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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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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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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子里的父亲

晃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大雾弥漫。我坐在普定前往安顺的班车上,车至大坡脚时,妻子打来电话,她说父亲走了。父亲怎么会走呢?我不相信,我说你是不是在逗我,父亲不会走的。我多么期望那是一句玩笑话,可是,谁又能开这样的玩笑呢?

我从班车上下来,晨雾更浓了,我的世界一片昏暗。在209省道上,我向着普定狂奔,一边跑,一边淌眼泪。从此,那个替我遮挡岁月风霜的父亲不在了。

多年来想起那个冬晨,冥冥之中似有定数。我跑出几百米,路边竟然停着一辆面包车。我急切地敲打车窗,车里真的有一个人。听了我的乞求,他毫不犹豫地让我上车。我回到家时,村人已帮忙把父亲从卧室移到了堂屋的椅子上。剃头先生说,快跪下吧,你父亲就等你来,他好剃头穿衣了。我双膝跪下,父亲僵硬的身子软和起来,任由先生剃头,村人穿衣。

很多年了,我依然认为父亲还健在,他坐在老屋门前的吞口上,晒着西斜的太阳,时不时吼一段“赵子龙大战长板坡”,那声音从村里传来,在我的耳边萦绕。父亲是一个农民,没上过学,记忆力却出奇好。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学来的,三国封神,水浒西游全编成了歌儿唱。村人说,父亲的歌儿有几背箩,可以唱三天三夜不翻头。农闲或农忙时节,父亲都会高声歌唱,就算肩膀上挑着上百斤担子,他也要大吼几句,仿佛那歌儿能够分担肩上的担子,父亲顿时轻松了许多。亦或是那歌儿是长力气的良药,给父亲的腰板添上了无穷的力量。

有一次,我回到村屋里,没有见着父亲,竟也忘记他早已不在人世了,还问母亲,我父亲是不是去田坝里了。母亲吓了一大跳,她摸一摸我的额头,还以为我中邪了,乱说糊话。母亲通说了我父亲几句,骂他是老鬼打的,死了要护佑子孙,可不能来啰嗦儿孙们。

我总是痴心妄想。有好几次,我下班回家,快到小区门口时,望见前面走着一位老人,那背影宛若父亲的模样。我心中一喜,父亲来我家了。我加快脚步,走到那人身前,才发现那是别人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去了天堂,或许天堂很好,他一去不会回来了。我把这些事告与母亲,她说,我父亲怎么会认得我的新家呢!是的,父亲离开后,我搬了新房,父亲从未到过我的新住处,他怎么认得呢!有时,母亲还说,我那房子要坐电梯,她来我家时都难以找到,何况我的父亲呢!

记忆中的父亲,他总是穿着一件疙瘩纽子的蓝色的确良衬衫,补丁摞补丁。无论春夏与秋冬,他都未曾脱下来,仿佛那是父亲唯一的衣裳。父亲一生未出过远门,他一直守着村里的土地刨食,养育自己的六个儿女。父亲最远的去处也只是我现在居住的县城,况且进城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每次父亲进城,都有村人或是我们带着。现在,父亲孤零零一个人,他是不会进城的,即使来到了城里,也可能迷路了,不然,我怎么连做梦都梦不见父亲呢!

母亲说,我父亲在天堂里过上了好日子,他又怎么舍得回来呢!别说我梦不着,就是她也梦不着。可是,书上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难道我们的日有所思还不够绵长?有时,母亲又说,你到你父亲坟前去请一下,请他到你家去。父亲就埋在村口,清明月半,或是逢至我回村里,都会去看一看父亲的坟茔,满坟的青草萋萋。每一次,我都会给父亲磕三个响头,虔诚地请他到我城里的家里坐一坐。

村人们说,亲人离逝后,他们会变成一些虫子转回家来。也许,父亲真的来了。那是一只蝴蝶,扑伏在我家的窗玻璃上。当我打开窗户,他飞进我的卧房,在我的被褥上停留,在我们的身上驻足。那是一只蛐蛐,在漫漫长夜里啼叫,一声接着一声,时而高吭,时而低沉,如歌如泣。我见到蝴蝶,或是听到蛐声,就会禁不住给母亲打电话,她叮嘱我们,千万不可伤了那虫子的性命,那是我父亲变的,他想念他的儿孙们了,找到了我在城里的住处。母亲说,若是他吓着了我们,轻轻把他赶走就行了。亦或是吃饭时,空一个坐位,多加一副碗筷,供奉一下,他吃了饱饭,就离开了。

父亲是吓着我了。黑夜里,我好不容易梦见父亲一次,他依旧身着那件蓝色的的确良衬衫,挑着一副担子,唱着“赵子龙大战长板坡”,独自一人往那田坝里走去。想来,父亲是放心不下自己钟爱一生的土地,有事无事,父亲每天都要去几趟田坝里,与土地唠叨几句。我喊他时,可能歌声搅挠了他的听力,父亲似乎没有听见,他不回头望我一眼。也可能父亲没有回头的时间,他一生忙碌操劳,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忙着活路。父亲只有往前走,他岂能回得了头,我们姊妹六个还在张口嗷嗷待哺呢!

望着父亲渐渐远去,我又哭又闹,双脚蹀地。忽然,我睁开了眼睛,那只是是一个梦,天都没亮呢!有时,我从梦中惊醒来,窗外一片漆黑,夜色漫无边际,大地仿佛死去一般。有时,只有孤独的月亮还未曾落下,缕缕清辉洒落进房间,撩起自己无尽的思念。我辗转反侧,再无睡意,左一遍,右一遍地温习那个与父亲相见的梦境。天明时,我急忙告诉母亲,我梦见我父亲了。母亲说,儿啊,不怕得,那只是一个心上梦。母亲首先想到的是可能父亲吓着我了。我对母亲说,原来,天堂也不尽好,天堂里的父亲仍然穿着那件蓝色的的确良衬衫,他还是那样忙忙碌碌,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母亲听后哈哈大笑,她说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梦里的父亲那么窘迫,证明天堂里的父亲过得挺好。母亲还补充说,人在世的时候,他喜欢穿哪件衣服,等他不在了,梦见他时,他还是穿着在世时喜欢穿的那件衣服。

去年腊月,远在广东的小弟想接母亲去南方过年。她说自己去了那远山远水的地方,我父亲怎么办?

父亲走后,我想把他的遗像带到小城的家中,母亲不同意,她把我的父亲藏进了老屋的柜子里。这些年,母亲独自留在老屋居住,她很少外出。她迫不得已到子女家来,也总是急匆匆忙着回去,仿佛我的父亲未曾离去,他只是在老屋的柜子里睡着了。母亲害怕我的父亲突然醒来,一个人在家里孤单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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