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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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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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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她的小店


 

在我家拥挤的两间瓦房里,有一间既是父母亲的卧室,也是母亲的小店。没有货架,没有柜台,床头搁着一张三抽桌,桌面上摆着几包烟和其他一些货物,比如米花糖等,小店就开起来了。顾客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他们走进家来,或是在门口大喊,来一包烟。母亲就会拿着烟,从卧室里走出来递给那人,那人就递回母亲一张或几张票子。有时,那人接过烟,并没有递过来钱,而是脸上泛起红晕,目光躲躲闪闪,好半天才说,现在身上不方便,赊着,过几天付。母亲笑着说,你拿去吃,不得事,怕你会少不是吗?那人马上目光坚定,好像发誓一样,说不会,哪会呢?

母亲两岁时,烧伤了右腿,未能得到有效治疗,缩筋了,只能右脚尖垫着地,落下终身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母亲和我父亲结婚后,育有七个子女,有一个不幸夭折。母亲常说,生下我们,她从鬼门关过了七次……母亲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她还说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算是二世人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母亲说完,总是憧憬着未来。

那些年月,母亲才生下孩子,第二天就得下地,栽种,收割,挑担,打……老人们说,幺,你坐月子,不能做这些重活,将来老火得很。母亲笑笑,仍不回答。母亲很想说,是呀!一个月都不能沾冷水,何况干重活呢?话到嘴边,母亲又把话吞进肚子里了。母亲怎么不知道这些呢?可是现下,还得有口吃的,让孩子们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将来,将来再说

那年,母亲生下我二姐时,得了大流血,床铺淌湿了,昏迷不醒。那时正值初夏农忙,我父亲还在集体的水田里栽秧抢工分。外婆移着她的小脚,好不容易在田坝里找到我父亲。他急忙跑到外村去找土医生。那个医生说,你家运气好,还有一支止血药。父亲带着医生来到家里时,我母亲的大气已落,只剩下小气一扇一扇的。医生给我母亲打了止血针后,他说这是死马当活马医,若是能熬过今夜,我母亲就死不了。医生走后,父亲已不放希望了,他请村人帮忙,在堂屋里摆上两条大板登,搭起一块大门板,把我母亲从床上抬到门板上。那天晚上,家里坐满了人,大家都在为我母亲守夜,等她落下那口小气。

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母亲微微张开了眼睛。但是,我父亲并没有把她抱到床上去,而是让我母亲继续睡在门板上,他独自走出家门,来到水田里插秧抢工分。只有外婆泪流成河,一声不响地向着太阳磕了六个响头,额头都碰青了。

母亲整整躺了两个多月,才能下床走动。有一天午后,她提着篮子来到村口的自留地里掏豆。在茂密的包谷林里,母亲轻飘飘如落叶的身体被一根豆藤绊倒了。躺在包谷地里,母亲用双手撑地,却托不起自己的躯体。她又用双脚蹬,还蹬不断一根包谷杆。母亲往左滚一圈,匍匐着,双手仍撑不起身体。母亲又往右滚一圈,匍匐着,双手还是撑不起身体。母亲在包谷地里滚过来滚过去,可还是爬不起来。母亲大声呼喊,口中喷出的声音好像蜜蜂嗡嗡,穿不透碧绿森森的包谷林。母亲不再翻滚了,也不呼喊了,她呆呆地看着蓝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白云。时间一分一分流逝,太阳缓缓向西飘去,母亲蓝蓝的天空慢慢暗淡下来。天快黑了,母亲还躺在碧绿的包谷地里爬不起来。父亲做完活路回到家,没有看见我的母亲,他来到了包谷林寻找,把她背回了家。

至不惑之年的母亲,下地干活甚是艰难了。我经常看见她从地里来,一盆热水,不停地烫脚,嘴角一撕一扯的。我稚气地问母亲,你的脚上生冻疮了吗?冬天,我的脚上会生冻疮,红得像樱桃,母亲就用开水给我烫,痛得我喊爹叫娘,撕心裂肺。可是,母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笑笑。哦,这又不是大冷天,怎么会生冻呢?我自言自语,只能跟着一笑。母亲还是不说话,摸一摸红了的脚,然后穿上鞋,站起来,一瘸一拐把水倒了,接着喂猪,做饭吃。母亲难以下地干活,除了脚上的残疾,还有患上了痨伤病,都是坐月时得的。母亲疼起来,大汗淋漓,她说骨头里有针尖在刺,全身的骨头都要被敲碎了。

外婆有四个子女,只有我母亲生活在农村。外婆说,我母亲带上残疾,全怪她。我母亲才四十多岁,痨伤病就发得这么厉害,还拉扯六个娃娃,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在外婆的帮助下,母亲开了村里的第一家小店。

 

那时,母亲就有个愿,想把小店搬出卧室,开一个大的。

天气晴好的早晨,母亲早早喊我起床,她要到我读书的学校卖米花糖。我知道,母亲想抓紧赚钱,好在村口砌三间大平房,大铺

我们洗漱完毕,我背着书包,走在前面。母亲背起装着米花糖的竹篓,系着围腰布,拿着簸箕,走在后面。我们一前一后,绕过村前大路来到学校时,母亲停下脚步不走了。她说怕给我丢脸,让我先去学校。我向前走几步,忍不住回头看母亲一眼,她佝偻着身子,静静地看着走远的我。直到上课的时候,我才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校园边的石板上,像一棵矮小的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晃。有时,母亲会站起来,伸一伸腰,瞥一眼教室。她似乎看到了教室里的人群中那个最熟悉的小脑壳,正在摇头晃脑读书。母亲笑了,灿烂的笑容就挂在她的脸庞。

下课铃响了,我们全都跑出了教室。学校里有钱的同学围着母亲的米花糖摊子,吵嚷着嘻笑着。我站在母亲的身后,看着同学们买米花糖,慢慢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让我先进学校。米花糖是炒熟的米花浸透糖水,再烘干后切成像肥皂块般大小,一块连着一块。母亲每卖一块,就会掰落几粒米花掉到簸箕里。我看着洒落在簸箕上的一粒粒米花越积越多,听见同学们嚼米花糖“咔嚓……咔嚓……”的乐曲,就禁不住往肚子里吞淡淡的口水。事实上,我只是想着簸箕上落下了多少被揉碎的米花糖,那是属于我的米花糖。

上课铃响了,我急忙在簸箕上抓一把揉碎了的米花糖放进嘴里,狠狠地嚼着。我在走向教室的路上不停地回头,看见母亲在收拢簸箕上揉碎了的米花。她还不弯下身子,捡拾被风吹到地上的一粒一粒揉碎了的米花,母亲要把这些揉碎的米花全都放进胶袋里,用麻绳扎紧,带回家里去。

放学时,母亲已经提前走了。我小跑回到家中,就迫不及待地撕开胶袋,双手抓出揉碎了的米花糖往嘴里送,狼吞虎咽。我做同学们吃米花糖的模样,可惜没有声响。当袋子里一粒不剩时,我意犹末尽,就用鼻子闻闻胶袋的香,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食残留在袋沿上的甜,我真想把袋子嚼碎了,吞进肚子里。母亲在一旁心疼地说,儿啊,等明天吧,明天又有了。我无奈地丢下胶袋,走来坐到母亲的身边。此时,母亲正在清点学校里卖得的钱。我帮她梳理,一分,两分,五分,足了一角,再凑成一块……。每一次清理完钱,我总会听到母亲满足地说,今天找(赚)得一块钱。

得,我会因为揉碎了的米花糖太少而发脾气,有时还想吃成块的米花糖。母亲没有打骂我,只是说,儿啊!你要知足呢!别说成块米花糖,就是这揉碎的,你姐姐们想吃也得不了啊!母亲这样说时,我就去看姐姐们,但是,她们都不敢看我。姐姐们全都不上学了,她们已经中断学业,回家帮助父亲种地。我舒适地坐在教室里时,她们正脸贴黄土背朝天呢!我比她们幸福多了。

 

我考上县城重中学后,母亲用小店积攒的钱,在村口修了三间大平房。她请石匠师傅设计了一间宽敞的,专门作大铺子。可,新房子修好后,那间大子里空空的,门也紧锁着,亲的卧室

母亲说,我的姐姐们很聪明,要是不辍学,都能入学中举,端上铁饭碗。小店里的商品,都是姐姐们去安顺商品市场进来的。还没来得及搬进新房,姐姐们一个接着一个出嫁了,我又在外上学,进货的担子落到了母亲的肩上。好在此时桥头到普定的班车已经开通,不像以前那样走路。不过,车少人多,车厢里只能坐人,体积较大且占地方的货物,要放到车篷顶上。母亲说,她进货最怕两样东西,一是拖着货物上下车顶篷,另一个是遇着抢人的。

母亲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一次,她到安顺进货。午后,母亲用一根扁担挑着大个蛇皮袋装着的货物,一瘸一拐去西街的客车站。突然,她听到身后“唰”的一声,身前的蛇皮袋一下子坠落到地上。母亲心中一惊,转过身时,一个年轻男子提起袋货物往前跑。母亲放下担,跟着追了去她边追边喊,抢人了,抢人了。正在街上行走的人,有的听见了,停下来,远远看着,就是;有的似乎没听见,自个儿埋着头,加快脚步,好像有急事在前方等着。母亲跑得很慢,好像大地上伸出了一双手,死死地拉她的脚难以挣脱。没过多久,那人就消失在街头。待母亲回过头时,另一袋货物又不见了,留下一根扁担,拴着两节被割断的系绳,像被车轮撵压过的尸体,横躺在大街上。母亲跑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拿着扁担,哭喊着,天啊天,天啊天,这可咋个办……这时,行人们走过来,把母亲围成了一个圆,她坐在圆心呼天唤地。大家看着母亲的可怜样,七嘴八舌,有诅咒抢人的不得好下场;有说我母亲太呆,追得个两头空;也有劝解的,说蚀财免灾,气死了自己划不着;还有让母亲去派出所立案,请警察帮助……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眼泪没有了,嗓子嘶哑了,人群早已散去,只剩下她和那根扁担,还有两节被割断的系绳。她爬起来,拄着扁担,一瘸一拐,朝着车站走去。

母亲回到家里,睡了三天。外婆来了,坐在床沿上。外婆对我母亲说,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你有开店的命。母亲从床上爬起来,扑进外婆的怀里,放声大哭。外婆没有阻止她的哭泣,只是干枯的双手轻轻地拍打母亲的背膀,像大人安慰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哭个够。

那次以后,在进货的母亲身后,就多了一个外婆。她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移动着包过的小脚,与我一瘸一拐的母亲,一后一前,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

从安顺转到普定进货后,逢至星期天赶集,外婆都要来到车站等候。外婆不识字,每进站一辆车,她就跑过去站在车门前,在下车的人群中找寻,那车人一个一个走尽,没有看见我母亲。外婆又转回来,等待另一辆车的到来。等着了我母亲,她们就一起去红旗路批发门市拿货。若是我亲没有来赶集外婆一辆车一辆车地望到天黑,也没有等到。第二天,外婆急匆匆来到了桥头,看望我母亲么了。

个冬日,大雪纷飞,洁白的雪花覆盖大地。外婆走完了九十七岁的人生之路,永远闭上了眼睛。婆的葬礼母亲日夜靠着外婆黑黑的棺椁,隔着厚厚的木板,把她们母女进货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

外婆走后,母亲独自去普定进货,她常会在车站里四处张望,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已没有人再多看她一眼。有时,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母亲背着沉重的货物,情不自禁转过身来喊,妈,你慢点。每次,母亲喊了一个空,那个小小的外婆,已经离开好多年了。

 

不赊不欠,不成小店。一包烟,一斤酒,甚至一块米花糖都要赊。父亲和母亲都没上过学,不识字,记账自然落到了我和姐姐们的身上。白天,遇着有赊欠的,母亲就记在心头。晚上,我们回家来,母亲拿出记账本,一笔一笔回忆讲出来,我们就记在本子上。

我们长大,一个个远走他乡,没有留在父母亲身边,记账成了一个大问题。母亲的小店,越来越小了只卖烟酒再有其货物。有一次,我回到家里,正遇着一个村人来买烟,他是赊,让我母亲拿记。那人走后,母亲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正襟危坐,像当年我们记账一样。我很吃惊,问母亲学会写字了吗?母亲笑一笑,说:“离开你们,难道连这小店开不下去了吗?”我站在母亲的旁边,看见她翻到某一页,在那页纸上划了一横。

母亲记好账,我拿过笔记本来一页一页翻开,纸页上没有文字,全是“一丨”符号,长短不一。我满脸疑惑,这是小店的账本吗?母亲说,那是她记的账本。母亲把不同的烟和酒,分成若干类,“横”是烟,长一点的价格高,短一点的价格低;“竖”是酒,与烟的类似,“页”是那户人家。

我还是没有弄清母亲的意思,她指手划脚,给我打比方,“横竖”就是人啊,不躺着,就站着。有钱的高,无钱的矮,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我真的看明的账方式,也许只有她一道。

 

那年,城里的批发店实行送货上门。母亲把那间空铺子打开,请人再次装修,准备开个大铺子。有一天早晨,母亲打来电话,声音急唠唠的,我父亲昏倒在堂屋里了。父亲送进医院,诊断为脑溢血,虽然抢救回来了,但要卧床休息,精心护理,不知何时能够下床行动。这一次,母亲没有流泪,一把大锁又锁上了那间铺子,一边开卧室里的小店,一边照顾我父亲的起居。

母亲已经八十岁了,小店依然开着,而且生意很好。村人们说,我母亲卖的烟价格实惠,从来没有假货。不过,我父亲走了,留下母亲孤零零一个人,守着她的小店,还有挂在卧室里墙上他的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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