐姐足足打了三盆水,爹才把头发和脸洗干净。爹又刮去胡子,他一下子变回爹来。爹找条凳子坐下,他掏出一支烟,自己打火燃上,狠狠地吸一口,又吐一个大烟圈。姐姐给爹盛来饭菜,他没有接。爹只是望一眼还未吸完的烟,烟头火星四射,他好像生气了,把烟丢到地上,右脚踩着烟头,脚尖擂一下。爹踏灭烟火,他才接过姐姐手中的饭菜,张开嘴巴,用筷子不停地往口中送饭。爹饿极了,只有干了重活,爹才会吃得这样丑看。
午饭后,爹和阴阳先生去大坟坡看坟地,大坟坡有许多村里人,娘去那里,不会寂寞。不过,娘的墓地选在自家地里,那块地很大,不知道娘会不会感到孤单。爹说,自己的地,不与别人扯皮,再过些年称,他们也会去到大坟坡。那时,爹和娘团聚,娘就不孤独了。
下午,男孩从寨子里玩回来,他走进帐篷里,娘躺的木板换成了棺材,黑得可以当镜子照人,棺盖上摞着一块石板,一个土碗,还堆着许多白纸。“娘呢,娘不见了,”男孩围着棺材找娘。姐姐走过来,吼男孩几句。姐姐骂男孩,一个白胆猪,一天只晓得玩,只晓得撅嘴,娘死了,也不知道。男孩一脸不屑,他给姐说,娘还在的,娘肯定回家睡觉去了。但是,男孩似乎又不相信自己,他伸手去拉姐姐的手,问姐姐,娘去哪儿了。姐姐经不住男孩的问,姐姐被男孩问出了满脸泪水,她用孝帕在脸上擦一把泪,然后甩一甩两根羊角辫,指着锃亮的棺材,娘去棺材里了。
晚饭时,奶奶对哥哥姐姐说,明天,他们的娘要走了,她备办一些好饭菜,让他们端去供奉自己的娘。此时,男孩正在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玩纸板游戏,他赢得一大摞纸板,手上捏也捏不完。男孩听姐姐说要给娘送饭,他把纸板装满衣袋,跟着姐姐到了干河滩,姐姐把饭菜搁在桌子上,一股股青烟往上冒,氤氲着娘的照片。男孩问姐姐,娘怎么还不出来吃饭,姐姐没有答话,男孩伸手去推棺材盖,棺材纹丝不动。男孩喊娘出来,饭菜快凉了。姐姐抱起男孩说,娘告诉她,只要她带着男孩出去玩,娘就会出来吃饭。
晚上,亲戚朋友,寨邻街坊都来送别。有的唱孝歌,有的吹唢呐,有的敲锣打鼓。歌声,唢呐声,鼓声,锣声,混在一起,帐篷里很热闹,大家都沉醉在送别的欢乐之中。忽然,正在绕棺的男孩爬上敛娘的棺材盖,他用手去辦棺材板,大声喊娘出来。棺材上的石板,土碗,还有那堆白纸,仿佛受到惊吓,从棺材上跌落下来。咣当一声,土碗破成碎片,白纸散乱一地,只有石板没有损坏。大家都被男孩突如其来的异举惊住,呆呆地望着男孩在棺材上撒野。爹的反应快,他从人群中跑出来,照着男孩的脸,一耳刮子打去,男孩从棺材上倒落下来,砸在干河滩的碎石上。爹是气极了,他伸出左脚,向男孩踢去。此时,正在教姐姐唱《送别歌》的奶奶扑上来,她用身体护着男孩。爹的脚已收不回来,左脚踢在奶奶的身上。奶奶顾不上痛,双手把男孩搂进怀抱,奶奶爬起来,她没有哭泣,男孩也哭不出声来。奶奶说,天呀,小孩子不懂事,怎么能较真呢?奶奶还说,她亲娘死时,她还在吃奶,娘躺在堂屋的木板上,她以为娘睡着了,就爬到她娘的身上找奶吃……奶奶说完自己,抱起男孩走出帐篷。
爹没有去追奶奶和男孩,他弯下腰去,把地上的石板、白纸和男孩摔落的纸片一并捡到棺材上,还找了一个土碗,压在石板上。爹恢复棺材盖上先前的原样,他转回人群中,坐下来燃了一支烟。爹愤怒地吸了几口,没有吐烟圈,爹把烟圈嚼碎,吃进肚里。大家纷纷回到原位,刚才发生的那幕,仿佛正在播出的电视剧,插播一段广告。现在,广告播完了,电视剧又接上停下时的剧情,娘的灵堂里,乐曲声又响起来。
天要亮时,娘要出殡了。奶奶回到帐篷里,男孩没来。奶奶说,男孩吓着了,折腾一夜,她用针粘烟屎刺穴位的中医疗法,男孩出了一身汗,刚睡着。奶奶出门时,她不忍心喊醒男孩,奶奶也怕男孩在他娘出殡时撅嘴犯浑,让男孩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哥哥、姐姐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吊请各位叔叔伯伯,把娘抬上山去埋了。
吉时已到,阴阳先生扬起手中铁锤,“嘭”的一声,他锤碎棺材上的土碗和石板,碎屑四溅。“起”,“起”,阴阳先生一声大吼,众人跟着一声大吼,抬起娘来,白纸和纸板从棺材上飘散,宛若春花零落,铺洒一地。这时,姐姐唱起奶奶教的《送别歌》。
桐木一响起身走
送娘送到大门口
门神老爷两边站
挟起我娘走中间
送娘送到路口边
一只白鹤飞上天
男孩醒来的时候,屋外闹哄哄的。男孩爬起来,走到大门边。天空一片昏黄,冷风啸啸,男孩打了一个寒颤,站在门口瑟瑟发抖。院坝里坐着许多人,他们正在吃午饭,桌上飘起的热气,人们呼出的白气,混杂在一起,在院坝上弥漫。男孩摸一下肚子,他走到院坝里,坐在桌子边的凳子上,与大家一块吃饭。
男孩吃完饭,小伙伴们喊他去玩纸板,男孩跟着小伙伴们走了。晌午时分,男孩一个人从村里走出来时,衣袋里装满纸板。他沿着马路,走到干河滩。干河滩上,棺材不见了,帐篷也不见,只有几块纸板,在风中翻来翻去。前几天的事情,一夜之间没了踪迹,仿佛一个梦,梦醒了,什么都找不着。男孩向上游走去,石头垒起的堰堤堵住他的去路。男孩又回转来,向下游走去。他走到清水塘,河水绿得发黑,河风吹得他不停地摸脸。男孩又转回到干河滩正中央,他弯下腰去捡起一块纸板,随手又丢掉,然后向右走去,高高的河坎一片枯萎,他想爬上河坎,几次抓到的枯草都断了下来。男孩向左边的西山爬去,寒风“嚯嚯”,风正在石头上磨刀。男孩还是转回到干河滩正中央,刚才那块纸板正在地上打滚。男孩撅一下嘴,一屁股坐下去,把纸板压在了碎石上。男孩从衣袋里掏出很多块纸板,一个人玩起游戏。
男孩一直坐在干河滩的碎石上不愿起来,他不停地抬头,睁大黑眼珠,望着河坎。男孩在等娘,娘去赶集了,娘会给他买糖来。男孩的脸上露出笑容,随即又阴冷下去,娘的手里提着苦竹条,她站在河坎上,男孩有三天没看到娘了,他揉一揉大黑眼……男孩没等到娘,他等来的是姐姐,她甩着两根羊角辫,走下干河滩。姐姐说她到处找男孩,娘还等着他去背泥巴埋呢!
村里逝去的人埋成一颗坟后,儿女们都要把后背的衣服卷成一个衣兜,兜里放着泥巴,然后走到坟上,说儿背泥巴埋爹娘,手松开衣兜,泥巴从背上洒落到坟上。这样连续做三次,娘就到了地下。从此,泥土隔着阴阳两个世界,娘在里头,儿在外头。
姐姐带着男孩来到大坟坡,村里的石匠们已把娘埋成一颗石坟。哥哥走在前,姐姐在中间,男孩最后。哥哥姐姐喊,娘,儿背泥巴埋您,男孩跟着喊,娘,儿背泥巴埋您……。
傍晚,天空黄亮,云层仿佛要崩塌下来。风吹在脸上,如石头上磨刀,硬生生拉扯。男孩失踪了,寨子里找不着,干河滩也没有。“这死娃死哪里去呢?”村里人坐在男孩家院坝里吃晚饭,大家都在猜想。张石匠说,他看男孩那样子,可能转回大坟坡找娘去了。
爹赶着先去,他到大坟坡时,男孩站在娘的坟堆边,双手刨坟上的土,喊娘快出来,天黑了,男孩要娘带他回家吃饭。
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他的骨头像是断了,整个身子已经散架。爹用双手去撑地,手撑不起身子。爹用脚去蹬地,脚软绵绵的无力,他爬不起来。爹喊男孩,他喉咙里似乎生出了石头,硬梆梆的,堵住了他的喊声。爹挣扎着,整个身子似乎不属于自己,爹无助无力。爹只能等待,男孩累了,饿了,他会转过头来,那时,男孩就望见身后的爹了。
男孩好像还不累,也不饿,可能坟里的娘给男孩力量,他把坟刨出了一个黑洞,男孩伸手进去拉娘。
这时,赶后的爷爷奶奶、哥哥姐姐也到了。他们看见男孩时,一下子全都瘫倒在地上,他们撞上不干净的鬼魂,力气都被鬼收去了,他们既爬不起来,也喊不出声音。
男孩可能累了,也许是饿了。男孩调过头来,他望见了爹,望见爷爷奶奶,望见哥哥姐姐。男孩没有走过来,他已经成了一个泥人,小嘴被泥土敷住,撅不起来,只露出两只大眼睛,黑锭锭的眼珠,转来转去。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在男孩的脸上划开一条条沟壑,交错纵横。
男孩喊爹,喊爷爷奶奶,喊哥哥姐姐,男孩喊他们去帮他刨开坟墓,娘好从坟里头出来,带他回家去吃晚饭。爹听到了,爷爷奶奶听到了,哥哥姐姐也听到了,他们就是爬不起来,他们帮不了男孩……
天黑下来时,张石匠带着一群人来了。张石匠说,男孩一家人来大坟坡这么久,到现在都不见回去,可能出事了,所以,村里一帮匠人赶起来看一看。
匠人们从地上把爹和爷爷奶奶、哥哥姐姐拉起来,张石匠把男孩背到背上,大家彼此搀扶着。走下大坟坡时,一些雪米子从天上落下来。张石匠抬起头,望着夜空中漫天的白点,他说今年的大雪来得太早,来年的雨水也会来得早,明年定是一个丰收年。
回到家中,男孩依然闹着要娘,娘去哪儿了?姐姐拿来娘挂在干河滩灵堂上的照片,她给男孩说,娘在照片里。
夜深了,男孩抱着娘的照片,撅起小嘴,睡熟了。村里人已把生命交给黑夜,村野好像死去一样静寂。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白花,纷纷扬扬,掩盖住天,掩盖住地,掩盖住人世间的悲凉。
春来的时候,小河提前涨水。男孩到干河滩去学狗刨澡,奶奶站在河坎上,手中扬起苦竹条,“你上来,还是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