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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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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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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的光芒


此时,天色尚涩,随处还可见几盏灯火,在朦朦胧胧中闪烁。偶尔传来阵阵炮竹声声,或紧或慢,亦不知是悲是喜?人们都欢喜在这寒冬腊月成全一对新人,而总有一些老人,熬不过漫漫冬夜,与这世间告别。新生与死亡,正如这旧年与新年,来来去去,不知疲倦。深冬的月亮,早已坠落故乡的山崖,照进床前的光亮,亦不是李白的月光,更像是裹挟着新旧交替的时月,亦明亦暗,亦晰亦糊,如细雨积潭,洇湿一地。

母亲还是那样疼我,定让我坐在她的身边,背靠沙发,胸前盖上一床毯子。母亲紧紧握着我的手,一声声惊叹我的手太凉了。她左捏右捏,似乎放心不下,又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母亲的手很温暖,只是有些粗糙,像落光叶子的老树,裂开的树皮似刀子,割得我的脸生生疼痛。我想躲开,又有些许舍不得。每次回家,母亲总是上下打量,仿佛我是一个不曾联系而突然来到她家的远方客人。母亲说她老了,耳又聋来眼又瞎,远远望见我时,觉得熟悉而又不敢确定我是她外出归来的儿子。直至我走到她的身旁,母亲看清楚了,才敢大喊一声,儿啊,是你呀!有时,真想靠在母亲的肩上大哭一顿。可见着母亲时,似乎没有眼泪了。

我的手机响了,母亲不得不缩回手去。那是儿子打来的微信视频,他走在大街上,身后的行人和车辆,还有闪亮的街灯,不停地逝去。儿子说,他才下班,还没吃饭呢?我并没有可怜他,只是说我在太太(奶奶)这里,随即把电话递给了我母亲,说是她孙子的电话。母亲接过电话,并没有顾及她孙儿还没吃晚饭。母亲的耳朵不好,或许她没有听见,第一句话仍是唠叨她孙儿的婚事,何时能让她抱上重孙呢?儿子哈哈笑起来,快了。母亲说每次都快了,不晓得要快到什么时候?他说还有几年吧!母亲说怕她等不了啦!他说我母亲乱说,她会活到一百二十岁……儿子十八岁离家外出,先是北边的大青山下,后又辗转南方,一晃七年过去了,仍独自一人在外漂泊,居无定所。记得前年我搬了新房,去年儿子回家,竟然走错了门。我说你一个大学生都会走错路,他说我好意思讲,这新房子他一年能住几天?他怎么能记得呢?

我挂断电话,给母亲说起我儿子。十一假期,我们去看他。他与人合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矮矮的七层旧楼房。他们住在最顶层,要爬很久喘气了,才到租屋门口。“他住的那间很小,还没您这卧室宽,”我给母亲比划着……临别时,他说不送我们下楼了,难得爬楼很,然后低下了头,不说话,也不看我们一眼。我们走出了他的出租屋时,再回头看他一眼,他还是埋着头,双手不自觉地晃动。走到楼下时,妻子说他心太硬。可话没说下去,眼泪就流出来了。


母亲生于1942年,幼时右脚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二十三岁与我父亲结婚,一生育有七个子女。母亲总是喜欢回忆,在她的心中,回忆似乎比憧憬未来更加美好。

小时候,我的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对着医院跑。那医生一见到我母亲,就问她会不会带孩子,怎么昨天才出院,今天又转来了。母亲养长大这么多个孩子,怎么不会带呢?她不敢回应医生,也没有流泪,只是把委屈和辛酸吞进心去。我上学后,母亲常常站在校门口守着。当我们放学走出校门时,她在人群中一个又一个觅找。望见我后,急忙走过来问我好不好……母亲说,她只要听到我病了,身上的肉会一层一层地垮下来。后来,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哥哥,因病夭折了。虽然母亲很少说到他,但是,那种失子之痛,好像刀刃一刀一刀地剐着她身上的肉,母亲害怕再失去我。

那年夏天,母亲生下我二姐没几天,就出现流血不止。那时,即使母亲生孩子坐月子,我父亲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路在家里照顾,他正在田坝头打水田。外婆迈着她的小脚,一步一步移到田边时。可是,父亲没有注意到外婆的到来,她扯开嗓子在田边大喊,左一声,右一声……我的父亲着魔似的,甩着鞭子赶着水牛在水田里来来回回吵闹着,他根本不知道天就要塌下来了。外婆没有办法,跳进水田里,好半天才拔出小脚移出一步。当我父亲听到外婆的喊声回过头来时,外婆湿漉漉地站在水田中央,满脸泥水,沟壑纵横,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田水。

父亲没有过去把外婆拉出水田,而是头也不回往家跑。他来到家时,家中已站满了村里人。大家说,产后流血,非常凶险。父亲没有看我母亲一眼,他向着后寨一趟快跑,请来了当地的赤脚医生。那人和父亲来到家里,他给我母亲打了一剂止血针后。他说,这种病十有八九救不活,现在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如果能熬过那天晚上,可能就活过来了。不过,他还是劝我父亲看开点,早做后事准备。那人走后,父亲请村里人在堂屋中央摆上两条大板凳,搭起一块大木板,直接把我母亲抬到了木板上。这时,外婆回来了。她冲开众人扑倒在门板上,儿啊儿地哭起来,泪水和泥水从外婆的身上淌下来,在冰冷的堂屋里乱窜。村里人急忙伸手去劝外婆,说我母亲还没有死,刚打过止血针,只是提前做好准备而已。外婆没有站起来,依然扶着门板,一边哭,一边数数落落。外婆咒骂老天没有眼睛,我母亲好不容易长大成人,而今还是过不了生孩子这个鬼门关。若是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取我母亲的命。

也许,老天怜悯。三天后后,母亲醒过来了。那天早上,初夏的阳光照进堂屋,有些晃眼。母亲想用手去揉一揉双眼,可是,双手像是被钉在了木板上,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只能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皮,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究竟是阴间,还是阳间。父亲并没有守在她的身边,他依然在水田里赶着水牛走来走去,庄稼似乎比母亲的生命重要得多。两岁多的大姐也以为她的母亲睡着了,她正坐在门口,看着蓝蓝的天空上煎饼似的太阳。外婆也在漆黑狭小的厨房里,守着从煤灶里细小的火苗发呆。母亲想喊,喉咙里在动,却又发不出半点声响。幸好,母亲的头还能转动,她左转右转地看了好几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坟墓,是她的家。也许是母女连心,外婆在发呆中竟然听到了我母亲的那声叹息,她从厨房里跑出来,看见了我母亲两颗黑锭锭的眼珠子转来又转去。我的母亲活过来了,外婆似乎很平静,她没有高兴得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只是默默地盯着我的母亲看了好久好久,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才雨点般滚落下来,打在我母亲的脸上。母亲讲到这时,总是情不自禁,她哈哈地笑起来,外婆的眼泪好凉啊!那一刻,母亲断定自己还没有死。

母亲初醒了几日,方能说出话来。母亲说,她昏睡的那些日子,有两个人,一黑一白,夹着她的双手,要带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母亲哭喊着,挣扎着,她要回家,家里有自己的母亲,还有她的爱人和嗷嗷待哺的女儿。可那两个人长像狰狞,面无表情,毫无可怜之心,使劲带着我的母亲往前走。母亲死活不愿意,她不停地向着过往的人群呼救,那些人如她一样,一边呼天唤地,一边双脚踢打着黄土路,卷起一层又一层黄尘,染黄了天空。母亲更加绝望了,双脚疯狂地踢打……很多年以后,母亲经常说她的腿脚很疼,就是那三天夜里撞在石头上烙下的后遗症。我带着母亲找了很多医生,他们都说是生孩子遗留的老病,无药可治。

母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她才能下地行走。尽管身体极度虚弱,她来不及休息,就扛起了家务活路。有一天下午,太阳挂在村西的大屯坡上。母亲提着一个篮子,到村口的自留地里摘四季豆。她在路上停下来休憩了三次,走到自留地时,太阳已经变成了夕阳。自留地里的包谷长得又高又绿,灰白的包谷花在风中摇来摇去。四季豆从泥土里长出来,攀爬上包谷杆,牵藤扯蔓,缀满了豆荚。太阳落下山去,天空一下子暗淡下来。母亲正要回家之时,却被一根豆藤绊倒了。母亲又急又怕,梦中一黑一白的两人仿佛向她伸出手来。母亲双手往后撑地,干柴似的双手软绵绵的,难以支起她瘦小的身躯。母亲双脚往地上前蹬,不仅没有站立起来,还让她打了一个冷颤。母亲说她又想起了梦中的那条呼爹喊娘尘土飞扬的黄土路。母亲侧起身子,她想翻过身去,靠着双手和双膝撑地爬起来。母亲往左翻,一根包谷杆拦住了,她使出生孩子的力气,轻盈的身体却压不断那根包谷杆。母亲又往右翻,还是被包谷杆档住了,母亲左翻右翻,汗水打湿了头发,她还是翻不过身。母亲动不了啦,四脚长伸,躺在包谷林里,望着老天一点点黑下来。母亲认命了,她想自己逃过了家里的一劫,却躲不过地里的这一难。

母亲是被我父亲背回家来的。她每次说完这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都会感叹:儿们啊,要是娘这命不大,你们又在哪里呢?

母亲虽然个子矮小,腿脚又有残疾,她凭着自己的精打细,以及我父亲像牛一样的劳作,把我们抚养长大。我们长大了,父母亲老了。那年,父亲舍我们而去,埋在村口的自留地里。我们常在母亲的面前说很多年都没有梦见父亲了,母亲说不怕得,我父亲在那里过得很好,他不愿回来了。

妈在,家就在。姐姐们说,她们都有孙子了,还能有妈喊,多好啊!有一次,母亲住进了医院,在省城打工的三姐想回来照顾几天,她走进老板的办公室,说自己的母亲病了,要请几天假。那老板开始有些犹豫,似乎不想准假。三姐说,我要回去喊妈几天,我妈八十多岁了,万一不在了,就再也没有妈喊了。三姐说得那老板眼泪花花转,不仅给了一个星期的假期,还不扣钱,工资照算。


又到年底了,母亲问我们回不回家过年。父亲走后,母亲一个人守着村里的老屋和土地,哪儿也不去。我给母亲说一定要回家过年的,只是我在等我的儿子回来,一家人回去陪她过年。儿子远在他乡,我们开始尝到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滋味。逢至腊月,我会不停地问儿子,他们何时放假,哪天能起身回家。不管儿子怎么回应,我就给儿子买票。可是,回家的人太多,车票需要预约,预约不了,只能用抢。漫漫长夜,我毫无睡意,盯着手机上的票站,多么盼望红色的“抢”字褪去。有时,绿色的“有票”跳出来了,我还是没有买到,有千千万万的父母和思家的人,他们也像我一样,寒夜里守候微弱的亮光中闪出的绿意。有一天,真的买到票了,却还是不安心,睡不落觉。直到儿子回到家里,年过完了,他已经回到单位上班去了,我还是心心念念,难以入眠。记得,父亲说人老了,瞌睡就少了,有时,整夜整夜睡不着。那时,我觉得父亲在骗人,他白天那么劳累,晚上一觉到天明。难道,我老了?不,父亲骗我了,他不是瞌睡少,而是想外出的儿女了。

有一位作家说过:“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是需要我们用寂寞来偿还。”人的一生,不惧幼年的疾苦和中年的奔波,最怕老了的孤独。繁花落尽,世间万物都逃不了最后的宿命。我明白母亲为什么那样留念了。因为,过去的即使全是苦难,那也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像母亲一样留念过往。事实上,我已经十分想念逝去的岁月,只是还不敢承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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