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人洪光亮站在老鹰岩顶,看见妻子李秀英爬上来了。她穿着一件碎花红上衣,系着一条红围巾,像朵映山红,盛开在山野的羊肠小道上。
他扯起嗓子,对着山林高喊:“李秀英,你终于来了。”他的喊声在山风中飘泊,落到了树叶上,落到了草木尖,落进了林子深处。她没有回应,也不抬头看他一眼,她静静地往老鹰岩上爬,身上的汗水,好像涌着一层又一层的热浪。
“李秀英,你不答应,我要跳下岩去了。”洪光亮做出跳岩的姿势。
“有本事你就跳啊,我看你是疯了,是痫了!”李秀英想着,“这才几天啊!”
有时,隔三岔五,她就上老鹰岩顶。“他也挺可怜的。”她又找到了怜惜的理由。他说过,守林多寂寞啊!他又是一个话多多的人,找谁说这寂寞呢?他与星星说,与月亮说,与虫虫蚂蚁说,与鸟儿说,与树木小草说,与风雨雷电说,与石头说……它们只欢喜听他说,却从不回一句话。他憋死了,想发脾气,又气不起来。星星眨巴着眼,月亮在天空发呆,虫虫蚂蚁在觅食,鸟儿在唱歌,树木小草在舞蹈,风雨雷电正给予大地甘霖,石头在沐浴夜色。它们怀着各自的心事,和他一样寂寞。他多想喊一声李秀英呀!她能听得到吗?至多也只是耳朵红透了,又红又烫,有人在念她了。谁呢?脸又跟着红起来,念她的人在高高的老鹰岩顶。她向窗外望去,外面黑郁郁的。她叹一口气,熄灭了灯火,把自己关进黑夜里,做梦到天明。
也不怪他如此思念,有时忙起来,她似乎就忘了他,转眼两个月了,她才会想起,该上岩顶了。她怎么就嫁了这么个呆愣子呢!难道他也忘了她,忘了孩子,忘了山脚还有一个家。他说他天天想呀!每时每刻都念。可他得守林啊!他只能把心中的思念,对着红叶说,对着岩石说,对着林子说……
她要转进岩头背面了,红红的身影快没了。他停下喊声,扭头往岩头下跑去。她抬起头时,他已来到了面前。她还在惊喜中没转过神来,他就抱着她亲了一大口。
“要死呀!咋就不害羞呢!”
“我亲我老婆,也要害羞?”
“这大白天的路上,怕别人看见呢!”
“看见就看见吧,这老鹰岩顶只有我和你!”
“那就亲吧。”她认输了,说不赢他,凑上脸来让他亲过够。
“我才不亲呢。”他转过身去,“上背吧,你走累了。”她还来不及说怎么不亲了,他已弯下腰来了。
“这还差不多。”她说着爬上了他的背湾,双臂环绕在他的脖子上,侧着头,闭上双眼,紧紧靠在宽阔的背膀上,好像睡着了,在做一个久别胜新婚的梦。
“到了。”他把她从梦里喊回到老鹰岩顶。
她还伏在背上,似乎舍不得下来。这路不够长,她都还没有看清楚梦,就到了。她想说,怎么不走慢一点呢!这陡峭的爬坡路。
从他背上下来,她揉了一把眼睛,就跟着他走进了瞭望所。这是他守林的工作室,也是厨房和卧室。十几平米的屋子里,西边是一个较大的瞭望口,旁边是一间木床。东边搁着一笼灶火和一张桌子。灶火上放着一口铁锅,桌面上摆着炊具。墙头上,贴满了各形的叶子:红枫,石楠,乌桕,黄栌,鹅掌楸,银杏,槭树,黄连木……还有很多说不出名字。有的老得发黑了,有的褪去了光泽,只有床头有几片小红枫叶是新鲜的,红得透亮欲滴,好像沾着山露。她走过去,坐在床上,向那几片红叶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仿佛担心那“红”烫了她的手。
“今天早上刚摘的,没想到下午你就来了。”他一边说,一边给她倒热水。
“上前天我来,还没有呢!”她盯着那几片红叶说。
“秋冬你来得勤,我晓得不是为我,是为这漫山的红叶。”他端着热气腾腾的水杯说。
“你为这红叶吃醋了。”她没转过头,只是轻轻笑出声。
“怎么会呢,红叶好似你,天天在我身边陪着。”他盖上温瓶塞子说。
“你这刀砍背湿的,把我当红叶了。”她轻声骂着。
“先喝点热水吧!你一定渴了。”他不理会她的骂,走到了床头。
“烫暴暴的,你想烫死我。”她依然没回头,好像他才是红叶。
他不停地吹拂杯里升腾的热气,缓缓地呡了一小口。
“快喝吧,等会就凉了。”他把水端到她面前。
这时,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她站起来,接过杯子,垫起脚尖,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盐盐的,甜甜的。他露出了笑容,低下头来,还想让她再亲一口。她端起杯子,挡住了他的脸,她喝了一大口,温温的,热热的,好像他的背,他的胸。
“守林的日子,我好羡慕,天天都是红红火火。”她双手握着杯子说。
“寂寞得要死,天天守着这不会说话的山林。不过,幸好有这红叶陪着。”说着,他坐在了床头。
“就是嘛!还有山,有林,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有无数会唱歌的鸟儿,这么多陪着你,还寂寞呀!要不,你下山去看家带娃种土地,我上老鹰岩顶来守林。”她又喝了一大口水。
“这山上还有豺狼虎豹呢,你不怕?”他做了一个猫脸。
“像个娃娃一样,几十岁了。”她有些生气了。
“等孩子们长大了,你再上来吧!”他乞望着她。
“那时,我才不来呢!”她的脸上闪出了红晕。
“你舍得我吗?”他一把抱住了她。她挣扎着,呻吟着,双手捶打着他的背,他的胸。他解下她又红又长的围巾,向那床头抛去。围巾高高的飞起来,好像一片片红叶飘落,一些搭在床头,一些贴在墙头……
太阳在山那边驻足,红霞映红了天空,初冬的山林五彩斑斓。一缕缕红光穿过西窗,照进了瞭望所。她正站在灶火边,今天做一个酸辣椒炒肉丝,苦蒜烩红豆,白菜豆腐三鲜汤,连渣涝蘸辣子水。他还躺在床上,抱着围巾的一头,双眼紧闭,似乎正在做一个长长的梦。
炊烟从瞭望所升起的时候,太阳早已落下山去,夜色越来越浓。一盏灯火在老鹰岩顶摇曳,仿佛夜空中一颗闪烁的星斗。
老鹰岩很高。用当地人的话说,离天只有三尺三。远远望去,长长的鹰嘴突出来,两只鹰翅扇起,好像一只飞翔的老鹰,缘此而得名。老鹰岩是一堵岩,是一座山,是一片林,还是一个村庄,也是一个地名,方圆十几里,都叫老鹰岩。
“去老鹰岩,”听话的人都会迷惑。去老鹰岩村,老鹰岩山,老鹰岩林,老鹰岩顶,大家也才想起那个具体的位置。不过,去老鹰岩,心中惦念的是岩下那片树林。那里有红豆杉、粗榧、青钱柳、香果树、润楠、水青树、樟树、山冈子、毛果柿、野八角……,住着斑鸠、红腹锦鸡、画眉、箐鸡、猴面鹰、杜鹃、穿山甲、黄鼬、岩羊……还有开满山冈的映山红,雪一样的芭茅花。站在老鹰岩顶,可以俯瞰这片林子,绵延几平方公里,春去秋来,多彩绚烂,终年苍翠,岁月不老。
这片山林,谁也说不清生出的时间,只是有一个传说。
有一年,这片山林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很多树木,火过之处光秃秃的。夏天,接连下了几天雨,山洪暴发,冲走了几户人家。村人说,那是山神发怒,上天对人间的惩罚。第二年春天,村人们上山植树,还在老鹰岩顶砌筑了瞭望所,安排人上山守林。村人们商议,只有守护好这片山林,让它经年绿荫荫的,才能够盖住灰白的石头,存留清澈的水。有了水,庄稼就有收成,人和牲口就有吃喝,山里的生命才能繁衍不息,枝繁叶茂。事实上,守林,就是守这片土地上万物的生命之源,就是守住脚下这块土地的根。
起初,村人都认为守林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大家争着上到老鹰岩顶。事实上,守林的艰辛,也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暂且不说吃住及每日巡山要行走的路程,豺狼虎豹和妖魔鬼怪的恐怖,仅是内心的孤独寂寞,实际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坚持下来。有些人说,老鹰岩顶是活死人墓,守林人还没有死,却已经埋葬了。村人有句俗语:肉病好治,心病难医。当然,守林也是有好处的,村人们集资,官家给予一些补助。当一名守林人,是饿不死的,也发不了大财。
洪光亮的父亲,就是老鹰岩顶的一名守林人。那年,洪光亮辍学回家,父亲就带着他上了老鹰岩顶。父亲死后,老鹰岩顶只剩下洪光亮一个守林人了。
父亲刚刚逝去那段日子,洪光亮想过不干守林人了。可是,父亲就埋在西山上,洪光亮站在瞭望所里,一眼就看见了父亲的坟茔。洪光亮觉得此时不干了,是临阵脱逃,那是男儿大丈夫不齿的,也会辱没了祖先的美誉,将来在九泉之下无脸与父亲相见。不过,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他向村里提出,能否再增加一人上山,不仅可以有个人说说话,还能彼此轮流回家多休息几天。村里说洪光亮的要求不过分,就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跟着他上山。后来,洪光亮的母亲也走了,埋在他父亲的身边。每天,从瞭望所里望见父母的坟头,洪光亮觉得自己不仅在守林,也是在守灵。他决定留在老鹰岩顶,即使独自一个人,也要把这林子守下去。
有一次,洪光亮想打儿子洪茂的主意,让他上山与自己守林。李秀英不同意,与洪光亮吵了一大架。李秀英说要不是她瞎起眼睛嫁过来,他洪光亮如今光棍一条。她不想让洪茂再步洪光亮的后尘。洪茂要读书入学中举,永远离开老鹰岩这山旯旮。
李秀英说起她与洪光亮的姻缘,总有无尽的感慨。那时,洪光亮很特别。个子高,褐红的皮肤,好像岩头的颜色,结实的筋骨,有着岩石的坚韧,浑身充满着吸人的生命活力。洪光亮长得高大却不失浪漫,他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唱起诙谐动听的山歌儿来,男女老少都会被粗犷浑厚的歌声迷住了。李秀英家住在夜郎村,与洪光亮家隔着一条名叫夜郎水的河流,有一座叫小兴浪的大桥连着。洪光亮与李秀英不是自由恋爱,也是通过媒婆牵线搭桥,先结婚后恋爱。那媒婆把洪光亮说得天花乱坠,让李秀英心中痒痒的,情不自禁垫起脚尖,伸长脑壳,眼睛渡过那夜郎水,也看不见洪光亮。后来,李秀英亲眼见到了洪光亮,他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点燃了她的情火,心里总是热乎乎的;那石头一样的身躯,让她感到安全踏实,仿佛靠着了一座山。俗语说,赶马三年才知马性。她和洪光亮认识不久,心神就被镊了去。李秀英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算不算纯粹的爱。与洪光亮生活在一起,偶尔也会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他没有别人说的或是自己想的那么好。不过,他们之间的爱,缠绕着爱情友情亲情,是会生长的爱。
暮色从林子里升起来,裹挟着草木的清香,向着天空扩散开去,仿佛滴落清水中的墨汁,荡起圆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模糊了山野,洇湿了老鹰岩。月亮还没有出来,到处黑漆漆的寂静。天上的星星好像过节的灯笼,一个接着一个点亮了,高高地挂上去,亮光摇晃,若有若无。晚风吹动山林,一会儿嘘嘘,一会儿飒飒,好像切切私语,唠过不停。
瞭望所里电灯很亮,洪光亮和李秀英坐在桌边吃晚饭。桌子上摆着三菜一汤,一盘凉办折儿根,一碗红辣椒烩菜豆腐,一盘酸辣椒炒魔芋豆腐,一钵排骨萝卜汤,菜碟的香气一个劲往上冒,在蜜色的灯光里萦绕。洪光亮端起一杯酒,轻轻地呡了一口。脸上的皱纹折叠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日子,是不是人们所说的那样,“睡着去都会笑醒起来,”可能神仙也过不着。
去年,县里来了项目,重建了瞭望所。两层小楼房,拉通了电,安上了电话,用起了电器,生活设施得到改善。李秀英不走了,洪茂进了城,两个姑娘也出阁了,她要上这老鹰岩顶,与洪光亮好好享受生活。
吃过晚饭,夫妻俩来到二楼屋顶乘凉时,月亮已经升到了东山顶上,天空现出万里淡蓝,星星显然少了许多。几缕云彩在屋顶上驻足,仿佛伸手就能掏摘下来。月光清丽,银辉洒满山野,老鹰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到岩下的林子上。洪光亮拉着李秀英的手来到屋顶的围栏边,他指着林中的影子,说这一个是他,那一个是她。他让她跟着摇起手来,他们的影子就在远远的林中舞蹈。洪光亮说他一个人守林时,最喜欢有月亮的夜晚。他常常站在岩边,身子不停地向着林子晃动,他的影子就会在林中跳舞,他想唱一首山歌助兴,又怕惊扰了鸟儿们的夜宿。他跳啊跳啊!不知道影子倦不倦,他倦得瞌睡都爬出来了,就转回屋子里去睡。遇着酷热的晚上,他直接抱出床垫,铺在岩顶,望着月亮和星星入眠。
“要不,我们今晚就睡在屋顶上,让你体会一下地为床、天为被,看着月亮和星星入睡的感受。”他说着,乜了她一眼。
“要疯,疯鬼找着了吧!都这大把年纪了,还像个娃娃样。”她边说边踩了他一脚。
“我没有醉。守林人喝酒,一般都是三分酒意,七分清醒。”
“这屋顶咋个睡呢!你的花样太多。”
“一个人守林,得自找快乐。难不成要愁死?”他说着,转下楼去。
不一会儿,他抱来了床垫和被子。她问他不是要以天作被吗?他笑呵呵说怕她冷着了。他让她拿着被子,他把床垫铺在屋顶中央,又接过她手中的被子,放在垫子上。
他们脱掉了鞋袜,伸直手脚,躺在垫子上。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他,静静地仰望着浩瀚的夜空。此时,月亮来到了屋顶,云朵已不知去了哪里,一颗流星划过长空,可能坠落到了岩下的林子里。
“你说我们两个,谁会先走呢!”他对着天空说。
“我们一起走。”她也对着天空说。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万年也修不了一起上黄泉。”
“那我先走。”
“你乱讲,我们都要活到一百二十岁。”
“活那么长干嘛,那就成老妖精了。”
“我说一件事,你记着。将来我死了,骨灰就不埋成坟了,你把我的骨灰洒在岩下这片林子里。”
“儿女们不会同意的,埋颗坟,有个念想。”
“你觉得这个念想有多长呢!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到时候人家说我们是孤坟野鬼。”
“不会的,他们很孝顺。”
“那你能保证孙辈曾孙辈?”
“那时他们可能已经忘记老鹰岩了。”
“我只相信今生,没有来世的。”
“那你也记着,我死了,不要埋坟,你也要把我的骨灰洒在岩下这片林子里。”
“我们对天发誓,无论谁先死,留下来的那个人不能离开老鹰岩顶,一定要守着这片林。”
“我们的骨灰都在这里了,能走哪点呢?”
……
洪光亮没有听见李秀英说话,他侧过身来,她已经睡着了,或许正做着一个梦。他又转过来躺直身体,双手交叉起来当作枕头撑着脑壳,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向西边走去。
瞭望所从浓雾中冒出来,躺在山野和树林之上睡了一夜的晨雾,正在揉着眼睛伸懒腰,好像还想再眯一觉。天上的星星已经褪成了白色,几点星光慢慢熄灭了,太阳一下子喷上天际,晨雾慌忙起来,拥挤着奔跑着呐喊着,四处逃窜。天空张开大口,一口接着一口吸着晨雾。山野和树林渐渐显现了,躲进树木草叶上的雾气已凝成了露珠,在冬阳里摇摇荡荡。
李秀英起得很早,肉沫和筒子骨头汤已经炒炖好了,葱蒜姜剁得茸茸的,油辣椒炽得红红的盛在磁碗里。酱、醋、盐和花椒面依次摆在餐桌上,她站在灶火边煮面条。洪光亮也起来了,正在整理巡山的装备,一把弯刀,一个水壶,一个背篼,一袋馒头。今天,他要趁着十月这个小阳春,带着她去林子里,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他走了大半生的林子。他说她也要先熟悉,若是他真的不在了,她的余生也将给予这林子了。
吃了早餐,他们走出了瞭望所。今天天气很好,太阳挂在天上,碧空中飘着几朵白云,阳光不大,柔柔的。李秀英穿着一件红上衣,系着一条红围巾,她走在前,他跟在后,他们都拄着一根木制的拐杖。她听他的指挥,他喊她走东,她就往东;他叫她向西,她就去西。
走了十几分钟,他们在入林的地方停下来。洪光亮指着小路右边的林子,说别看这里郁郁葱葱,林木繁茂,实际上是一个大坑,深不可测。前些年,有专家到老鹰岩考察,认为这片林子地处喀斯特岩溶山区,林中深涧溶洞交错。洪光亮说在林中巡视,危险的不是遭遇猛兽,而是掉入深涧溶洞里。李秀英像一个小学生,听到很认真,时不时点头。
他们继续往林中深处走去。清晨的山林很闹热,鸟儿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时拍打着翅膀,从这边树上飞到那边丛林里。阳光被枝叶割裂,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掉进石窝里。霜打的树叶色彩各异,红的、橙的、黄的、绿的、青的、紫的,小路上落叶很多,干枯的叶子摞起一层又一层。他们踩在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们来到了一堵石岩前,李秀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脸迷茫。“没有走错,爬上这堵石岩,继续往前走。”洪光亮说着,走到她的前面来,双手抓住石缝,双脚往后一撑,身体往上耸起来,爬上了石岩。李秀英的上肢没有他的力量强,怎么也爬不上去。后来,他让她解下围巾抛上来,他拿着一头,她捏着另一头,他把她拉上了岩头。
她坐在石头上,急促地呼出热气,细细的汗粒从额头上渗了出来。他扭开水壶盖递给她。她接过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他又掏出一个馒头,芈成两半,一半给她,一半自己咬了一大口。她挥一挥手,说还不饿,吃不下去。他就缩回手来,放到嘴里咬一大口。她笑了起来,好像柔柔的阳光抚摸脸庞。他吃得很香,几口就咬完了一个馒头。她递过来水壶,他咕嘟喝了一口。
他坐到她身旁,她闭着眼睛,斜斜地靠着他的臂膀。他微微仰着头,呆呆地看着林子里支离破碎的阳光。鸟儿们似乎也闹倦了,飞回窝了,山林里很静,只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也许,她已经沉入了梦乡。她穿着红红的上衣,系着红红的围巾。她从村里出发,爬上老鹰岩顶来会洪光亮。
他说他喜欢红色,喜欢她一身红装的模样,仿佛那夜红红的新娘。
防火办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来,今年春夏秋连旱,降水量比去年同期下降了一半,森林火险非常高。
洪光亮的神经一天天绷紧,心总是怦怦跳个不停。一向喜欢红色的他,竟然也把屋里墙头贴着的红叶全部拆下来,更不许李秀英穿红衣裳。幸好做饭都是用电,不然,他可能连饭都不准做。他说一个接着一个的电话,让他害怕看到红色,万一那是火,怎么办呢?
李秀英经常安慰他,说该来的会来,不该来的一定不会来。他洪光亮十五岁上山,如今已是花甲老人了,老天也会护佑的。他说这一次不一样,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心跳。这一次,他天天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有一天,洪光亮站在屋顶上,手里拿着望远镜,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他心神不宁,处处小心翼翼。傍晚,李秀英的晚饭做好了,摆了一大桌。她还特意拿出一瓶酒,倒了两杯搁在桌上。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做这么多菜?”
“啥日子,平常日子呀,做菜也要看日子吗?”
“怎么,还要喝酒。”
“我想喝,怎么不可以吗?”她解开围腰布,边说边倒酒。
“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不敢喝。这两天什么时候啊!你老太婆糊涂了。”说着,他坐到凳子上。
“真不喝?”
“不喝。”
她端起酒,一干而尽。他夹了一块血豆腐,放进嘴里。她连喝了三杯,就不喝了。他埋着头,不看她,只顾往嘴里扒饭。他和她都在生闷气,瞭望所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他抬起头,四处张望。他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息,那不是酒味,是烟火味。他放下碗筷,拿起望远镜,跑上了楼顶。
“不好,着火了!”他大声喊着跑下楼,立即拨打防火办的电话后,一个人跑出了门。她喊他,他又转回屋来,叮嘱她守好电话,千万不要走出老鹰岩顶。他要走近去看清楚情况,为即将赶来的扑火队提供准确信息。
她时而坐在电话机前不动,时而走到瞭望口,望着岩下的林子。烟火味越来浓,她想山火一定烧得很大。她几次想出门,既怕负了他的嘱咐,心中又有些发怵。
她接了几个电话,每次都说他看火情去了,还没有回来。听得出来,电话那头要找他,很着急。她站起来,又坐下。她坐下,又站起来。“他会死吗?要死就一起死。他死了,我也不想活。”她这么想着,走到门边,垫起脚望了望,屋外已是山天红透。她决定去找他,告诉他电话那头急着找他。她走进卧室,穿起红衣,系上红围巾刚走出门,又折返回来,在镜子前照一照。他最近不让她穿红衣服,系红围巾。她走到卧室门前,又转了出来。“晚上穿着红衣服显眼。”她边想边跑出了屋子,向着红红的火场走去。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天亮时,他回到家里,她还没有回来。
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七十二小时……她失踪了,救援的黄金期消失了,只找着了半截被火烧剩的红围巾。
有人说,她死了,骨头都烧成了灰烬,与柴草灰混在了一起。有人说,她还没有死,可能掉进了溶洞深涧里,吃着绿叶,还活着。
一个月之后,洪光亮放弃了搜行。那天,他在老鹰岩顶搭起祭祀台,带着儿女与她诀别。他拿出一瓶酒,敬她三杯,全部倒在岩顶上,流成一条河流。他扬起瓶子,一干而尽,喝下瓶中的酒。他仰天长叹,你先走了,我守着你。说完,仰天倒地,在场的人都以为他随她而去了。
他睡了一天,醒来了。他说,他死不去。儿女们劝他离开老鹰岩顶,住到村子老屋里,或搬去与他们一起生活。乡里和村里也到处物色守林人,把他替换下来。洪光亮说他不会离开老鹰岩顶半步的,说不准李秀英明天就回到瞭望所了,那怎么办呢?他还说,不准他在老鹰岩顶守林,那他只有一条路,马上死去。村人们说,让他继续守吧!洪光亮是吃了称托铁了心的。
清清的夜郎水向着东边的乌江流去,洪光亮一眼就看到了水那边的姑娘。那不是李秀英吗?她坐在水边洗衣裳。洪光亮扯起嗓子,唱起山歌。
天上下雨不下沙
河中鱼儿摆尾巴
哪天得鱼来下酒
哪天娶妹来当家
李秀英停下手中的衣裳,站起来双手拢起嘴巴,回唱着。
妹拿花鞋丢上天
花鞋落到水中间
哥有心来捡花鞋
无心你莫河边玩
洪光亮也用双手拢起嘴巴,接着歌唱。
花连树来树连根
钥匙连锁锁连门
钥匙只连一把锁
小哥只连妹一人
李秀英没有回唱,她走进了夜郎水里,向着河对岸走来。
“李秀英,水深得很,你不要命了。”他吓得声音颤巍巍的。她没回话,只是一个劲走在水里,如履平地。“李秀英,别动,我来驮你。”他说着跳进水里……
洪光亮醒了,手中捏着半截红围巾,浑身是汗水。他使劲回忆刚才那个梦境,她怎么会在水里?难道她真的掉进了深涧溶洞里?他爬起来,打开了电灯,屋子里红通通的。墙头上挂满她的衣服,每一件都是红的。那天晚上,他们大婚。客人们走后,他推开房门,屋子里全是红的。红的烛火,红的床铺,红的新娘,红的嘴唇……从此,他离不开红色。只要去到镇上,一定给她买一件红衣,一卷红毛线,一条红围巾。在洪光亮心中,红的叶,红的天,红的地,都是全身红红的李秀英。他相信她不会丢下他的,她还会回来。他舍不得烧掉那一件件红衣。他把红衣贴在了墙头,哪一天,她回来了,他把红衣取下来,穿在她的身上。
他走到了墙头,伸手去摸她的红衣。他轻抚着她,先是袖子,接着腰身。他把头伏在红衣上,左脸贴一下,右脸贴一下。屋外还没有亮光,夜,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风从岩下升上来,呼呼的,像是很累,喘息。
“李秀英,你在哪里?快回家来了。”天刚麻麻亮,他就走进了林子里,边走边拢起嘴喊。
“李秀英,你在哪里?快回家来了。”他停下脚步,静静地听。“怎么会有人像他一样喊李秀英回家呢?”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又只听见鸟儿的叫声,还有树叶落下来的籁籁声。他又接着喊,仔细听,原来那是山林的回声,难道她不在林子里?林子也在找她呢?天快黑了,他的喊声越来越小,山林停止了喊叫。洪光亮的双腿愈发沉重,他和山林都没有找到李秀英。
晚上,洪茂打来电话,洪光亮低声细语的。洪茂问他怎么了,他说得了重感冒,喉咙痛,说话哈声哈气的(嘶哑)。洪茂说他买点感冒药送上来,洪光亮说不用,多喝点开水,过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洪茂还是送来了感冒药,有西瓜霜润喉片,阿莫西林和白加黑。他走时,叮嘱洪光亮要按时吃药,保养好身体。洪光亮连连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春天,映山红开了,红红的花朵开满了上山的小路,弯弯曲曲的血红从山脚盘旋到岩头。老鹰岩的美,不知被谁传到了网上,引来了无数的人。岩下的羊肠小道,经常有人爬上来赏花,看夕阳,不停地照像。
洪光亮总是站在老鹰岩顶,手里捏着半截红围巾,脸红一阵,青一阵,嘴唇蠕动着,像是在喊李秀英。每次看见有穿着红衣服的人上来,他就向着岩边走几步,扬起半截红围巾,扯起嗓子对着山林大喊:李秀英,你终于来了。来人抬头看他一眼,有的没理睬;有的骂一句,神经病。
有一天,村子里传来消息,洪光亮疯了,他老不正经。
“怎么让这种人守林,说不定那把火是他放的,烧死了李秀英。”
“怎么让一个老不正经的疯子守林,喊他儿子带他去医。”
村人的议论纷纷,引起了乡上的重视。乡村两级成立调查组,到老鹰岩实地考察,最后得出了结论:一是洪光亮年纪大了,精力衰退。二是脑子出了问题,说话颠三倒四,疯不疯,痫不痫的。调查组一致建议:不能再让洪光亮守林。
那天,儿子洪茂带着守林人洪光亮离开了老鹰岩,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村人们有的说,洪光亮被儿子送进了精神病院;有的又说,洪光亮在城里找了个女人,日子滋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