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云山翻墙进入了轧钢厂。
秋晨,天高云淡,秋风无声,山野一片静寂。轧钢厂里,看不见一个人影。未曾拉走的废铁,铺满空地。或倚偎,或躺平,锈迹斑斑,褐红累累,好像战死沙场堆砌在阵地上的尸体,还没有埋葬。南边的几间厂房,棚柱歪斜,苦苦地支撑棚顶的千疮百孔,可能挨不过这个冬天。一些狗尾巴、芭茅、虎尾、马唐……或在墙角,在路边,或从铁缝里伸出来,青青黄黄,洒落其间。只有那间办公大楼,看上去墙损色褪,好像穿着一件破旧衣裳的富人,还有不服输的傲气。巨大的三角梅寂然绽放,已经掩盖住井口,红红的花朵,好像无声的叹息。
很久以前,轧钢厂是乡公社所在地,很大,高高的围墙圈起上百亩土地,有楼房、院坝,还有经年不会干涸的水井,生活设施齐全,曾经是三十六个村的行政中心,很闹热。撤乡并镇后,这里就废弃了。有一年,来了一帮商人,看中这块土地,投资在院坝上搭了几间厂房,安上些炉灶和模具轨道。他们收集用坏了的钢铁,拉进厂里来,放进高温炉灶里烧成铁水,再倒入模具里冷却,重新铸成钢筋、铁轨。
白云走后不久,轧钢厂也关门了。云山从穿道工转成了看门人,兜里装着轧钢厂的钥匙,他却从未打开过它的大门。不知道是她不放过他,还是他不愿放弃自己。他和她总会在寂静的夜晚相遇。有时,一月;有时,半载。雷雨交加,或是月光湿润,似乎风雨无阻。昨夜,他们又在楸树下相见,月光缠绵,落叶纷飞。他们站在枯黄的楸树叶中,却相视无言。今晨,他翻墙而入,好像一个盗贼,似乎墙里藏着许多宝贝。可是,云山找不到宝贝,而是觅见了满厂的荒凉,勾起了生锈的往事。他站在野草丛生的厂路上,闭上双眼,嘴唇蠕动,好像虫子在徘徊一样。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似乎刚想起羞涩,又泛滥忧伤。
她跟人跑了,村人说他疯了。大家给他介绍女朋友,彼此聊到欢愉处,他又提起她。村人多次警告过他,那是大忌,他必须埋了过去,挖一个坑,填上泥土,浇筑钢筋水泥。不然,他的未来,就是回忆。每次,他都答应得好好的,可就是口是心非,不愿付诸行动。最后,他又说起她,砸了他的第二春。他倦了,那些女人既然容不了他的过去,他们不会拥有未来。云山用一把锁,锁住了自己的心灵。
前些天,白云忽然寄来了一封信,让云山去一趟。云山还爱她吗?扪心自问,他也不知道,怅然算不算。但是,他可以肯定,很恨她。巴不得剥她的皮,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白云和云山有过一段婚姻,或者是爱情、同居。那年,她与一个北方男人跑了,好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她是在夜里走的。那个秋夜,月亮又圆又亮,星星黯然失色。她双手空空,带着自己的肉身,也可能还有灵魂,消失在月光之中。云山醒来的时候,太阳升得老高,好像油煎的鸡蛋,白里透黄。她先他起床出门,那是常有的事。日子在不断的重复,一切习以为常。他洗漱后,就去轧钢厂上班。一条又一条烧红的钢条向他射来,他无惧色,从容淡定。他有力气,有技巧,干这种粗活重活,远比哄女人容易。因为烧红的钢条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抹角。他双手拿着钳钩,左右开工,夹住钢条,提进模具里,钢条就会乖乖沿着轨道穿出去,不易跳出轨来。
晚上回来时,他仍然不见白云的踪影。有人说,她跟吴海私奔了。他挥舞着一把菜刀,要将她和吴海尸体万段,剁成肉酱。妻子跟野男人私奔,那是奇耻大辱,他越想越鬼火戳。他家也算村里的有钱人家,衣食住行无忧,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怎么就舍得丢下呢!吴海,这个北方矮男人,小眼睛,小嘴巴,像只老鼠一样,他用了什么手段,令她死心塌地跟他飞了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用刀背锤打自己胸口的时候,大家夺下了他手中的菜刀。“那种女人值不得搭上你的命啊!”村人以为他要自杀。他的胸口很热,好像有一团火在心中燃烧。吴海是他的工友,也是要好的朋友。吴海经常到他家来玩,买酒买烟大家吃喝,出手很大方,看上去不是贼眉鼠眼的人啊!那天晚上,吴海还到云山家喝酒,她炒了些小菜,云山喝醉了。
他来到了派出所。可是,派出所不立案。云山和她没有办理结婚证,他和她只是事实婚姻,并不受法律的约束。他和她都是自由身,想跟谁在一起,全凭各自的欢喜。
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横冲直撞,最后成了无头的苍蝇,受伤的还是自己。但是,云山不甘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贴身带着一把刀,准备坐上火车北去。
过安检时,云山被几个保安人员摁在地板上,押进了铁路派出所。他携带管制刀具进入火车站,情有可原,但是,法不容情。云山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受到了行政处罚。
他从拘留所出来后,就坐上北去的火车。他是气糊涂了,那个矮男子,油腔滑调,声音好听,他就是个傻子。若是打架,一拳打他几翻叉,值得动刀子吗?云山使劲捏紧锤头,扬起来,又放下了。火车里的铁板也是公共财物,他用双拳互相硬碰了一下,十个指节麻赖赖的痛。
云山来到了吴海的村子,却只找到了一间倒塌的老屋。村子里的人说,吴海十岁丧母,十二岁又丧父,是个孤儿,出去很多年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云山在房间里翻来翻去,要出远门了,应该带些衣物。可是,柜子里全是她的,衣服、裙子、裤子……已经旧了,仍然占据着卧室里的柜子。他找了半天,既没有旅行包,也不知道带什么?他只知道埋头干活,远方就在远方,梦里也未出现过。“背着一个大包,一点都不自由。”他的衣物都堆乱屋子,五味杂陈。他的房间乱哄哄的,千头万绪,理不清,越理越乱。他去一趟,带个包袱干啥呢?他带着肉身,还有一颗跳得怦怦响的心,够了。
他们是一见钟情,对于云山来说,至少是这样。那是晚春的一个黄昏,太阳落下山去,天空一片桔红,好像夕阳吻下的唇印。电子厂里的楸树花,在晚风中飘落满地。云山拿着饭盒,去厂里的食堂打饭。走到几棵楸树下时,他看见前方有两个女生抬头凝视飘在空中的楸树花。忽然,左边那个女生转过头来,他和她四目相视。她身着一件碎花连衣裙,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中,似乎含着泪水。搭在额头的发丝被晚风撩起,有一种忧郁的美。那一刻,他很心动,仿佛触电一般,浑身酥软。她似乎没有感觉,转回脸去,留给他一个背影,好像太阳的唇印,消失在夜里。
他打了饭,吃了几口,如同嚼蜡。她是谁,在哪个车间。他只要闭上眼睛,就看见她满脸的愁怨,令他心疼不已。接连几天,他都在楸树下的黄昏等待。但是,她迟迟没有出现。很显然,那只是偶然的回眸,她并未记在心里。不过,他很倔强,不会轻易放弃。她一定喜欢楸树花,他也喜欢,也许,他们就是花朵里的两棵花蕊。
逢至黄昏,他就坐在楸树下,拾起喇叭似的花朵,用草绳穿过花蕊,一朵朵连成一串,编织了一个圆圆的花环。
有一天,她终于来到了楸树下。他们又不经意间四目相视,云山忍不住了,奋不顾身跑过去,把自己编织了很多天的花环戴在她的颈上,他要给她一个浪漫的意外之喜。但是,他们根本不认识,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大大的黑眼睛里,又噙着泪花。
她没有发怒,只是静静地把花环从颈上掏下来,丢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她说他以为这就是浪漫吗?
那年春节,云山回家过年。在火车上,他竟然坐到了白云的身旁。她家住在他家的邻县,母亲嫁到外省没了踪影,家中只有父亲一个人。
过完年,他们一起回到了电子厂。每到黄昏,他就在楸树下等她。她还没有走出北方男人留下的空白,大大的眼睛里总是结着愁怨。但是,她如约而至,和他一起打饭。他很有礼貌,让她走在前面,说女士优先。他盼望着她再回头一眸,那是最美丽的温柔。她从不回头,正试图忘记过去。她的肉身忘记了,灵魂却还在北方男人的声音里。
楸树花开的时候,他又傻痴痴地编织花环。她会改变看法的,接受他的浪漫。他更享受做这样一件能够激起记忆的事情。她不想伤害他,那种滋味不好受。她接受了花环,戴在颈上,还对他露出了笑容。她感谢云山,同情他。不过,她说其实自己不喜欢楸树花,因为它只会开花,不会结果。
她不爱他,但是他爱她。他自作多情了,她的泪水是为了另一个他。她失恋了,被初恋抛弃。不过,她接受了云山的追求,与他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她选择一个她不爱却他爱自己的男人结婚,爱情似乎与婚姻无关。
她失去了初恋,也许她还不够漂亮。但是,她让云山心动。因为心动与漂亮无关。那回头的一眸,足以勾了云山的魂魄,一生不会忘记。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他要用豪华的排场向她证明,云山给她的,那个他给不了。父母亲和云山都掏空了一生的积蓄,彩礼钱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买了一套中式婚礼服和西式白婚纱,还举办了两场婚礼仪式。
早上,他们举办传统婚礼。他和她穿着火红的婚服,跪在菩萨面前。一拜天地,再拜高堂,夫妻对拜。菩萨作证。
下午,他们又举行了西式婚礼。
新郎,你爱她吗?
爱。
新郎,你愿意取她为妻,无论贫穷、疾病、富贵。
愿意。
新娘,你爱她吗?
爱。
新郎,你愿意取她为妻,无论贫穷、疾病、富贵。
愿意。
上帝作证——
那天,来了许多客人,整整摆了六十桌酒席。不过,她似乎有些感伤,或许是感激,笑容里结着郁忧。云山看在眼里,记在心间,他做得还不够好。云山相信时间,可能她也相信时间,时间是世间无所不能的苦口良药。
午后,太阳正烈。云山双手空空,坐上进城的客车。来到火车站时,天已黑尽。他吃了一碗肠旺面,加粉加肠子,就算晚饭了。火车是晚上十点出发,天上秋月很细,弯弯的、白白的,光亮很弱。星星却很多,闪闪发光,似乎比月亮快乐。他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可是,车玻璃里全是车内的倒影。有他的面容和座位,还有过道上人来人往。他知道,只有车内熄了灯光,才能望见窗外的夜色。
他们可能就坐这趟火车。云山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年龄与白云差不多。追赶与逃离如此相似。他盯着身旁的女人看,目不转睛。直到那女人与后座的男人调换了座位,他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站起来,想给调到后座的女人道赚:“我不是色狼,只是一个与前妻赴约的男人。”可是,他还没说出口,那女人急忙站起来,像妻子一样,消失了。
火车在夜间前行,一道亮光划破黑夜,又消失在黑夜,仿佛一条巨型的萤火虫,若隐若现。云山盯着窗外,却望不见黑夜,只看见自己的白发和皱纹。
他就在门对面的轧钢厂打工,她在家里守着烟酒铺。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那个北方男人总会来到她的身旁。可是,她既摸不着,也看不见,连个影儿都没有。有时,她从梦中醒来,泪水滚湿了枕巾。云山睡在身旁,鼾声不大。屋外天还没亮,不是孤独的黑夜,就是孤独的月亮。她翻一个身,他也翻一个身,背对着背。他在熟睡,梦见了白云。她张着双眼,脑海里想着北方男人。
云山在外干完重活,回家做饭、炒菜,洗衣和刷碗。他干得越多,她越不满意。她害怕欠债,世间的人情债是还不清的。她站起去帮他干,甚至抢过来做。他不准她做,女人是取来哄的,不是取来干活的。她开始害怕看见他,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心很累。云山似乎唤不回她的灵魂,她只是行尸走肉一具。
有一年,她的父亲得病离逝后,白云实在忍不住了,她想外出打工,离开云山。她想安静下来,在遥远的他乡,是否会想起云山。可是,云山不同意,为此,她与云山吵了一架,他第一次打了她一耳光。
他不适合她,云山无法抚慰她受伤的心灵。他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根本不懂白云的心。分开是为了思念,放下是为了拾起,白云报怨。她总说生活需要仪式感。但是,他觉得所谓的仪式感,就是物质的保障。他上缴各月的工资,抽五块钱一包的黄果树,五年只买了两件自己的衣服。她说他是一个老抠,给他送的花,只是那个楸树花,还有几把野花,一点情趣都没有。
她闷闷不乐,心事加重。直到遇见了吴海。吴海一说话,她就开心起来,好像吴海的声音有魔法,能够打开她心灵的密码。她开始下厨做饭,陪他和吴海喝酒。
农历七月,她买来本地鸡枞菌,让他约吴海来家里吃饭。可悲的是,他还蒙在鼓里。
“她一定老了,头发白了。”云山摸一摸头上的白发。她的脸蛋还圆圆的吗?大大的眼睛里还闪着泪花?他依然忘不了她的回头一眸。有时,云山想,那一眸,到底是幸福,还是灾难,他也说不准。不过,他和她都搭上了一生,幸福也好,灾难也罢,他们的日子不多了。那个矮小的北方男人,肯定长缩头了,眼睛和嘴巴也长小了。人的一生,老了,就会变小。
云山掏出那封信,小心翼翼打开。
白云爱上了吴海,因为他的声音太像白云忘不了的第一个恋人。那天夜里,月色可人。云山伏床大睡,连梦都没做。吴海却拉着白云的手,从轧钢厂步行到定南城,租了一辆车子,连夜赶到省城。第二天早上,就坐上了北去的火车。他们没有回家,也无家可回,俩人在石城呆了一个月,双双折返南方,在深圳打工。后来,他们回到老家砌了房子……云山重新把信笺装回信封,闭上了眼睛。
他们走在大雪里,没有搭话,只听见雪花簌簌往下落,还有“吱吱吱”的脚步声。他们来到一块空地,遍地都是白雪,吴海停下来,云山跟着停下来。吴海俯下身去,双手扒雪。云山也跟着弯下腰去,他与吴海一起扒开积雪,看见了一个土包。
吴海打开酒瓶,喝一口酒,就往土包前垫一次,他连续做了三次,把酒递给了云山。云山照着吴海的样子,又做了三次后,他把瓶中剩下的酒全部倒在雪地上。不一会儿,酒洇开了雪路,像无数条小蛇,围住了他们俩。
“呜呜呜……”,云山惊醒过来时,天已大亮。秋天的山野逝去,火车进入了北方平原。车窗外,下起了大雪,房子是白的,树木是白的,大地也是白的,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