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卢仁强的头像

卢仁强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11/09
分享

空冢

那天早上,云山翻墙进入了轧钢厂。

秋晨,天高云淡,秋风无声,山野一片静寂。轧钢厂里,看不见一个人。未曾拉走的废铁,铺满空地。或倚偎,或躺平,锈迹斑斑,褐红累累,好像战死沙场堆砌在阵地上的尸体,还没有埋葬。南边的几间厂房,棚柱歪斜,苦苦地支撑棚顶的千疮百孔,可能挨不过这个冬天。一些狗尾巴、芭茅、虎尾、马唐……或在墙角,在路边,或从铁缝里伸出来,青青黄黄,洒落其间。只有那间办公大楼,看上去墙损色褪,好像穿着一件破旧衣裳的富人,还有不服输的傲气。巨大的三角梅寂然绽放,已经掩盖住井口,红红的花朵,好像无声的叹息。

很久以前,轧钢厂是乡公社所在地,很大,高高的围墙圈起上百亩土地,有楼房、院坝,还有经年不会干涸的水井,生活设施齐全,曾经是三十六个村的行政中心,很闹热。撤乡并镇后,这里就废弃了。有一年,来了一帮商人,看中这块土地,投资在院坝上搭了几间厂房,安上些炉灶和模具轨道,就成了轧钢厂。

云山家就住在对面,与轧钢厂一路之隔。小时候,云山在乡公社大院坝里看露天电影,与小伙伴们一起仰望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希望就在远方。初中毕业之后,他出门打过工,希望不在远方。他回来了,希望还在乡公社的大院里。

父母亲在对面的宅基地里砌好了房子。他结婚生儿育女,开烟酒铺,在这个围墙里当穿道工。不过,自从她离开以后,尽管他仍然住在对面,但他与这里诀别了。“近在咫尺,心在天涯。”他的一生,冥冥中似乎注定,无论这里变成什么模样,他都要与它纠缠不清。

多年后再进轧钢厂,他是想堂堂正正走大门的。不过,即使他有钥匙,锁眼里已塞满时间的锈渣。他不敢撬开大锁,只能翻墙而入,好像一个盗贼,似乎墙里藏着许多宝贝。可是,云山没有找到宝贝,而是觅见了满厂的荒凉,勾起了生锈的往事。他站在野草丛生的厂路上,闭上双眼,嘴唇蠕动,好像虫子在徘徊一样。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似乎刚想起羞涩,又泛滥忧伤。他也不知道,那封信够搅人的了,自己却在大清早翻进轧钢厂来。他要干什么呢?可能要找一个答案。他去一趟,就能见到她。“真是活见鬼了”,她为什不来见他呢?她还有脸面回来吗?两个孩子早都忘记她这个妈了。“她那样自信,我一定会去。”他是找过她,好像在心里,确又没找到。他还爱她吗?扪心自问,他也不知道,怅然算不算。但是,他可以肯定,很恨她。巴不得剥她的皮,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她躲得真好,躲得那么远。他找了这么多年,虽然在黑夜里见过,但是,连影子都抓不着。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她,忘记了过去,忘记得头发都快白了;现在,她竟然冒出来,仿佛沉没大海里的石头,如今水干枯了,石头还没有碎烂。

他买了北去的火车票,独自一个人前往。孩子们没有看过那封信,不知道那是他们狠心的妈妈写来的。孩子们以为,年近半百的爸爸又迎来了春天,他要去远方约会。爸爸何时成了一个浪漫的人?关于他们的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他的过于老实是原由之一。不过,他们支持他再找一个远方的伴侣,每个人都不太愿意另一伴知道自己的全部秘密。他独自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想通畅了。他怎么会在女人的手里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呢?吃一堑,长一智。大家都为他的下半生有个另一伴,找到心灵的托寄而高兴不已。

他在房间里翻来翻去,要出远门了,应该带些衣物。可是,柜子里全是她的,衣服、裙子、裤子……已经旧了,仍然占据着卧室里的柜子。他找了半天,既没有旅行包,也不知道带什么?他只知道埋头干活,远方就在远方,梦里也未出现过。“背着一个大包,一点都不自由。”他的衣物都堆乱屋子,五味杂陈。他的房间乱哄哄的,千头万绪,理不清,越理越乱。他去一趟,带个包袱干啥呢?他带着肉身,还有一颗跳得怦怦响的心,够了。

午后,太阳正烈。他双手空空,坐上进城的客车。几经辗转,来到火车站时,天已黑尽。他吃了一碗肠旺面,加粉加肠子,就算晚饭了。火车是晚上十点出发,天上秋月很细,弯弯的、白白的,光亮很弱。星星却很多,闪闪发光,似乎比月亮快乐。他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可是,车玻璃里全是车内的倒影。有他的面容和座位,还有过道上人来人往。他知道,只有车内熄了灯光,才能望见窗外的夜色。

她是在夜里走的。那个秋夜,月亮又圆又亮,星星黯然失色。她也是双手空空,带着自己的肉身,也可能还有灵魂,消失在月光之中。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升得老高,好像油煎的鸡蛋,白里透黄。两个孩子,还沉睡在阳光里。她先他起床出门,那是常有的事。日子在不断的重复,一切习以为常。他洗漱后,就去轧钢厂上班。一条又一条烧红的钢条向他射来,他无惧色,从容淡定。他有力气,有技巧,干这种粗活重活,远比哄女人容易。因为烧红的钢条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抹角。他双手拿着钳钩,左右开工,夹住钢条,提进模具里,钢条就会乖乖的沿着轨道穿出去,不易出轨。

晚上回来,两个孩子和爷爷奶奶在吃饭,不见她的踪影。他欲开口,母亲先问云山,她去哪儿了,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她会去哪儿呢?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了。”深夜,有一位工友来买烟,那人说工友也吴海走了,她和他跑了。

他们可能就坐这趟火车。云山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年龄与妻子差不多。追赶与逃离如此相似。他盯着身旁的女人看,目不转睛。直到那女人与后座的男人调换了座位,他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站起来,想给调到后座的女人道赚:“我不是色狼,只是一个与前妻赴约的男人。”可是,他还没说出口,那女人急忙站起来,像妻子一样,消失了。

他挥舞着一把菜刀,要将她和吴海尸体万段,剁成肉酱。妻子跟野男人私奔,那是奇耻大辱,他越想越鬼火戳。他家也算村里的有钱人家,衣食住行无忧,儿女凑成好字,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怎么就舍得丢下呢!吴海,这个北方矮男人,小眼睛,小嘴巴,像只老鼠一样,他用了什么手段,令她死心塌地跟他飞了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用刀背锤打自己胸口的时候,大家夺下了他手中的菜刀。“那种女人值不得搭上你的命啊!”村人以为他要自杀。他的胸口很热,好像有一团火在心中燃烧。吴海是他的工友,也是最好的朋友。吴海经常到他家来玩,买酒买烟大家吃喝,出手很大方,看上去不是贼眉鼠眼的人啊!那天晚上,吴海还到云山家喝酒,她炒了些小菜,云山喝醉了。

他来到了派出所。可是,派出所不立案。云山和她没有办理结婚证,他和她只是事实婚姻,并不受法律的约束。他和她其实只是同居关系,双方都是自由身,想跟谁在一起,全凭各自的欢喜。

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横冲直撞,最后成了无头的苍蝇,受伤的还是自己。但是,云山不甘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贴身带着一把刀,准备坐上北去的火车。

过安检时,云山被几个保安人员摁在地板上,押进了铁路派出所。他携带管制刀具进入火车站,情有可原,但是,法不容情。云山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受到了行政处罚。

他从拘留所出来后,再次坐上北去的火车。他是气糊涂了,那个矮男子,油腔滑调,声音好听,他就是个傻子。若是打架,一拳打他几翻叉,值得动刀子吗?云山使劲捏紧锤头,扬起来,又放下了。火车里的铁板也是公共财物,他用双拳互相硬碰了一下,十个指节麻赖赖的痛。

云山来到了吴海的村子,却只是找到了一间倒塌的老屋。村子里的人说,吴海十岁丧母,十二岁又丧父,是个孤儿,出去很多年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火车在夜间前行,一道亮光划破黑夜,又消失在黑夜,仿佛一条巨型的萤火虫,若隐若现。云山盯着窗外,却望不见黑夜,只看见自己的白发和皱纹。

他们是一见钟情,对于云山来说,至少是这样。那是晚春的一个黄昏,太阳落下山去,天空一片桔红,好像夕阳吻下的唇印。电子厂里的楸树花,在晚风中飘落满地。云山拿着饭盒,去厂里的食堂打饭。走到几棵楸树下时,他看见前方有两个女生抬头凝视飘在空中的楸树花。忽然,左边那个女生转过头来,他和她四目相视。她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中,似乎含着泪水,身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搭在额头的发丝被晚风撩起,有一种忧郁的美。那一刻,他很心动,仿佛触电一般,浑身酥软。她似乎没有感觉,转回脸去,留给他一个背影,好像太阳的唇印,消失在夜里。

他打了饭,吃了几口,如同嚼蜡。她是谁,在哪个车间。他只要闭上眼睛,就看见她满脸的愁怨,令他心疼不已。接连几天,他都在楸树下的黄昏等待。但是,她迟迟没有出现。很显然,那只是偶然的回眸,她并未记在心里。不过,他很倔强,不会轻易放弃。她一定喜欢楸树花,他也喜欢,也许,他们就是花朵里的两棵花蕊。

逢至黄昏,他就坐在楸树下,拾起喇叭似的花朵,用草绳穿过花蕊,一朵朵连成一串,编织了一个圆圆的花环。

有一天,她终于来到了楸树下。他们又不经意间四目相视,云山忍不住了,奋不顾身跑过去,把自己编织了很多天的花环戴在她的颈上,他要给她一个浪漫的意外之喜。但是,他们根本不认识,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大大的黑眼睛里,又噙着泪花。

她没有发怒,只是静静地把花环从颈上掏下来,丢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她说他以为这就是浪漫吗?

那年春节,云山回家过年。在火车上,他竟然坐到了她的身旁。她家住他家的邻县,单亲家庭,母亲嫁到外省没了踪影,家中只有父亲一个人。

过完年,他们一起回到了电子厂。每到黄昏,他就在楸树下等她。她还没有走出北方男人留下的伤害,大大的眼睛里结着愁怨。但是,她如约而至,和他一起打饭。他很有礼貌,让她走在前面,说女士优先。他盼望着她回头一眸,那是最美丽的温柔。可是,她从不回头。她试图忘记过去,肉身可以,灵魂似乎已被北方男人的声音勾去。

楸树花开的时候,他又傻痴痴地编织花环。她会改变看法的,接受他的浪漫。他更享受做这样一件能够激起记忆的事情。她不想伤害他,那种滋味不好受。她接受了花环,戴在颈上,还对他露出了笑容。她感谢云山,同情他。不过,她说其实自己不喜欢楸树花,因为它只会开花,不会结果。

她不爱他,但是他爱她。他自作多情了,她的泪水是为了另一个他。她失恋了,被初恋抛弃。不过,她接受了云山的追求,与他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她选择一个她不爱却他爱自己的男人结婚,爱情似乎与婚姻无关。

她失去了初恋,也许她还不够漂亮。但是,她让云山心动。因为心动与漂亮无关。那回头的一眸,足以勾了云山的魂魄,一生不会忘记。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他要用豪华的排场向她证明,云山给她的,那个他给不了。父母亲和云山都掏空了一生的积蓄,彩礼钱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买了一套中式婚礼服和西式白婚纱,还举办了两场婚礼仪式。

早上,他们举办传统婚礼。他和她穿着火红的婚服,跪在菩萨面前。一拜天地,再拜高堂,夫妻对拜,菩萨作证。

下午,他举行了西式婚礼。

新郎,你爱她吗?

爱。

新郎,你愿意取她为妻,无论贫穷、疾病、富贵。

愿意。

新娘,你爱她吗?

爱。

新郎,你愿意取她为妻,无论贫穷、疾病、富贵。

愿意。

上帝作证——

那天,来了许多客人,整整摆了六十桌酒席。不过,她似乎有些感伤,或许是感激,笑容里结着郁忧。云山看在眼里,记在心间,他做得还不够好。云山相信时间,可能她也相信时间,时间是世间无所不能的苦口良药。

他就在门对面的轧钢厂打工,她在家里守着烟酒铺。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那个北方男人总会来到她的身旁。可是,她既摸不着,也看不见,连个影儿都没有。有时,她从梦中醒来,泪水滚湿了枕巾。云山睡在身旁,鼾声不大。屋外天还没亮,不是孤独的黑夜,就是孤独的月亮。她翻一个身,他也翻一个身,背对着背。他在熟睡,梦见了白云。她张着双眼,脑海里想着北方男人。

云山在外干完重活,回家做饭、炒菜,洗衣和刷碗。他干得越多,她越不满意。她害怕欠债,世间的人情债是还不清的。她站起去帮他干,甚至抢过来做。他不准她做,女人是取来哄的,不是取来干活的。她开始害怕看见他,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心很累。云山似乎唤不回她的灵魂,她只是行尸走肉一具。

有一年,她的父亲得病离逝后,白云实在忍不住了,她想外出打工,离开云山。她想安静下来,在遥远的他乡,是否会想起云山。可是,云山不同意,为此,她与云山吵了一架,他第一次打了她一耳光。

他不适合她,云山无法抚慰她受伤的心灵。他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根本不懂白云的心。分开是为了思念,放下是为了拾起,白云报怨仪来。她总说生活需要仪式感。但是,他觉得所谓的仪式感,就是物质的保障。他上缴各月的工资,抽五块钱一包的黄果树,五年只买了两件自己的衣服。她说他是一个老抠,给他送的花,只是那个楸树花,还有几把野花,一点情趣都没有。

她闷闷不乐,心事加重。直到遇见了吴海。吴海一说话,她就开心起来,好像吴海的声音有魔法,能够打开她心灵的密码。她开始下厨做饭,陪他和吴海喝酒。

农历七月,她买来本地鸡枞菌,让他约吴海来家里吃饭。可悲的是,他还蒙在鼓里。他一直想问个明白,白云与吴海是从何时开始搞在一起的。

天亮了,铁轨在车轮的旋转中咣当咣当,火车“呜呜呜……”叫喊,不知道是泣哭,还是歌唱。一夜过后,火车还没有走出大山。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向后退去,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接着到来。

云山掏出那封信,小心翼翼打开。其实,那不是信,是一张地图。除了“你来一趟”四个字,信上画着从西南他家去往北方她家的指示路线。他知道,图上的指示,是吴海的老屋所在的村子,云山是重走觅程。

白云从车上下来时,云山还坐在铺面门前的椅子上。她跑过来,跪在他的面前,圆圆的脸上,大眼睛里含着泪花。她说自己错了,中了吴海的声音的魔法。她乞求云山原谅,他却说此生不会原谅,她一头撞到铺子上。

云山惊醒了,车已到站。他下了火车,已是黄昏。天阴沉沉的,愁云密布,好像要落到地上。一点风也没有,似乎还有些暖和。云山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云山起床后,拉开窗帘。房子是白的,树木是白的,街道上也是白的,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一夜之间,大地变成一个童话世界。云山身上衣服单薄,又无准备,不敢出门。他写下尺码,请旅馆服务员买了内外两套冬装和一双绒毛皮鞋、一个皮帽子,一双皮手套,他穿戴好,才动身去吴海家。

云山走出门外,一阵阵凉意袭来。但是,南方人看见北方的雪,他有些激动。云山一改火车上的沉重,东瞧瞧,西看看,还不时弯下腰去,捏个雪球甩出好远,俨然孩子般高兴。

吴海家离城不远。云山租了一辆车,很快来到了吴海的村子。此时的村庄,家家户户包裹在白雪里,全都一个样。云山就近找了一户人家,说明来意,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给他带路。

走在去吴海家的路上,那人问云山是不是白云的南方亲戚。他说,你来迟了,她已经死去一个月了。云山听说白云不在了,顿时感到心慌口跳,眼前一片暗黑,摔倒在雪地上。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云山在雪里挣扎。他赶快跑回来,把云山扶起。云山脸色惨白,手不停地抖动,嘴里喃喃细语,听不清说些什么。那人一边拍云山身上的积雪,一边安慰:你是她哥吧!看起来挺像的。人死不能复生,她病了很久,瘦成一根干柴棒。吴海尽力了,最后还是人才两空。那人说完,仰天长长叹了一口白气,似乎很惆怅。

云山感觉双腿软绵绵的,好像迈不动。那人拉着云山,艰难地来到吴海家门边。吴海家的大门关着,门上贴着一幅对联,黄纸黑字:“慈母升极乐,儿女肝肠断。”他边拍门边喊:吴海,白云的南方亲戚来了。

不一会儿,吴海打开了大门。二十年不见,彼此都变了。云山的头发花白;吴海的小眼凹陷,脸上生出了许多暗斑,个子比以前矮,好像长缩头了。

“你来了,快进屋坐。”吴海并不感到意外。

“快送他到炕上暖和一下,刚才听我说你家的事,他伤心得摔倒在雪地上。”那人抢着说。

云山没有应答,似乎在默默的哀悼,默默的抗议。二十年来,他想过仇人相见的场景,仿佛会拼个你死我活。可是,此时却无话可说,平静如水。

俩人把云山扶到炕上,吴海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让云山喝下,暖暖身子。那人与吴海唠叨几句,就离开了。

云山喝下几口烫水,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吴海在厨房做饭,他走下炕来,满屋子看。可是,吴海的家中空捞捞的,只有墙上挂着她的一张遗像,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好像含着泪花。

不一会儿,吴海端来了三个菜,一碟花生米,一钵猪肉炖粉条,一碗泡菜。他又转回内屋,拿来了三瓶横水老白干。

云山和吴海对面坐在炕上,他们给蓝白天添了一副碗筷,仨人开始喝酒。

那天晚上,他们是兄弟,是夫妻,还是情人,一起坐在一张桌前喝酒。今天,他们还是兄弟,不过,也是仇人,曾经的夫妻。仨人一干而尽,往事伴着烈酒,吞进肚子里。

那天夜里,月色可人。云山伏床大睡,连梦都没做。吴海却拉着白云的手,从轧钢厂步行到定南城,租了一辆车子,连夜赶到省城。第二天早上,就坐上了北去的火车。他们没有回家,也无家可回,俩人在石城呆了一个月,双双折返南方,在深圳打工。

有一年春节,白云实在想念孩子,他们在定南城过年。大年初一,他们租了一辆车,在轧钢厂门口的路上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轧钢厂关门的,但是,他们看见云山坐在铺子门边的椅子上抽烟,看见孩子们穿着新衣服。白云坐在车里,戴着口罩,眼泪包包的。她几次想下车去,他拉住了她。白云与吴海生不了孩子,她想给云山要一个回来。

后来,他们回到老家砌了房子。再后来,白云生病不治。临死前,她叮嘱吴海,等她死后埋了,就把那张路线图寄到轧钢厂,她知道,云山会前来赴约的。

云山和吴海喝完两瓶老白干,他们醉倒了。俩人翻江倒海,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了,才安稳睡下。

中午,俩人起来了。他们喝了点粥,带上纸烛和昨夜喝剩的一瓶老白干,准备去白云的坟地。出门时,天上又落起了雪子。他们走在大雪里,没有搭话,只听见雪花簌簌往下落,还有“吱吱吱”的脚步声。他们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一块空地,吴海停下来说,到了。

云山也停住脚步,四处张望,可是,遍地都是白雪,看不见坟冢。吴海俯下身去,双手扒雪。云山似乎明白了,北方的积雪很深,白云的坟茔被大雪盖住,望不见坟头。云山也弯下腰去,他与吴海一起扒开积雪,找到了白云的坟墓。

吴海燃蜡烧纸钱,云山打开酒瓶,往坟前垫酒。他垫完三次,就对着白云的墓说,昨夜我们喝了两瓶,今天,你把这瓶补上吧。云山说完,把瓶中的酒全部倒在雪地上。不一会儿,酒洇开一条雪路,像一条河,流到远处,消失在白雪里。

回来的路上,吴海告诉了云山一个秘密。白云喜欢上他,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像她的第一个恋人。

云山转回到家时,轧钢厂的围墙被推倒了。他儿子说,又有一位外省老板看中了那块地,要在这里建一个酒厂。

晚上,一家人坐在桌子边吃饭。儿子给云山倒了一杯酒,他要为爸爸接风洗尘。吃过晚饭,云山把儿子叫进卧室,给他讲了自己的北方之行。

春节过后,儿子给云山说,他想去把妈妈的坟墓迁回来,埋在祖坟边,好有个纪念。但是,云山不同意,态度很坚决。他知道,白云若是想落叶归根,她不会在死后才让吴海寄信来。不过,白云毕竟是两个孩子的亲生母亲。

清明节快要到了,云山到定南城里买来了一口大棺材。他腾空家中的柜子,把白云所有的衣物装进棺材里,准备给她埋一座空冢。

安葬那天,云山特意染黑了头发,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