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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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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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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静静的磨香河泛起白雾,宛若一条素净的绸带,蜿蜒山涧,悄然西去。村庄依靠着板凳山,守望着磨香河,此时,正沉醉在油菜花里。春风拂起,缕缕清香如游丝般从墙隙里钻进来,祖父的家里春意盎然。祖父迟迟没有起床。他想,祖父若不是在做一个美妙的梦舍不得醒,那应是被花香熏迷了。他虽然还小,但是,家庭的条件促使他的心脏长得比肉身还大,小小的年纪似乎已有一颗成年人的心了。他学会了做饭、种地,用村里人的话说,他已经饿不死了。

这个时候,他正忙着做饭。祖父也许是太累了,老人难得休息,那就让祖父好好的睡吧。他做熟了饭菜摆在桌上,再去请祖父起床。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他一边忙碌着,一边唱起歌儿。一只燕子忽然飞进家来,大声叽叽喳喳。燕子像是忌妒了,它要与屋里的男孩比一比歌喉。

他抬起头来,看见燕子站在屋顶的梁柱上,他忍禁不住露出了微笑。燕子像是不怕他,看见他笑了,更加大胆地歌唱。燕子告诉他,春天已来到了他家屋梁下。

“噼里啪啦……叮叮当当”,厨房里的油锅响起来了,他正在爆炒土豆丝。土豆既可做小菜,也可当粮食。山里全是砂子地,土层薄,尽长土豆。祖父已教予他种土豆的技艺,他种的土豆个头虽小,但是数量还多,每一窝都不落空。

很快,菜抬上桌了,一盘爆炒土豆丝,一碗酸芹菜,一碟糊辣椒水,一荤一素,两个人吃两个菜,够了。饭是黄爽爽的包谷饭,春天里还能吃上,到了夏秋之际,包谷吃完了,青黄不接,只能用那土豆当饭吃了,或水煮,或火烧,土豆的味道都不错。

“春天在哪里呀……”他似乎只会重复这一句。燕子早已飞出去了,这只在寻常百姓家筑巢生儿育女的灵物,可能它的肚子饿,也可能它想起了亲人们还没吃饭,它要出去觅食呢!

他唱着“春天在哪里”走进祖父卧房,来到床边。他喊:“爷爷,起床吃午饭了。”

“天亮了吗?”祖父像是早已醒了。

“我都做好早饭啦。”他很骄傲。

“天还是黑的呢?”祖父说。

“你没有张开眼睛吧!”他说。

“我张开的,你别骗我,天还没有亮。”

“爷爷,如果你不相信,我打开电灯给你看。”

“嗑咜,”他打开了电灯。

“我听到了,但是,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祖父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不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亮了。”祖父接着自言自语。

“爷爷,不要吓我呀!我怕……”他顿时哭起来。

“怕什么,你忘记平时我给你说的话了,你再小,也是个男人。你伸手到裤裆里摸一下,有没有卵子。”

“爷爷,我记得的,我不怕。我已经摸了,有卵子的。”

他扶起祖父来到桌边坐下时,饭菜已经断气了,冷冰冰凉嗖嗖的。他想把饭菜重新回热一下,但是,祖父像是等不及了,一双手在桌上乱摸,有一个碗已被祖父推到了桌沿,就要落到地上摔个粉碎。“咣噹……”,虽然祖父已经看不到碗摔碎的落迫,但是,祖父能够听到碗在交命死去时的惨叫。他急忙抢住那只已悬空的碗,给祖父盛了一碗饭,他再夹一些菜放到饭碗上,端到祖父手里。

祖父可能太饿了,他大口大口地吃,他想向孙子证明,即使他的眼睛瞎了,但是,他还能吃饭。这时,燕子又飞进家来了,站在屋梁上叽叽喳喳,像是在说,你们才吃午饭啊!

他没有理睬燕子。燕子还不知道,它才飞出去一趟回来,他家的天已经垮塌了。

“春天在哪里?”燕子的叫声好心烦,它像是唱起了他喜欢的那句歌词。他还是没有搭理它。燕子虽是鸟中灵物,百姓知音,但它还是无法感知,祖父已经望不见光亮了。

燕子唱唱,又停下。他抬起饭碗,又放下。在他的记忆里,他和祖父可是天天都在一起,未曾分开。他从未听见祖父的哭声,也没有见过祖父流过一滴泪水,祖父的眼睛怎么就瞎了呢?

秋天,收完了庄稼,土豆堆满了阁楼。

他抬起头,燕子南飞了,留下空空的燕巢。他和祖父也要出发了。

那天清晨,秋雾紧紧地抱住村庄,久久不愿散去。秋阳出来了,阳光烫化了雾气。他拉着锄把,祖父捏紧锄头,他走在前,祖父跟在后。祖孙二人,一后一前,在磨香河岸上不停地向西移动,仿佛一条小船,顺河漂流。

祖父说磨香河下游的云山有一名医生,能够治好他的眼疾。他决定和祖父去云山,他要给那位医生下跪磕头,求他治好祖父的眼睛。但是,他不知道云山在哪里。

云山很远,祖父眼睛还好的时候,他去过云山,路途遥远而艰险,脚力快的人,要走三天。现在,祖父眼前一片黑夜,他也算不准要走多少天。祖父凭着自己去过云山的经验,备足了所需物资用具。当然,这一次,他还多备了一把锄头,因为,锄头是祖父和他的纽带。

今夜,他们住在磨香河边。夜深了,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显得很孤清。星星稀稀疏疏,若明若暗。山野很静,连河水流逝的声响都没有,偶尔传来大山里夜鸟的啼鸣,高一声,低一声。

他们靠在一堆火旁。他已睡着了,低低地发出均匀的呼吸。他今天也是走累了,才靠着一块石板,就沉沉睡去。这个时候,他可能正在与他的母亲相会。他母亲牵着他的小手,悠闲地走在小镇长长的街道。她要带他去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摆着一个荞皮摊子。她很爱他,逢至赶集日,她就会带着他去吃一碗又辣又香的荞皮粉。那是山里的苦荞磨制成桨,倒入像簸箕般大的竹盘子里,放在柴火上的大蒸锅里蒸熟,然后铺在院子里的包谷草上晾干。要吃乔皮的时候,就用开水把荞皮发泡,用剪刀夹出手指宽的荞皮粉,倒进碗里掺和着油辣椒和盐等各种作料,香喷喷让人馋得口水直冒。他翻了一个身,好像让那红润鲜嫩的荞皮粉辣住了。事实上,他连自己的母亲长啥样也不知道。

祖父没有睡,因为祖父闭上眼睛,总是回忆,总是泪流满面。

“她怎么就这样忍心丢下我独自去了地下……”。祖母是山里姑娘,经亲戚的介绍,她同意嫁给了祖父。他们先结婚,再谈恋爱,在艰难的人生道路上相知相爱,偕首终生。

祖母多么疼爱祖父。她给祖父生了一个胖小子,让他后继有人。白天,祖母拿出男人的力气,与祖父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夜晚,她不仅给他端洗脚水,还俯下身子,用女人的双手给他洗净脚上的疲倦。若是遇着那大雪纷纷的寒夜,她就赤裸着身子第一个钻进冰冷的被子里,用她身体上的热烈捂烫床铺,融化着祖父坚硬的身体和脆弱的心灵。

但是,他们正走在一条幸福快乐的断头路上。

那天,祖母突然喊肚子疼,祖父以为她有了身孕,他十分高兴。自从祖母生下第一个男孩之后,她就再也怀不上了。祖父正一直纳闷呢!一个孩子过于单薄,若是孩子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会感觉天塌地陷。这一次,上天怜悯,又要给他添子添福了。

祖父想错了,他的洋洋得意延误了她的治疗。祖母没有怀孕,而是染上了重疾。老中医说,祖母已是病入膏肓,回天无力。老中医让祖父把祖母带回家去,她想吃好的就给她做,她想笑就仰天长笑,她想哭就哭个痛快,让她高高兴兴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那时,祖父死的心都有,他来到磨香河上,多想纵情一跃,随水西去。祖父要用死来救赎自己的无知。可是,祖母对他说,得了那种病,早治与晚治都是折磨,最终还是走上那条路。祖母让他不要愧疚,她死后,他不要挂念,重新找一个女人过日子。

一个老男人带着一个小男人,父子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祖父本想再找个女人。可是,哪个女人愿意在山中留下来,嫁给他这个二手货。漫漫长夜,伸手不见五指,祖父望穿窗外的漆黑,直到东方泛白,五彩的朝霞红遍天际。

那一天,油菜花还没有开遍山野,金黄的菜花宛若天上的星星点点,若隐若现。祖父把长大的儿子送到磨香河畔,儿子将沿着磨香河岸往下游西去,走出大山。离别时,儿子心肠坚硬,可能也是可怜祖父伤心,儿子走向前方,没有再回头。祖父疼儿心切,他踮起双脚远望,儿子消失在那个转弯处没了踪迹,祖父依然舍不得转回家来。

一年又一年,祖父形影相吊,孑然一人。祖父惧怕黑夜,昏黑的山野宛如熬汤的温火,祖父在锅中吞声饮泣。

有一天,祖父的儿子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人,肚子鼓鼓的,像是怀了孩子。祖父跑出跑进,身子一颠一颠的,不时还要扭动一下粗腰。村里人说,祖父的脚下全是戏台,他每走出一步都是在舞蹈。父母生儿育女两大喜,一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呱呱坠地;二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洞房花烛。祖父要给他儿子办喜事,那是他人生中两大喜之一。祖父得瑟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六月,山里的果子成熟了,那女人诞下了一个男婴。七月,山里的果子摘完之后,留下满树正在枯萎的黄叶。那天,祖父的儿子和那女人把襁褓中的他丢给祖父,又沿着磨香河西去了。村里人说,祖父的儿子和儿媳是嫌弃村里山高路陡,憎恨土豆和包谷。不过,他们也算是良心未泯,没有把他堕掉,还把他生下来养育了一个月。

深夜,祖父不再寂寞。“唝唵,唝唵……”,他在不停地哭闹。“黑来的娃儿要找娘,”三十多天的他更惧黑夜。“不,不……,有奶便是娘,”他是饿了。祖父顾不上窗外的漆黑了,他在昏暗的灯光里来回晃动,他要把自己的怀抱当作他母亲的怀抱,他要让他有一种躺在母亲怀抱里的安全感。但是,他很聪明,他能够分辨出那不是母亲的怀抱,因为母亲的怀抱还有甘甜的乳汁,祖父的怀抱只有急速的心慌口跳。

“唝唵,唝唵……”,他要让祖父崩溃了。祖父把他放到床上,自己蒙上耳朵。此时,祖父怀念那一个个望不尽的黑夜了,“要是能让自己清静一下,多好啊。”可是,祖父听不到哭声之后,脑海里又浮现他那双黑豆般的眼睛。“虎毒不食子”,他的身上可流淌着祖父的血。

祖父张开了双耳,他还在哭,他像是有无穷的力量,哭得欲罢不休。祖父来到灶旁,往灶坑里塞进一把柴。“哧……”,一根火柴点燃了,燃烧的火光照红了祖父沮丧的脸夹。他往火焰上搁上锅,浇进水,不一会儿,水咕咚咕咚烧开了。祖父往开水里放入包谷面,拿着木瓢不停地搅拌,一股清甜的包谷香味从锅中冒出来,随着夜晚的秋风飘散在家中。他像是嗅到了母亲的体味,也可能是哭累了,他的哭声小了下来。

祖父把锅里的包谷糊糊舀进碗里,不停地扇动秋风吹冷包谷糊糊,然后一小瓢一小瓢地舀进孩子的嘴里。他彻底停止了哭喊,他笑了,仿佛含住了母亲的乳头,一顿老饱。

“爹亲娘亲,不如包谷糊糊亲……”,祖父笑了起来。

天亮了,火熄了,祖父一夜未眠。可惜祖父已经流不出眼泪,脸上干巴巴的,全是皱纹,没了泪痕。

他醒了,站起来走到火堆边。他蹲下去扒开火堆,灰里土豆全是夜晚的色泽,只是已没了一夜柴火的温热。他剥掉烧黑的土豆皮,露出黄浸浸的土豆瓤。他递一个给祖父,自己一个,算是吃了早餐。

“好像有人跟上来了”,祖父说。他转头向后望去,果然来了一群人,男男女女,像他和祖父一样,不是老人,就是孩子。那群人有说有笑,可能才从附近的村庄走出不远,他们还想着村里的开心事呢!

那群人走过来时,他正在捡火堆里烧熟的土豆,那是祖孙二人的午饭。他们也不知道第二天中午会走到哪里,头天夜里趁取暖的柴火,多烧些土豆,既作早餐,也当午饭。有一个小男孩看见了火堆里的土豆,拉住人群中的一位老人的手说:“爷爷,我想吃土豆。”这时,那位老人看了他一眼,说:“今天早上我们在家里刚吃过包谷饭,现在你就饿了,那是人家的午饭呢!”

那位老人与祖父一样,以往定是走过这条路,知道可以带上土豆作干粮。

“孙儿,给他一个吧!”祖父像是很同情那个他看不见的小男孩子。他遵从祖父的意愿,还多送了一个。

“你们也是去云山吗?”那位老人问。

“是的,爷爷眼睛看不见亮了,我带他去找医生。”他回答。

“哦,那个医生很厉害的,到处的人都去找他。”老人说。

“你们也是去找医生治眼睛吗?”他问。

“不是,我们是带孩子去找他母亲。”

“呕,那你们快走吧!”祖父说话了。

“大家一起走吧,有个伴好照应,听说前方经常有狼出没。”老人说。

“不怕的,以前我走这条路时遇见过,我有方法对付。”

“还是一起走吧,看你不只是眼睛吧,病得挺重的!”

“没有呀!我只是眼睛望不见亮,走得很慢,你们还是快走吧,等我们一起走会误你们时间的。”祖父婉拒了老人的好意。

这时,老人才发现自己与孩子落单了,他没有再回话,背起孩子往前去追那群人。

“我们该上路了,”祖父背上背箩,伸手向他要锄头。此时,秋天的太阳穿过云层,阳光从天而降。山风很大,一阵又一阵地吹熄了秋阳的火焰,山间一片阴冷。

转过山湾之后,前方是一段向上攀爬的山路,穿过荆棘密布的矮灌木林,直插天边。

“爷爷,现在这路有些陡了,路像一把竖起向天刺去的刀,您要捏紧锄头。”他担心祖父会摔倒。

“呕,我们到了杀天岭。”

“爷爷,这名字谁取的啊!”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这样叫。”

“连天都敢杀。爷爷,您说的大逆不道是不是这意思啊。”

“别说了,好好望着脚下的路,要是你被路绊倒了,我也会跟着倒下去的。”祖父提醒他走山路少说话。

他不敢再说话了,埋着头一路向上。

行至山腰,祖孙二人大汗淋淋,大口出气。

“休息一下吧,太热了,等我脱掉一件长衫。”祖父说。

“休息可以,但不能脱衣服。”他停了下来说。

“为什么呀?”

“会凉倒的。”

“没事的,我走过这条路几次,经常脱衣服,也没有凉倒。”祖父一边说话一边脱衣服。他看阻止不了祖父,就往后扶着祖父坐到一块石头上,把祖父脱下的衣服装进背箩里。

爬过杀天岭,他们就开始缓缓地下坡,一直下到磨香河边时,太阳已经偏西。夕阳的余辉斜斜地洒落在磨香河面,染红了弯弯碧水,秋风泛起波光粼粼,色彩斑斓绚丽。

“爷爷,我们就在这磨香河边过夜吧!”他像是陶醉了。

“不行,这里晚上有狼。”祖父说得很坚决。

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拉起祖父往前走。他们走得不多远,仍然还在磨香河岸上,祖父说:“现在几点了。”

他说:“太阳已经落坡了。”

“快,快停下来,你马上到处砍柴,越多越好。”

“这里不是有狼吗?”

“可是,天快黑了,我们走不了多远的,还不如趁早作些准备,以火斗狼,可能搏一搏,会有一线生机。”

他拿起镰刀,钻进灌木丛里砍柴。天黑了下来,他砍的柴堆成了一座小山。

祖父说:“孙儿,我想了很久,我老了,死也死得了,你先走吧。”

他说:“我虽然小,但是,爷爷一直说,我再小也是一个男人。我伸手摸过裤裆里,我是有卵子的男人。就算要死,我也要与爷爷死在一起。”

无论祖父如何劝说,他始终不愿丢弃祖父独自逃生。后来,祖父不劝了,一切就听天由命吧。绝望之时,村里人总是把一切都归集于命。

天,说变就变,乌云盖住了天。今夜无月,星星也没有。山野默然,秋露如霜,虫鸟不是逃离了,就是躲藏起来,不敢啼叫。夜风习习,裹挟着磨香河的秋水,吹打在脸上。他生起了柴火,只把几个土豆丢进红通通的火灰里。他像是忘记了还有明天的早餐和中餐。这个夜餐,或许就是他和祖父在这人世间最后一顿饭了。

“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祖父接过他递过来的土豆时说。

“什么事?”他回到了原先的石头上。

“你父亲在云山。”

“我没有父亲,只有爷爷。”

“爷爷老了,眼睛医不好的。”

“我不管。”

“你还小,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种地、会做饭,我有力气,饿不死的。”

“你怎么这样倔。”

“我不管,我只有爷爷,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哼哼,没有父母,你从哪儿来,是他们给了你生命啊!”

“他们把我生下来,又不管我。”

“他们忙啊!”

“忙什么呢!”

“爷爷我也不晓得,不过,你要记住,如果我命中注定挨不过今夜,你一定要去云山找到你父亲。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要死,我们一起死。”

“别傻了,你还这么小。”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了。”

“那个长得像爷爷一样的男人就是你父亲。”

“我恨他。”

“算了,不说了。我们先好好休息吧,可能到半夜狼就来了。先挨过今晚上再说吧!”祖父说完,就靠到柴草上不说话了。

他毫无睡意,始终盯着黑黢黢的大山。自从记事以后,他何尝不想念父亲和母亲呢!但是,他连父母亲长什么样都忘记了。他曾在梦中寻找,茫茫梦海,宛若大海捞针。

“嗷呜……”

他突然惊醒过来,四处张望,到处还是一片黑暗,什么声音都没有,山野仿佛死去了一样。祖父没有醒来,他依然靠在柴草上。

他又坐下,时刻警惕着。

夜,滑向了磨香河底,一浪又一浪的倦意向他袭来。等他醒来的时候,秋阳已经从东方升起来了。

他站起身来,左望一望,右望一望,朝阳照耀山野,秋露晶莹剔透。他暗自庆幸,昨夜无狼,他和祖父躲过一劫。

他没有叫醒祖父,昨夜没有准备早餐。他点燃柴草,烧土豆来吃。

“爷爷,我烧熟土豆了,快起来吃。”他一边剥土豆,一边喊祖父。

祖父没有回应。

他喊了几声,祖父依然没有动静。他走了过去,蹲下去摇祖父,祖父已经礓硬了,一下子偏倒在地上。他被祖父吓得瑟瑟发抖,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他站起转过身来,使出全身力气向来路跑去。他越来越怕,因为祖父死了,祖父已变成鬼了……。

他大声喊:“快来人啊,爷爷死了……”。

大山回荡:“快来人啊,爷爷死了……”。

他大声喊什么,山野就回应什么。他停止哭喊,大山停止回荡。他不敢喊了,只是一个劲跑。他跑到昨天望风景处,被地上的石头绊倒了,高高地砸在山路上。他爬起来,全身都在钻心的疼痛,他想接着奔跑,可是双腿不听使唤。他往祖父死去的地方望了一下。

“你再小,也是个男人,你伸手到裤裆里摸一下,有没有卵子。”祖父在喊他呢!

他伸手到裤裆里,热烘烘的卵子温暖他的手心。他拿出了男人的勇气,重新回到了祖父身边。他多么期盼有人从这里经过。

他呆坐了很久,太阳来到了头上,他感受到了来自天上的热情。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喊吃饭,他饿极了,来到火堆里刨出土豆,土豆冷了,硬梆梆的。他一口咬进嘴里,连同那烧黑的土豆皮一起吞进肚子里。

“今夜不会有昨夜幸运,不能让祖父被狼啃了”,他决心背着祖父走。可是,他无法把祖父驮上背来。他又去拖祖父,石头扯破了祖父的衣服。

他泄气了,一屁股坐下去,地上的锄头划破了他的裤子。他似乎明白了,爬起来抡起锄头,雨点般向大地咆哮。

“啪,啪……”,他一锄一锄地挖土,又一捧一捧地把挖松的泥土刨出坑来。他挖破了手撑,泥巴很快就包住了伤口……他终于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坑洼。他捡起一把干柴,烧热坑洼里的土地。秋土太凉,他要让祖父亲睡下去暖和一些。他把祖父拖进坑里,跑到磨香河里揉洗毛巾,他要给祖父擦净人世路上的汗渍和尘埃,让祖父体面地走。可是,秋水更加冰凉,他把湿毛巾贴在自己的胸口捂热,再轻轻地给祖父擦洗。

祖父安详地躺在他挖的墓穴里,他已看不见孙子的伤悲。他跪在祖父的面前,双手捧起泥土覆盖祖父,先是脚,再到腹,最后盖上了头,他一点一点地吞噬祖父不算高大的身体,亲手把祖父埋葬在磨香河岸上。

太阳亲吻着远山,晚霞照红了山野。他从祖父的墓前爬起来,向着云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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