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卢仁强的头像

卢仁强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12/07
分享

两枚鸟蛋


 

爷爷躺在我父亲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屋外炮竹声声,堂屋里哭成一片。

我本来是不想哭的,但是,我被他们的样子吓住了。我的哭泣不是悲伤,而是大人们带给我的恐惧。他们说爷爷死了,大人们又在骗人,爷爷只是睡着了。等一会儿,爷爷就会张开眼睛,大声喊着我的乳名,带我去后园玩呢!

爷爷的后园很好玩,里面种着白菜、青菜、萝卜、芫荽、菠菜、小葱、大蒜、辣椒、西红杮、蚕虫、豌豆,还长着狗尾巴草、车前子,有些野草的名字,爷爷教我认过,但是,我忘记了。爷爷的后园是田野,是植物园,还是我的乐园。我最喜欢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柿子熟的时候,红红的挂在树上,像过节时各家各户挂起的灯笼,很热闹。爷爷摘红柿时,我闹着要吃。爷爷不给,说别看杮子的外表红红的,却还没有成熟,要放进阁楼上凳箩里的谷子中捂着,七天或十天,红得通明了,吃起来才甜。可我早已忍不住了,根本听不进爷爷的话,抢一个放进嘴里,咬一大口,又急忙吞出来,还“呸呸呸”吐口水,嘴里好像着火似的,舌头和上天膛被灼痛了。爷爷笑得弯下腰去,好办天都没立起身子,我却哭了起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爷爷说着,转回家里,倒一杯温水,让我喝几口水,把涩味吞进肚子里。我照着爷爷的法子,嘴里的苦涩才慢慢褪去。不过,爷爷好像舍不得摘完柿子,总会留很多挂在树上。我问过爷爷,怎么不全部摘回家呢?爷爷说树上的柿子有鸟儿的一部分,我们摘光了,鸟儿会伤心的。我说鸟儿是我们家的亲人吗?爷爷摸摸我的头,说鸟儿永远是我们的亲人。

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姑姑们头上裹着白布,身上披着白衣,腰间拴着稻草绳。我和姐姐们头上也裹着白布,但没有披白衣,只是额头处印了一颗红点。大人们都不管我,他们有的忙哭,有的忙招呼客人。我不相信大人们的话,一直守在爷爷的身边,等着他起来。

爷爷先是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红红的被子,穿着一双沿青底白的布鞋,脸上掩着一张白纸。我几次伸手去揭开爷爷脸上的白纸,他都睡得很沉。大人们看见我揭爷爷脸上的白纸,他们就打骂我。我边哭边喊,爷爷,他们打我。可是,爷爷仍然紧闭双眼,不起来救我。

第二天夜里,爷爷被大人们装进了棺材里。我就靠在棺材边,小声小声地喊爷爷,用耳朵紧贴着棺材,棺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爷爷还是不理我。不过,我守在棺材边,碍住了大人们的手脚了,母亲、婶婶和姑姑要跪在棺材边,双手蒙着脸,又哭又喊。我占了她们的位置,姐姐们把我拖出门外,不准我去守爷爷醒来。我回不了家,就在炮竹声中玩耍,很快就忘了睡着的爷爷,我和小伙伴们玩得很快乐。

有一天早上,我起来时,堂屋里空空的。我就去后园,后园里也是空空的。我大声喊爷爷,也没人答应。我跑到柿子树后面,他经常躲在那里让我去找他。我还是没有找到爷爷,就靠着杮子树,很快睡着了。我看见了爷爷,他变成一只鸟,站在杮子树上,叽叽喳喳叫起来。

第二天,我让姐姐们猜,爷爷去哪儿了。她们低下头,一脸悲伤的样子,都不愿意说。我说,爷爷变成了一只鸟。姐姐捂住我的嘴,叫我别乱说,小心挨打。不知道谁告的密,我说爷爷变成一只鸟的事,还是被父亲知道了,他给了我一大耳光,打得我摔了一大翻叉。我吓得直流泪,不敢哭出声来。母亲没有心疼我,她说我父亲打得好。父亲又扬起手来,吓得我的哭声嘣了出来。不过,父亲的手一直停在空中。他说,枉自爷爷如此疼爱,我竟然说爷爷变成了一只鸟。若是我再继续乱说这种不孝的话,他要打烂我的嘴。我向父亲连连点头,眼泪四颗四颗地往下落。

爷爷变成了一只鸟,装在我的心里面,再也不能说出来。

 

爷爷破开嗓子喊我乳名的时候,他从我叔叔家回到我家了。爷爷的房子在村口,后园挨着路。祖母的坟墓在村对面的大坡上,爷爷一个人住。但是,他在我家和叔叔家轮流吃饭,一家吃一个月。初一开始,月小时二十九结束,月大时三十。有时,母亲和婶婶会因为爷爷在她家多吃一天饭而叮吵几句。

父亲说,在爷爷的孙儿之中,爷爷最想我。叔叔家男孩多,而且都长大了。我们家女孩多,男孩就只有我一个。老人都喜欢孩子,我是他最小的孙儿,又是他大儿子的唯一的男孩。

春天,阳光拂面。爷爷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从我家一步一步向村口移去。爷爷给我打制了一把小锄头,短短的锄把,细小的锄叶。爷爷请专人订制的,他说学种地要从捏锄把开始,正如写字要先学会捏笔。

爷爷的后园里,白菜花,豌豆花,蚕豆花开了,一群群小蜜蜂嗡嗡叫,好像唱着歌儿,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爷爷把我带到一小块空地上,手把手教我捏锄把。可是,我没有心肠种地,只想去抓一只蜜蜂。趁爷爷放开我的手时,我跑向花丛里,撞落了一些花瓣,惊飞了许多蜜蜂。爷爷好像生气了,说我是个小捣蛋,妨碍蜜蜂劳动。我说,爷爷,来抓我啊!爷爷放下锄头,向我走来。爷爷走得很慢,双脚像是带着沉重的镣铐似的。好长时间,爷爷才走到我的身旁。我一趟又跑远了。爷爷说等一等他,我再调皮,他就不和我玩了。爷爷转过背去,向着老屋迈开脚步,我突然觉得孤零零的有些害怕,赶快跑到爷爷面前,说我不跑了,乖乖的,听爷爷的话。爷爷看见我求饶了,好像很得意,他俯下身子,双手抚摸我的脸,用嘴狠狠亲我一口。我一点都不高兴,爷爷的手上好像长了刀子一样,割得我好疼。

爷爷和我一样,是一个贪玩的人。他带我去后园,根本不是教我做活路,就是和我玩。我们躲猫猫(捉迷藏)。爷爷转过背去,闭上眼睛,我要走到他面前去检查,看爷爷是真闭眼睛,还是假闭。看见爷爷的眼睛没有张开了,我跑到他的身后,喊着:一、二、三,可以找了。我躲在菜丛里,爷爷走到我的身边,我看见他了,他好像没看见我,又折转回去。我都躲累了,爷爷还找不到我,在菜园里来来回回很多次。我站起来,叽叽咕咕笑起来。爷爷回过头来,问我躲哪里了,怎么找不着。我说,爷爷真呆,我在你眼皮底下,也看不见。爷爷揉揉眼睛,好像很害羞,说自己老来眼睛不好了。我原谅了爷爷,这回轮到他了。我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爷爷喊:一、二、三,可以找了。我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就看见爷爷背对着我。我跑过去,一把抓住爷爷,说找到了。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夸我很聪明。玩累了,爷爷像变魔术一般,从衣袋里摸出两颗糖,一颗递给我,一颗剥开放进嘴里。爷爷问,糖甜不甜。我说,很甜。爷爷又笑起来,说那糖是我父亲、叔叔,还有姑姑们送给他的。

有一次,爷爷又和我在后园躲猫猫。爷爷喊开始找后,我转过身来,他却没了身影。我找遍菜丛,都找不见爷爷。我就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这时,爷爷出来了,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找不到爷爷了。爷爷说他躲在柿子树后面,我怎么就找不着了呢?我从地上爬起来,扑进爷爷的怀里,说我以为爷爷被野猫拉去了。爷爷搂紧我的身子,又哈哈笑出声来,野猫怎么能把爷爷拉走呢?我抬起头,爷爷不笑了,脸上落下几颗水滴,打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爷爷的头上,头发白了。

我们躺在柿子树下,泥土软绵绵的。天空很蓝,有几朵白云,看上去睡着了。柿叶遮住了阳光,偶尔有一只鸟儿飞过。

爷爷,你怎么笑着笑着就哭了。

哈哈,因为我高兴得哭了。

你为什么要高兴呢?

我想起孙儿长大了,我就高兴啊!

我长大了,要给爷爷买衣裳,接爷爷去我家吃好吃的。

哈哈,那时,那时……爷爷不在了。

为什么不在了呢?

爷爷老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啊。

杮子树后面吗?

哈哈,不是。

我要去找你。

孙儿找不到我的。

你会回来吗?

会。不过,那时我变成了一只鸟,在这杮子树上看着你们呢!呵呵,到时候,孙儿可不要害怕哟。

爷爷,你有魔法吗?

呵呵,我去学呀!

爷爷,你学会了教我!

呵呵……

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笑,就坐起来看他。可是,爷爷望着天空,不理我。

 

九月,我上学了,背着书包走过村口,爷爷的老屋老了很多,后园里的狗尾巴草,密密麻麻,长得高高的。杮叶黄了,杮子也有些黄了。

走在上学的路上,我不停地回头,总感觉爷爷就在后面看着。我多么想听到爷爷唤我的乳名,孙儿长大上学了。可是,我一次次的回头,只看见来路上空无人影,一阵阵秋风吹过,几片落叶飘在空中。也许,爷爷还没有学到魔法,也许,爷爷去的地方太远了,还在回来的路上。难道爷爷不想念我们吗?我实在太想念他了。

下午放学回到家中,我放下书包,迫不及待来到爷爷的老屋前。但是,爷爷家的大门被一把大锁锁住了,锁上生出许多褐色的斑点。我对着老屋大声喊:爷爷,爷爷。爷爷没有回应,老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转回到路上,爬上石头筑的园墙,翻进了爷爷的后园。狗尾巴草们见我来了,它们无比激动,大家向我点头。我走进狗尾巴草中,它们簇拥着我,摸我的脚,摸我的手,摸我穿在身上的校服。

我来到杮子树下,一些杮叶洒落在草丛中,好像繁星点点。我抬头望去,杮子青中带黄,还没长成熟。几棵树枝分丫处,多了一个鸟窝。我心头一惊,爷爷回来了。转瞬间,我又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响,两颗眼泪流过面颊。

我抱着杮子树,使劲往上爬。可是,我向上爬了几步,就跌落到树脚。我不服气,又从地上爬起来,爬至先前的高处,又跌落下来……杮子树皮和爷爷的手掌一样,开裂八缝,好像生出了刀子,割破了我的手,割破了我的衣服。

太阳落下山去,晚霞映红了天空,几缕霞光斜搭在爷爷的老屋顶上。天快黑了,我满手是血,衣服划开了几条裂缝。虽然我稍微爬高了一点,但是,离鸟窝还很远。

我不敢再爬了,晚风越刮越大,呼啦啦的声音,好像磨刀一样,爷爷的后园很吓人。我溜出了后园,跑回到家里。母亲看见我的样子,有些嘶哑的声音问我怎么了。我打了一个冷颤,说倒进了刺巴林中,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母亲没有打我,只是说我贪玩嘛——这回倒得实在。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爷爷,他说已经学会了魔法,变成了一只鸟,住在杮子树上。

有一天晚上,父亲和母亲不准我吃饭,我的好几件衣服裤子都划烂了,他们不再相信我是倒进刺巴林中,让我说实话。

我跪在堂屋正中,久久不说话。爷爷后园的杮子树上有一个鸟窝,他们还不知道。母亲扬起荨麻,在我的嘴边晃来晃去;父亲拿起竹条,“啾啾”甩响,还说我读书读进牛屁眼里去了,辜负了爷爷的期望。我一会感到嘴麻,一会感到背凉,但是,我始终沉默不语,不敢说杮子树上的鸟窝,更不能说我去爬杮子树。后来,我说老师给我们布置一个作业,每天回家学爬树。父亲放下竹条,转回屋里。不久,他走了出来,把一件衣服和裤子,还有一双手套扔给我,让我今后穿上这些学。母亲喊我起来,叫我自己去舀饭吃。

冬天来的时候,我终于爬上了杮子树。那个鸟窝搭在两棵树枝间,圆圆的,窝檐上有茅草、枯树枝、藤条、羽毛,看上去很精致。但是,窝里空空的,既无鸟蛋,也没幼鸟。我四处张望,看见许多鸟飞来停在杮子树上,它们不怕我,自个儿叼啄红柿子。不过,那个鸟窝显然不是它们的,那些鸟吃饱后,又飞走了。

冬天很冷,但我不怕。母亲也说小孩子只要能得玩,是不知道冷的。我经常独自一个人躲到杮子树上,尽管爷爷变的鸟还没来,但是,我宁愿与空空的鸟窝玩,也不与村里的小伙伴们玩。他们总是欺侮我,我喊姐姐帮忙,他们叫来哥哥。我和姐姐被他们的哥哥打了,打得鼻子口来血。父亲不仅不帮我们,还狠狠地打我和姐姐给人家赔礼。母亲只会哭,骂我们不懂事。说我父亲是一个趴鸽蛋,任人揉捏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去惹人家,岂不是找打。母亲还说,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风很大,吹得树枝摇来晃去,不时发出“咔嚓”一声,断落到地上。我一会儿望东,一会儿望西,可是,只有寒风呼呼叫。我不知道,爷爷变的那只鸟,还会不会来。

 

油菜花开满田野,柿子树上冒出嫩芽。

有一天,我起得很早去上学,在经过爷爷的后园时,听见园子里传来咕咕的鸟叫声。我连忙翻进园子里还来不及爬树,一只鸟从窝里飞出来,停在爷爷的老屋顶上。

我爬到杮子树上,那只鸟没有飞走,反而对着我叫出声来。我吹了一个口哨,它竟然飞回到柿子树上。我仔细一看,它黑色的羽毛,白色的喙,金色的爪子,圆圆的小眼睛盯着我。我不认识它叫什么鸟,但我想它是爷爷变来的。它不怕我,一跳一跳的向我靠近。我靠在树干上,轻声吹口哨示意,唤它过来。它听得懂我的哨音,飞来站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敢动,怕它受惊飞走了。我又有些心虚,抖抖咚咚,好像吃了不熟的柿子。它站了一会儿,又飞到树枝上去了。

那天早上,我没有去学校上课。我把书包挂在树上,靠着树干睡觉,下到园子里找虫子。我用树枝在土里撬出许多蚯蚓,逮了很多菜籽虫,装在一个小袋子里,放在鸟窝边。

中午,我听到有人放学回来了,就翻出后园回家吃饭,父亲和母亲不知道我逃学,姐姐们都退学回家跟着父亲做农活了,她们也不晓得。

每天放学,我就爬到杮子树上。有时遇见它,有时没有看到。不过,无论它在不在,我都很安心地坐在树丫上,有时也会以树干为桌子写作业,轻声诵读课文。我偷家里的谷子、小米、高粱和包谷,偷摘村人的樱桃、杏子,挂在鸟窝周围。遇着有好吃的,我也会给它留一点。它丝毫不害羞,当着我的面啄食。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比上学期倒退了三十名,落到班上后面去了。父亲和母亲不准我吃饭,我又跪在堂屋中间,听他们训话。

母亲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我父亲软弱无能,让我们家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受人欺侮。姐姐们都停学回家种庄稼,全都是为了我能好好读书,将来入学中举,撑起家里的柱子,让他们老来不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受气。看来,这也只是一场空。母亲很伤心,一边用荨麻癞我的脚,一边哭着说,看我爱玩得很,扯白摞谎,支花猫骨的。不是下河洗澡,就不晓得钻到哪个旮旯角落,整天眉眉眼眼都不见。我的脚上麻癞癞的痛,可是,我不敢哭,只是不停地扭动身子,好像花蛇一样,在地上摆动。

父亲坐在一条板凳上,低着头,不说话。我终于忍不住了,还是哭声来。忽然,父亲站立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提得高高的,然后使劲一甩,“啪嗒”一声,我被父亲抛到了门边的墙角,好像被割开喉咙的公鸡,还没有断气,丢到地上任它耗尽最后一口气。我蜷缩着身子,脚麻身上疼,喉咙里好像有东西堵着,气都出不来,无法动弹。

母亲也被我父亲突如其来的打人方式唬住了。她连忙把我拉起来,搂在怀里,边哭边骂我父亲。我父亲只是打家麻雀的凶,对家里人狠,遇着外面的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叔叔根本看不起我父亲,那五个亲侄儿子也拿我父亲打不成价钱,像当儿子一样打骂。

父亲扬起手来,要打我母亲。我母亲抱起我站起来,凑到他身上,说有本事就动手。父亲放下手,提起刚才坐的那条凳子,砸到地上后,摔门而出了。

第二天上学,老师把我从第二排调到最后一排,说我想玩就让我玩够够的,她不想管,也管不了。我像一个弃儿,无公管,无婆收,自生自灭。

下午放学,我没有去学校,而是爬到杮子树上,给那只鸟诉说我的苦闷。它没有飞走,耐心地站在树枝上,听我诉苦,不时嘤嘤叫几声。可是,我在树干上,说着说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心中有些发怵,接连打了三个抖颤。我从树上梭下地来,感觉头晕沉沉的,脚软绵绵的,躺在地下站不起来。这时,我听见了母亲的喊声,我答应了母亲。她拿着一根电筒,找进园子里,看见我睡在柿子树下。母亲把我背回家里,村人们说,我撞到不干净的鬼,中邪了。母亲立即端来一碗水、碗底放些饭,再向碗中烧三页纸钱灰,给我倒水饭。她右手端碗,左手来回挥动,嘴里念叨:大鬼拿你高吊起,小鬼拿你抽筋,孤魂野鬼快回去,东边来的东边走,西方来的西方滚。若再不离去,一颗红旺旺的煤火炭,打你丢到阴山背后去,几世不翻身。母亲喝一口纸钱灰水,“呸”的一声,吐到我的身上。然后走到门边,把纸钱灰水倒向西方,碗反过来扑盖在门角。

母亲倒完水饭,依然不放心,又通说起爷爷来。让他千万别逗我闹啰嗦,有什么灾难就帮挡开去,保佑我平平安安的。深夜,我发起了高烧,父亲背着我去山后的诊所,母亲走在后面,不停地骂爷爷,说他没有投胎转世,而是变成了鬼,把自己的孙儿拉进后园去,吓出病来了。

我得了重感冒,还受了惊吓,有时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大声哭泣。母亲从老人们的烟斗里捅来黑巴巴的烟屎,用针蘸烟屎灸我的身上,第一针灸头顶,接着是额头、人中、下巴,肚脐周围、每一个手指拇和脚趾拇。我哭喊着不让母亲灸,父亲紧紧地抱住我,我无法挣脱,只能哭出死声气来。母亲边灸边安慰,针遍了全身,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不做恶梦,醒来就好了。

我病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好起来。母亲把我病倒的原因归咎于不在的爷爷。每天,她都会送我到村口;放学时,她又会到村口接我回家,不再让我卡入爷爷的后园半步。

 

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来,母亲没有在村口等我。我本想翻进后园去玩一下。但是,村人遇见我,说我家出事了。我一趟小跑,还没到家,远远地看见一些人围在我家门口。

我走到家门口时,那些人看见我,不约而同让开一条路,说我回来了。我走进家里,母亲和姐姐们披头散发的,大家哭成一片;父亲坐在板凳上,头倚靠着墙,左脸上包着一大块白布。他们好像没有看见我的到来,一个个都不理我。

这时,村人们开始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叔叔家要在爷爷的后园砌房子,给他家儿子接媳妇。我家不同意,说那是爷爷留下来的遗产,我家也有一部分。叔叔说他是爷爷的小儿子,不仅那块后园是他家的,连爷爷的老屋都是他家的。

我母亲说叔叔家是狗仗人势,以为有五个儿子,就要强占属于我家的那份财产。两家人互不相让,就打了起来。叔叔家三儿子拿着一把刀,跳起来在我父亲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我听后很生气,跑进厨房里拿起一把菜刀,要去与叔叔家拼命。母亲和村人们拦住了我。他们说我还小得很,打不赢叔叔家五个儿子,他们打我,就像提个小鸡崽子一样轻松。

母亲说,人善受人欺,马善受人骑,就怪我的父亲太老实,没出息。村人们说,要怪就怪我的爷爷,在世时没有把财产分好,留下这些皮翻事情,让儿女们变成仇人。我说,我们去告。村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告谁啊,屙尿告灰堆,有些事情,既说不清,也得不出个结果。我一个人转回到屋里,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哭泣。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正要去上学。走出门外,听到村人说,我叔叔家喊了一大帮人,已经在爷爷的后园里动工砌房子了。父亲、母亲急忙向爷爷的后园跑去,我和姐姐们赶后到时,那里人很多,闹哄哄的。爷爷的后园里,石栅栏已撤出了,野草也被割去,一帮子人正在砍杮子树。

我从人缝中钻进爷爷的后园里,来到杮子树下。我刚抱着树正要爬时,叔叔的三儿子一把揪住我,把我甩丢到地上。我爬起来,鼓捣要去爬树。他又把我提起来,在空中旋转几圈,然后把我放倒在地上。我爬起来,双膝跪在杮子树下,求那些人别砍那棵杮子树,我爷爷还住在上面呢!那些人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不仅没有停下来,还笑嘻嘻地问我是不是撞到鬼了,大白天尽说些鬼话。

我连连叩头,说我说的是真话,我的爷爷变成了一只鸟,住在杮子树上的鸟窝里。他们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鸟窝,又哄笑起来。说我这小狗日的着鬼掐疯了,在那里泼场火。

叔叔家三儿子走过来,给了我一大脚,把我踢倒在地上。他掏出了一把刀子,蹲下来,明晃晃的刀刃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双脚向前伸,双手撑地,不停地向后缩。他站起来,哈哈大笑,说:“你这个狗日的,还不赶快滚,老子一刀捅了你,把你的肠子扯出来荡秋千。”

我爬起来,跑出了爷爷的后园,离开人群,老远地向着爷爷的后园回望。那只鸟,站在老屋顶上,黑色的羽毛,白色的喙,黄色的爪,圆圆的眼睛好像盯着我。

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喊,快让开些,怕树倒来压死人。只听见“咔嚓”一声,如春雷炸响,在杮子树还未倒下的瞬间,我看见两枚白色的鸟蛋,从杮子树上的鸟窝里先行掉落下来。

“砰——嘭——”,围观的人群四处散开,好像逃命一样。我抬头再看爷爷的老屋顶时,那只鸟仍然还站着。

我禁不住向着老屋跑去,边跑边喊:爷爷,爷爷……我跑进人群中时,母亲一把抱住了我,儿呀宝贝喊过不停。有人说,我闯着鬼了。

我使劲挣脱了母亲的怀抱,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我说:爷爷变成了一只鸟。

大人们说:你乱讲,你爷爷怎么会变成一只鸟。

我说:我和爷爷睡在杮子树下,他给我说过的,还递给我糖吃。他还说那糖是我父亲、叔叔和姑姑们送给他的。

大人们说:天呀,你爷爷与你开玩笑的,你当真了。

我说:爷爷变的那只鸟,在后园的杮子树上,做了一个窝,还孵了两枚蛋,刚才从树上掉下来打破了。

大人们说:这娃儿中邪太深了,快带去针吧!

我还没有回话,母亲又一把抱住了我,她说要带我去倒水饭,用烟屎针。我被吓住了,对着老屋顶哭喊:爷爷,爷爷,快来救我。

大家朝着老屋顶上望去,那只鸟还呆呆地站在那儿。爷爷没有来救我,它转过身去,拍打着翅膀,轻轻地飞上了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