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卢仁强的头像

卢仁强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8/18
分享

祖父的杮子树

祖父躺在我父亲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屋外炮竹声声,堂屋里哭成一片。

我本来是不想哭的,但是,我被他们的样子吓住了。我的哭泣不是悲伤,而是大人们带给我的恐惧。他们说祖父死了,大人们又在骗人,祖父只是睡着了。等一会儿,祖父就会张开眼睛,大声喊着我的乳名,带我去后园的杮子树下玩呢!

祖父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红红的被子,穿着一双檐青底白的布鞋,脸上掩着一张白纸。我几次伸手去揭开祖父脸上的白纸,他都睡得很沉。大人们看见我揭祖父脸上的白纸,他们就打骂我。我边哭边喊,“祖父,他们打我……”可是,祖父紧闭双眼,不起来救我。

第二天夜里,祖父被大人们装进了一个黑黑的大木箱子里。我就靠在木箱子边,小声小声地喊祖父;我用耳朵紧贴着木箱子,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祖父还是不理我。不过,我守在木箱子边,碍住了大人们的手脚了,母亲、婶婶和姑姑要跪在木箱子边,双手蒙着脸,又哭又喊。我占了她们的位置,姐姐们把我拖出门外,不准我去守祖父醒来。我回不了家,就在炮竹声中玩耍,很快就忘了睡着的祖父,我和小伙伴们玩得很快乐。

有一天早上,我起来时,堂屋里空空的。我就去后园,后园里也是空空的。我大声喊祖父,也没人答应。我跑到柿子树后面,他经常躲在那里。有一次,祖父和我在后园躲猫猫。祖父喊开始找后,我转过身来,他却没了身影。我找遍菜丛,都找不见祖父。我就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这时,祖父出来了,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找不到祖父了。祖父说他躲在柿子树后面,我怎么就找不着了呢?我从地上爬起来,扑进祖父的怀里,说我以为祖父被野猫拉去了。祖父搂紧我的身子,又哈哈笑出声来,野猫怎么能把祖父拉走呢?我抬起头,祖父哭了,脸上落下几颗水滴,打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

我在杮子树后面没有找到祖父,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喊,祖父,祖父……我躺在地上,哭得遍地打滚。祖父真狠心,他还是没有出来。

祖父破开嗓子喊我乳名的时候,他从叔叔家回到我家了。祖父的房子在村口,后园挨着路。祖母的坟墓在村对面的大坡上,祖父一个人住。但是,他在我家和叔叔家轮流吃饭,一家吃一个月。初一开始,月小时二十九天结束,月大时三十天。有时,母亲和婶婶会因为祖父在她家多一天而叮吵几句。

父亲说,在祖父的孙儿之中,祖父最想我。叔叔家男孩多,而且都长大了。我们家女孩多,男孩就只有我一个。老人都喜欢孩子,我是他最小的孙儿,又是他大儿子的唯一的男孩。祖父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从我家一步一步向村口移去。祖父给我打制了一把小锄头,短短的锄把,细小的锄叶。祖父请专人订制的,他说学种地要从捏锄头把开始,正如写字要先学会捏笔。

祖父的后园里,白菜花,豌豆花,蚕豆花开了,一群群小蜜蜂嗡嗡叫,好像唱着歌儿,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祖父把我带到一小块空地上,手把手教我捏锄头。可是,我没有耐心种地,只想去抓一只蜜蜂。趁祖父放开我的手时,我跑向花丛里,撞落了一些花瓣,惊飞了许多蜜蜂。祖父好像生气了,说我是个小捣蛋,妨碍蜜蜂劳动。我说,祖父,来抓我啊!祖父放下锄头,向我走来。祖父走得很慢,双脚像是带着沉重的镣铐似的。好长时间,祖父才走到我的身旁。我一趟又跑远了。祖父说等一等他,我再调皮,他就不和我玩了。祖父转过背去,向着老屋迈开脚步,我突然觉得孤零零的有些害怕,赶快跑到祖父面前,说我不跑了,乖乖的,听祖父的话。祖父看见我求饶了,好像很得意,他俯下身子,双手抚摸我的脸,用嘴狠狠亲我一口。我一点都不高兴,祖父的手上好像长了刀子一样,割得我好疼。

祖父的后园很好玩,里面种着白菜、青菜、萝卜、芫荽、菠菜、小葱、大蒜、辣椒、西红杮、蚕豆、豌豆,还长着狗尾巴草、车前子,有些野草的名字,祖父教我认过,但是,我忘记了。祖父的后园是田野,是植物园,还是我的乐园。我最喜欢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柿子树是祖父栽的,年龄比他小一些。柿子熟的时候,红红的挂在树上,像过节时各家各户挂起的灯笼,很热闹。祖父摘红柿时,我闹着要吃。祖父不给,他说别看杮子的外表红红的,却还没有成熟,要放进阁楼上凳箩里的谷子中捂,七天或十天,红得通明了,吃起来才甜。可我早已忍不住了,根本听不进祖父的话,抢一个放进嘴里,咬一大口,又急忙吞出来,还“呸呸呸”吐口水,嘴里好像着火似的,舌头和上天膛被灼痛了。祖父笑得弯下腰去,好办天都没立起身子,我却哭了起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祖父说着,转回家里,倒一杯温水,让我喝几口水,把涩味吞进肚子里。我照着祖父的法子,嘴里的苦涩才慢慢褪去。不过,祖父好像舍不得摘完柿子,总会留很多挂在树上。我问祖父,怎么不全部摘回家呢?祖父说树上的柿子有鸟儿的一部分,我们摘光了,鸟儿会伤心的。我说鸟儿是我们家的亲人吗?祖父摸摸我的头,说鸟儿永远是我们的亲人。

九月,我上学了,背着书包走过村口,祖父的老屋老了很多,后园里的狗尾巴草,密密麻麻,长得高高的。杮叶黄了,杮子也有些黄了。

走在上学的路上,我不停地回头,总感觉祖父就在后面看着。我多么想听到祖父唤我的乳名,孙儿长大上学了。可是,我一次次的回头,只看见来路上空无人影,一阵阵秋风吹过,几片落叶飘在空中。

下午放学回到家中,我放下书包,迫不及待来到祖父的老屋前。但是,祖父家的大门被一把大锁锁住了,锁上生出许多褐色的斑点。我对着老屋大声喊:祖父,祖父。祖父没有回应,老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转回到路上,爬上石头做的园墙,翻进了祖父的后园。狗尾巴草们见我来了,它们无比激动,大家向我点头。我走进狗尾巴草中,它们簇拥着我,摸我的脚,摸我的手,摸我穿在身上的校服。

我来到杮子树下,一些杮叶洒落在草丛中,好像繁星点点。我抬头望去,杮子青中带黄,还没长成熟。几棵树枝分丫处,多了一个鸟窝。

我抱着杮子树,使劲往上爬。可是,我向上爬了几步,就跌落到树脚。我不服气,又从地上爬起来,爬至先前的高处,又跌落下来……杮子树皮和祖父的手掌一样,开裂八缝,好像生出了刀子,割破了我的手,割破了我的衣服。

太阳落下山去,晚霞映红了天空,几缕霞光斜搭在祖父的老屋顶上。天快黑了,我满手是血,衣服划开了几条裂缝。虽然我稍微爬高了一点,但是,离鸟窝还很远。

我不敢再爬了,晚风越刮越大,呼啦啦的声音,好像磨刀一样,祖父的后园很吓人。我溜出了后园,跑回到家里。母亲看见我的样子,有些嘶哑的声音问我怎么了。我打了一个冷颤,说倒进了刺巴林中,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母亲没有打我,只是说我贪玩嘛。可是,那天夜里,我梦见了祖父,他变成了一只鸟,住在杮子树上。

冬天来的时候,我终于学会爬上了杮子树。那个鸟窝搭在两棵树枝间,圆圆的,窝檐上有茅草、枯树枝、藤条、羽毛,看上去很精致。但是,窝里空空的,既无鸟蛋,也没幼鸟。我四处张望,看见许多鸟飞来停在杮子树上,它们不怕我,自个儿叼啄红柿子。不过,那个鸟窝显然不是它们的,那些鸟吃饱后,又飞走了。

我知道,祖父已经死了。只是村里人说,人死后都会投生转回这个世间。难道祖父投生成了一只鸟转回来了?

油菜花开满田野,柿子树上冒出嫩芽。

有一天,我起得很早去上学,在经过祖父的后园时,听见园子里传来叽叽咕咕的鸟叫声。我连忙翻进园子里还来不及爬树,一只鸟从窝里飞出来,停在祖父的老屋顶上。

我爬到杮子树上,那只鸟没有飞走,反而对着我叫起声来。我吹了一个口哨,它竟然飞回了柿子树上。我仔细一看,它黑色的羽毛,白色的喙,金色的爪子,圆圆的小眼睛盯着我。我不认识它叫什么鸟,但我想它是祖父变来的。它不怕我,一跳一跳的向我靠近。我靠在树干上,轻声吹口哨示意,唤它过来。它听得懂我的哨音,飞来站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敢动,怕它受惊飞走了。我又有些心虚,抖抖咚咚,好像吃了不熟的柿子。它站了一会儿,又飞到树枝上去了。

每天放学,我就爬到杮子树上。有时遇见它,有时没有看到。不过,无论它在不在,我都很安心地坐在树丫上,有时也会以树干为桌子写作业,轻声诵读课文。我偷家里的谷子、小米、高粱和包谷,偷摘村人的樱桃、杏子,挂在鸟窝周围。遇着有好吃的,我也会给它留一点。它丝毫不害羞,当着我的面啄食。

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来,母亲没有在村口等我。我本想翻进后园去玩一下。但是,村人遇见我,说我家出事了。我一趟小跑,还没到家,远远地看见一些人围在我家门口。

我走到家门口时,那些人看见我,不约而同让开一条路,说我回来了。我走进家里,母亲和姐姐们披头散发的,大家哭成一片;父亲坐在板凳上,头倚靠着墙,左脸上包着一大块白布。他们好像没有看见我的到来,一个个都不理我。

这时,村人们开始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叔叔家要在祖父的后园砌房子,我家不同意,说那是祖父留下来的遗产,我家也有一部分。叔叔说他是祖父的小儿子,不仅那块后园是他家的,连祖父的老屋都是他家的。两家人互不相让,就打了起来。叔叔家三儿子拿着一把刀,跳起来在我父亲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正要去上学。走出门外,听到村人说,我叔叔家喊了一大帮人,已经在祖父的后园里动工砌房子了。父亲、母亲急忙向祖父的后园跑去,我和姐姐们赶后到时,那里人很多,闹哄哄的。祖父的后园里,石栅栏已撤出了,野草也被割去,一帮子人正在砍树。

我从人缝中钻进祖父的后园里,来到杮子树下。我刚抱着树正要爬时,叔叔的三儿子一把揪住我,把我甩丢到地上。我爬起来,鼓捣要去爬树。他又把我提起来,在空中旋转几圈,然后把我放倒在地上。我爬起来,双膝跪在杮子树下,求那些人别砍那棵杮子树,我祖父还住在上面呢!那些人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不仅没有停下来,还笑嘻嘻地问我是不是撞到鬼了,大白天尽说些鬼话。我连连叩头,说我说的是真话,我的祖父变成了一只鸟,住在杮子树上的鸟窝里。他们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鸟窝,又哄笑起来……

这时,叔叔家三儿子走过来,他给了我一大脚,把我踢倒在地上。他掏出一把刀子,蹲下来,明晃晃的刀刃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双脚向前伸,双手撑地,不停地向后缩。他站起来,哈哈大笑,说:“你这个狗日的,还不赶快滚,老子一刀捅了你,把你的肚子扯出来当秋打。”

因为祖父的后园,父亲和叔叔打了一堂官司。那块后园一分为二,父亲和叔叔各得一半。可是,祖父的杮子树被砍掉了,连树根都挖出来了。

秋天,我转学了。母亲怕叔叔家对我这个独子下毒手,把我送到了遥远的外婆家。想念祖父的时候,我抬头望一望天。有时,会有一只鸟儿从天空飞过。我想,那是不是投生转回人间的祖父呢?他正在找寻那棵杮子树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