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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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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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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水牛

逶迤绵延的板凳山中,它走在前,我跟在后。

远山还在白雾中沉醉,近山正揉着睡眼朦朦。若不是林中那只布谷大声喊着:快栽快割……,没人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我给它套上牛枷担时,它很乖巧。是呀,它是一头牛,犁地是它的天职。正如我是一个农民,种地是我的职业。牛犁地,在娘胎里都学会了的。人犁地,得慢慢教授。因为人生下来,不是为了犁地的,而牛来到这个世界,不仅带着犁地的本领,牛肉还会成为人间的美味佳肴。我这个庄稼老手,此时有些忐忑。这头牛还很小,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可是,它的母亲被我卖掉了,而且我还吃过它的肉。

想起它的母亲,也就是我家那头母牛,悲伤就会涌上心头。去年冬天,天气异常温暖。我经常把这对母子牛赶到村前的大屯坡。事实上,大屯坡全是石头,还有一些落光叶子的树木,遍野一片灰白,恍若地狱。陡峭的岩头上,长着几簇枯草,整天摇来摇去,好像招魂的经幡。村人说,饱吃不如饿浪。即使山上没有草,大家也要把牛赶到山上去呼吸点新鲜空气,锻炼脚力,不至于在牛圈里躺平,养成惰性。

有一天,我把它们赶上山后,就回家来了。中午的时候,我们一群人坐在村口的银杏树下吹壳子。忽然听见大屯坡传来喊叫声:牛滚坡了,牛滚坡了……我们向着大屯坡望去,一头牛正从半山腰滚下来,砸落了石头,砸断了树木,砸得山野鬼哭狼嚎。我们都被吓住了,大家一起向大屯坡跑去。我们来到坡脚时,远远地看见那头牛还会动,没有死。大家都说是我家那头母牛,我不相信,回嘴说是他们家的,我的运气不会这样丑。等我们走近时,确实是我家那头母牛,嘴上还含着一撮枯草。大家说我家那头母牛可能是去陡峭的岩头上吃枯草,才摔下来的。虽然它还活着,但是,两只前脚摔断了。我找了很多接骨医生,他们来看一眼,只是摇一摇头就走了。

那头母牛,它不仅教会我犁地,而且跟着我十多年。从牛的一生来说,它跟我大半辈子了。我总是对它说,老老实实帮我家耕地,多生小牛崽。哪一年百年归天,我就把它埋了,留颗坟堆,清明月半给它烧纸钱。后来,我把它卖给了我的表侄儿,他在幺铺做杀牛生意。他把我家那头母牛杀了,还给我送来五斤牛肉。那是我第一次吃牛肉,鲜嫩可口,这辈子也忘不了。哎,我食言了,是我对不起它。不过,也不能全怪我。它活也活不过来,死又死不去,我不可能养着一个废物啊!村人说,这就是命吧。人有人的命,牛有牛的命,总之都逃不过这个命。

本来我也想把它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这头小水牯卖掉,再与那头母牛卖的钱凑在一起,买一头成年的大牛。我带着它去过几个牛巿,相中它的人家,出价便宜,它和它母亲卖的钱离买一头大水牯还有很大差距。我想来想去,决定留下它,多喂些有营养的牛食,明年开春,勉强能犁地。再说,我已对不起它的母亲,尽管自从把它的母亲卖掉之后,逢年过节,我家供奉祖先时,我也会在牛圈门前燃上三柱香,烧一些纸钱,我还会喊应它的名字,让它来领去用。为此,村人议论纷纷,说我成了一个疯子,怎么能把一头牛认作祖先呢?难不成我家是牛的子孙。也有的说我是有情有义,不会忘记帮过我家的一头牛。村人的话,我从来就不会记在心上。对一头牛的感恩,就是把它的儿子,好好培育长大,接过它母亲留下的犁耙。

这头小水牯挺争气,也可能是它母亲在另一个世界护佑。一个冬天下来,身体骨架就长开了。村人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看得出来,它长大后,一定是一头高大的壮牛,拉犁耕地的好手。不过,它的年纪还很小,不知道能否拉动楔入土里的犁铧,翻开一块又一块的泥土。我是有点不忍心的,但是,我又没有半点办法。要是错过了农时,地里长出野草,我们全家都得饿死。当然,我们在死之前,也会把它杀来充饥,牛肉的味道还是不错的。也许,用它沉重的童年来兑换我们的生命,也是值得的。

太阳爬上板凳山顶,第一缕阳光就照在我和它的身上。我看一眼山顶上的太阳,圆圆的,亮晃晃的光芒射得我的双眼发黑。我急忙伸手遮住眼睛,才看清太阳像一个煎鸡蛋,又黄又白。我忍不住咂咂嘴。其实,我就想尽量拖延一点时间,让我和它都有一个充分的心里准备。

也许我过于多心了。这头牛很淡定,它静静地站着,牛尾巴不停地甩来甩去,嘴里回刍着出门前吞下的草料。我轻轻拍一拍牛的背脊,让它还是谦虚一些。它根本不搭理我,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有些生气了,走到犁边,右手握犁把,左手扬鞭。“啪”的一声,它弓起身子,拉得犁铧嚓嚓响。果然,不用教,它也会犁地,而且顺着犁沟走,不歪斜躲懒,只知道埋头拉犁。

我家的小水牯长大了,又高又壮,额头圆润平整,两只牛角弯弯的,好像两只手护在胸前,互相照应。它的牛角面色黑黢,角尖锋利。村人夸赞它英俊威武,是一头好牛,还给它取了个外号,叫混世魔王。我知道,村人们是从打架牛的角度来给它取的外号,它打起架来有三板斧,像混世魔王程咬金。有几家要拉他们家的母牛来交配,我推辞它还年轻,等几年再说。那些人家听了不高兴,牵起自家母牛扭头就走了。他们说见不惯我家喂得头牛,又不是个有出息的人,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说得不错。对于这头牛,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而是很恼火。

它还小的时候,很听话,只晓得吃饭犁地。我让它走东,它绝不敢向西。自从长大后,我的话不管用了。除了吃饭犁地,还会去逗母牛,而且做活路不踏实,总觉得它心事重重。最让我头痛的是爱打架。只要把它放出牛圈,就摇头晃耳,趾高气昂,好像马路都不够它走一样。若是遇到了牛,不管是水牯还是母牛,它不顾一切冲过去,先给人家一牛角。那些挨了一牛角的母牛和水牯,自是怕事或是知道打不过它,夹起尾巴跑开躲得远远的。有时,遇上有点冲气的水牯,迎上来,丝毫不退却,一场斗牛再所难免。刚一接角,那头牛根本接不住它的冲撞,被撞了一翻叉,爬起来就逃。

有一次,打完水田,我忙抽田埂,就把它放在河坝里吃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牛打架了的呼喊声。我抬头循着喊声望去,两头牛在那边的水田打起来。我心头一惊,走到河坝边一看,它已不见踪影。不过,我并没有想到那正在打架的两头牛中有一头是它。一般情况下,它与别的牛打架,眨眼的功夫,另一头牛就败跑了。那两头牛已经打很长时间了,仍未分出胜负。它一定不在场。正当我四处寻找它时,有人喊我:小贵耕,你家牛要把人家的眼睛撬瞎了,还不快点来拉到啊!此时,我才肯定它在打架。我一边跑一边还想:狗日是哪家牛这么厉害,能与它打这么长时间。我还没跑到两头牛打架的田里时,那头牛就败走了,它站在原地,昂着头,嗯咉嗯咉地叫。村人说,我家这头牛虽然爱打架,但是很有武德,确实像程咬金。与它打架的牛,只要自动撤脚败走了,它从不追出去,得赢能饶人,这头牛有点直义。我说,那是有自知之明,它本来只有三板斧。

那头牛刚走不久,它的主人来了。那头牛是对门洞口寨子里一户王姓人家新买的,也爱打架。殊不知高手在民间,遇着我家这头牛,该它倒霉。可是,它赢了,我却吃了官司。它把那头牛的一只眼睛打瞎了,王姓人家要我家赔。他家告到村里,村领导出面调解。我说:牛打死,牛贴命;马打死,马招瘟,要找也只能去找牛呀!村领导说我是耍浑,他家怎么去找我家牛去贴命呢?怨有头,债有主。牛不懂事,我还跟着不懂事吗?我是它的监护人,它惹的祸事,自然要由我来承担。那头牛的眼瞎了,也就是残废了,我得给人家补偿。我听了村领导的话,同意赔钱。最后,王姓人家要价太高,村领导调解不成,那家人就把我告到了法院。

村人说,我家这头牛是惹祸的猪鞭子,让我抓紧把它卖掉,换一头老实的牛。也有人建议,把它的牛卵子割了,它就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打架了。我舍不得,毕竟我把它从小喂养长大,虽然没有常说的一把屎一把尿养大那样辛苦,但是,我早已把它当作亲人了。再说,它也让我很有面子,最起码我家有一头厉害的打架牛可以炫耀。为了约束它不听话的本性,我找来一节八号铁丝,绑在穿鼻孔的那段绳子上,穿进它的鼻子里。它不听话的时候,我就使劲拉牛绳,好像唐僧念孙悟空的紧箍咒,它痛得昂头看天,眼泪花花打转。每当这个时候,我就骂它,狗日的尾巴不是翘得很嘛,老子以为你会腾云驾雾。

不过,我小看了它的牛脾气。那根八号铁丝拴得住它的鼻子,却拉不住它的心。那个秋天,只要我给它套上牛架担,它就七摆八扭的,嗯咉嗯咉叫唤着要打架。若是看见了其他牛,就不顾身上还套着犁架,对着那头牛跑去,不问清红皂白,先给人家一牛角。那季秋种,它直接不想犁地,短短的二十天,拖烂了我的三架犁铧。我把它拴在院子里的楸树下,搬出大门杠,打它的牛角,打它的背梁骨,打得它眼泪汪汪的,我才停下来。我抬条板凳坐下来,语重心长对它说,开春后不踏实犁地,还是总想去打架,老子就它卖给我的表侄儿,让它步它母亲的后尘,千刀万剐。

表侄儿来我家时,我正坐在吞口上晒初冬的太阳。他提着两瓶酒,我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我打牛和想要卖牛呢?当表侄儿站在我面前时,我连忙问他啥事,并没有立即站起来。他没有说话,径直走进家里,先把酒放下,自己抬条板凳出来,与我坐在吞口上。他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掏出一包烟,给我一支,还拿出火机帮我点燃。然后,他也自己燃上一支,深深吸一口,对着暖和的阳光吐青烟。直到这时,他才开口说话。他不是来买牛,而是看中了我家板凳山脚的那块大地。他不杀牛了,这些年赚来的钱,他想与几个朋友投资建一个斗牛场。他说人们的物质生活好了,就要享受精神生活。他说的一些话,我没弄懂,可能是讲人们吃饱了牛肉,还可以去看牛打架。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只明白他要租我那块地,每亩每年八百元。

我说:表侄儿,我家只有那块大地,你租去了,我就没地种粮食了。

他说:这太简单了,有钱还愁没粮食吗?

我说:这也到是,可没地种,我没事做呀!

他说:老人,这更简单,我们斗牛场建起来后,你可以到斗牛场去做活路啊!

我说:嗯,是的。难道表侄儿会亏待我不成?只是土地也不全是我的,怕我说了不算吧!

他说:只要你答应,其他的事情,我会摆平。

表侄儿走后,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当真。几天后,村里拿租地合同来给我签,我即使签字摁了手印,仍觉得这事干不成。有一天,他们又来给我要银行卡号,我哪里会有银行卡呢?他们带着我去银行办了一张卡。又过了几天,他们说租地钱打进我账号里了。我坐上班车去银行一查,卡里有两千六百八十元。说句良心话,我家板凳山脚那三亩多地,种出的粮食卖得的钱比两千六百八十元多。可是,除去种地的成本,那利润比这租地费少得很多。我又喜又怕,好像天上掉陷饼一样。服务员问我要取多少钱,我说不清自己要取多少钱,空起手转回了家。

事实上,他们把钱打在了我的银行卡里,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有一天,我偷偷去板凳山自家地里。我才走到半路,就听见轰隆隆的响声。我抬起头,天上乌云密布,好像要下雨,没有飞机飞过。我向着响声跑去,老远就看见我家地里没有人,有很多车子。有的像锄头一样挖土,有的又像畚箕一般把土装进大汽车里。我呆呆地站在远处,不敢靠近。我的脑壳跟着那锄头挖下去,又跟着那畚箕抬起来,身子禁不住打寒颤。那车子不是在挖我家地装我家土,好像在挖我装我。我吓得转过脸来,可是轰轰声又把我的脸扭回去。晚上,我早早睡下,却又迟迟睡不着。好不容易闭上眼睛,就梦见自己被挖起来倒进大汽车里,一堆又一堆的泥巴向我砸下来,好像要把我埋了。我喊不出声音,手抓脚踢。我惊醒来时,全身大汗。望着窗外黑黑的夜,我发誓不会再去板凳山下自家地里了。可没过几天,我的脚又身不由己,仿佛被风拉着推着,我来到了板凳山。有时,我还会拉起它跟着。它的胆子比我大多了,敢对着那些车子踢地,嗯咩嗯咩地挑衅。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表侄儿又到我家来了。他走进家时,我坐在柴火边拿起一块烧糊的高梁粑吹柴灰。这次,他没有提酒,手里拿着几张纸。我顺手把那块高粱粑递给他,他摇摇手,说吃过了,饱得很。我说粑粑不脏,吹干净的,火塘里还多得很。他笑了笑,伸手接过了高粱粑。但是,他没有吃,而是说给我家送几张票。我从火塘里又拿出一块高粱粑,边吹边问,是电影票吗?他又笑起来,把那块高粱粑放到凳子上,说是斗牛票。他们的斗牛场建好了,到处打广告,大年初五开始斗牛比赛。我接过他手里的票,一面有两头牛,正在一块圆圆的场地里打架,四周围着很多人;另一面写着许多字,一行一行的。

第二天,村里炸开了锅,大家都在说牛打架。有人说,我家那头牛至今没有遇上过对手,叫我也去报个名,让它去斗牛场试一试。他们还说,如果运气好,得了一等奖,奖金是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够我做半辈子庄稼了。晚上,我把枕头支得高高的,翻来覆去想:狗日的不是爱打架很吗?要真是得了第一名,那就不用再种庄稼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去找表侄儿。我到他家时,大门还关着的。我敲了很久的门,才听见他暴生暴气的问:谁呀!你不得瞌睡啊!

我大声回答:表侄儿,我是表叔呢!找你有点急事。

不一会儿,表侄儿打开了门,他一边揉眼一边打呵欠,懒声懒气地问我啥事。我没有说报名的事,而是说想在斗牛场找个活干。他又双手直直向天伸了个懒腰,然后说这几天太忙,过两天就帮我安排。这时,我赶忙说慢慢的,这事不急。只是想报个名,让我家那头水牯去参加斗牛比赛。他又揉揉眼睛,把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才说让我下午再来报名,昨晚上熬夜打麻将,大家都还在睡觉。我颤颤巍巍赔笑说,那不好意思,你先去休息,我先走了。

我才转背,他就关上了门。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酸酸的。

板凳山下首届斗牛大赛落下帷幕后,表侄儿又来到了我家。那天,我正想把它赶到市场上去卖了。

他来得很早,背个黑皮包,手里又提着两瓶酒,我正在给它喂牛料。表侄儿来到牛圈门边,问我这么早喂牛料,是要去犁地吗?我说我家的田地都租给他了,去哪里找地犁。春天买牛的人多,我要把它卖了。他听后哈哈笑起来,说我们表叔侄想到一块去了。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把酒放到地上,摸出一支烟给我点上。他说他要买我家这头牛。我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不种地,也不杀牛,你买牛干啥?他说这次斗牛大赛,我家这头牛虽然没有获得名次,但是,它表现出了巨大的潜力,未来可期。这种牛天生就是斗牛的料,种地太屈才了,要是杀了,天都不答应。他们公司高层开会研究,出价一万二千元买下这头牛。另外,斗牛场聘我去做养牛工人,每月三千元。

我本来不想把牛卖给他的,可他出的条件太好了。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福从天上来,只是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了。我搓搓手,垫垫脚,伸手想拉他回家坐,又缩回来了。我的手上沾满牛料,怕脏了他的衣服。我说,你看,我这手,先回家去坐,我给你泡杯茶水,你表婶逮只公鸡来杀起,在我家吃早饭。吃了早饭,我再把牛给你牵去。他一边说吃饭还早,一边从皮包里掏一叠百元钞票。我接过钱,随手装进裤兜里。

他说:表叔,你还是数一数,当面数钱不小气。

我说:不用,不用,表侄儿对我这么好,怕你会少一分不是。

他从地上提起酒递过来说:新春头上,提两瓶酒,算是拜个晚年。

我说:表侄儿客气了,你比亲儿子还好啊。

他笑笑说:这牛还得在你家住一段时间,我们正在建专门喂养斗牛的牛圈。等建好了,再拉过去。不过,我们也不会亏待你,工资从现在开始计算。

我关上了牛圈门,把他送到村口。我双手合什感谢天地,真想给表侄儿磕三个响头,表达我的真心诚意。他走远了,我还垫起脚尖高高的,手放额头遮住晃眼的光,直到他不见踪影了,我才依依不舍转回来。

我刚回到家,就大声喊老伴杀鸡,我要供奉菩萨老爷。老伴从里屋走出来,一脸茫然,问我大清早的,是不是闯到不干净的东西了。我说是自己家祖坟冒清烟了,从此,老子鸟枪换炮,也是领工资吃饭的人了。

那天,我和它来到了斗牛场。它的房间很宽敞,那不是牛圈,像是大户人家才能居住的房子。只是有点黑,大白天也要开着电灯。我住在隔壁不远的单人宿舍,专门负责喂它。

星期一早上,公司召开培训会。台子上,坐着两个人,表侄儿坐在左边,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右边。表侄儿说,从今天开始,我们是工人了,大家要听从管理,心中牢记公司荣我荣,公司耻我耻。表侄儿怕我们听不懂,特意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们大家是捆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最后说,今天,厂里有幸邀请到著名的动物营养学专家到公司为我们授课,这些牛从今天已不再是耕牛,他们是打架牛,厂里正在请有文化的人给它们取名字,大家要认真学习,改变原有的喂养模式,把它们喂得高大威猛,争做冠军。下面,有请著名的动物营养学专家给我们培训。表侄儿讲完,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那位白头发专家站起来,弯了一下腰,坐下去就讲起来。白头发专家讲得很好,但很多与我平时喂牛方式差不多。比如给牛喂盐巴,每次犁地前喂草料,我都会加些盐巴。牛也像人一样,没有盐巴吃,身上没劲。至于给牛喂鸡蛋、喂嫩包谷棒子和纯包谷面,这些我也知道,只是我舍不得。培训结束走出会场时,大家都谈起了感受,喂这种打架牛,就是让它吃得比人还要好。

在公司喂牛,我得心应手。一辈子与牛打交道,对于牛的了解并不比那位满头白发的著名动物营养学专家少。只是他说的那些食物,若是拿来喂牛,我就成了败家子。不过,现在公司供应,我只管喂,那就好办了。晚上,公司给我的宿舍送鸡蛋,青草和包谷面,他们说这些都是给牛的,放在我的宿舍,喂起来方面。如果用完了,他们又再送来。

第二天早上,我就去喂它。吃鸡蛋,对于它是第一次。我把鸡蛋塞进它的嘴里,它嚼了两口,就吐出来了,还做出恶心的样子。我再次把鸡蛋送到它嘴边时,它直接不张嘴。不吃鸡蛋,哪又如何有营养呢?这些都难不住我。我把鸡蛋包裹在青草中,轻轻放入它的嘴中,它吃了,连着青草吞进了肚子里。每天六个鸡蛋,早中晚各两个。后来,不用青草做引子,直接放进嘴里,它不吐出来了,吃完后,舔嘴伸舌的,好像这鸡蛋吃得不过瘾。

腊月二十八下午,公司通知放假三天。二十九早上,我正准备回家过年时,表侄儿来找我,他还记情,给我两瓶酒一条烟,让我带回去过年。我说表侄儿太客气了,在公司又供住又供吃,每天还给100元,我是修了八辈子的德行才能有今天,表侄儿是我家几辈子的大恩人。表侄儿说,我很不错,把他的打架牛喂得很壮实,得了冠军还有奖励。得到表侄儿的夸赞,我很高兴,大声说,我家那头混世魔王,肯定是第一名。我才说完,表侄儿一下子站到我面前,大声问我刚才说了什么。我被表侄儿怪怪的语气吓住了,连连说第一名、第一名。表侄儿摇摇头,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前面那个,前面那个。我愣住了,不知道表侄儿讲的是哪个。表侄儿也顿了一下,他缓缓地说,打架牛马上要比赛了,可还没有一个名字,他请的那些文化人,取的名字很多,他不满意。刚才我说的那个什么王,觉得还可以。我哈哈笑起来,说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我说刚才说的是混世魔王,他是隋唐演义中的程咬金,在隋唐十八条好汉中,他排不上号。不过,在瓦岗寨时,程咬金当过三年的皇帝,民间称之为混世魔王,福气好,命大,打不死。表侄儿又问我隋唐十八好汉有哪些,我又一一告诉了他。

正月初二,我回公司上班。我去牛圈喂它们时,发现圈门上挂起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些字,但我不认识。正月初五,第二届斗牛大赛开幕了。我只负责平时喂牛,牛要比赛了,有专业人员侍候。我爬上看台,找个空处站着。我一直惦记着它,心中怦怦跳。大年三十那天,我供奉神灵时,默默为它许愿,菩萨保佑它得第一名,明年三十夜,我买个大猪头来供。

我盼了好久,喇叭里传来轻量级比赛第一场,冷面银枪对柳叶刀。“冷面银枪”,这名字好熟悉。不一会儿,有一头牛出来了,那不是我们公司的牛吗?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隋唐十八好汉中“小罗成”的外号。我只关心它,对于公司里其他的牛,它们输赢无所谓。

中量级的“靠山王”打完比赛后,喇叭里传来一个声音:下面,我们举行重量级第一场,混世魔王对牛魔王,看谁是真正的王。它终于出场了,我压不住内心的兴奋,伸手塞进嘴里,吹了一个又长又响的口哨,逗得一些女人盯着我看。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这把年纪还那样逗风,一点都不稳成,脸一下子红起来,心跳得更快。

喇叭声刚落下,两头王向对方奔来。“砰”的一声,仿佛开山炸石一般。两头王向两边散去,好半天,它起来了,甩一甩头,准备向牛魔王冲去。此时,场内的工作人员已经跑过来,一个壮汉伸手拉住了它的牛抱耳(拴在牛鼻子上的绳子)。几个人围上牛魔王,抽头,拍屁股,有个人还向着主席台交叉挥手。不一会儿,喇叭里传来一阵声音,牛魔王被撞伤起不来了,混世魔王赢得了比赛。这次大赛,混世魔王很帅,它的冲撞,甩角,抠眼,打遍场上无敌手,获得了重量级的冠军,我也跟着沾光,得了四千元的奖励。表侄儿说,两千是冠军奖金,另外两千是我给他的打架了取了好名字。

第二届斗牛大赛,它夺得了重量级的冠军,但是,这是在公司自己的斗牛场,占有主场优势。它没有到外面的场地拿过第一名,至多也只是个地头蛇,还上不起台面。

三月三,它第一次出征了,要到一个叫月亮湾的地方去比赛。可惜,我不能跟着去。那天早上,我把它喂得饱饱的,拍着它的背说,要好好比赛,争取第一名。十点钟时,我把它牵出牛圈门,来到公司门口的大院坝里。这次,与它一起去的还有冷面银枪和靠山王。它们坐上一个会翻斗的大汽车,缓缓驶进乡道。我不停地挥手,目送它们远去,眼眶里竟然装满了泪水。我不知道,自己会为一头牛而流泪,它长这么大,这是我们第一次别离,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里总是想,月亮湾那地方好不好,那里的食物合不合胃口,牛圈干不干净……一头牛,而且已经卖给了表侄儿的,即使有个三长两短,那又关我什么事?可是,我越强制自己不想,心越静不下来,眼睛都闭疼了,还是睡不着。我是何时睡着的,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醒来时,太阳已照进宿舍。我想到错过了喂草料的时间,慌慌忙忙出门,跑到它的牛圈。里面黑乎乎的,吓了我一跳。谁关的灯啊?我急忙打开灯,圈里空落落的。这时,我才回过神了,它不是去月弯湾参加比赛了吗?

白天,我抬条板凳坐在公司的屋檐下,紧紧地盯着进到院坝的路口。来一辆车,我会不自觉地站起来,伸长脑壳去看一眼,然后又坐下来。公司的人问我,你为什么还不回家?我说在等人。他们迷惑地看着我很久。我来公司这么久,还没哪个人来找过我。太阳好不容易从东山落到西边,晚霞染红了天空和大地,路口还是空荡荡的。

我坐在公司的屋檐下连续等了三天,公司的人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们说,它们出去比赛,一般要十天左右。我死心了,回到家里,老伴看我不高兴,她问我怎么了?我说牛拉出去比赛,我放假了。她说,那得不到工资了。我说,没有,工资照领。她说,不上班,还有工资领,和那干部差不多,还有什么不满足。我说,她不懂。老伴生气了,她指着我大声说,才到公司去得几天,就瞧不起她了,是不是在公司里看漂亮女人把眼睛看花了。我说,这把年纪了,怎么讲得那样难听。我是欠(想)那头水牯了。她走到我面前,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又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说我是不是闯到板凳上的孤魂野鬼了,那里以前经常丢死娃。我说,要你才闯到,那头水牯,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是块石头都捂热了,我欠它很正常啊!她说,卖都卖给人家了,怕你要买回来哟!我说,表侄儿不卖啊,要是卖,我就买。她说我疯了,土地都被征收了,喂个牛来当负担。我说,喂个牛来作伴,人嘛,要有个念想,不然早死了。她说,不喂头牛,你就不活了。我说,不是活不活的问题,将来你就晓得了。老伴说,她好好睁起眼睛看着。

星期天下午,我回到了公司。此时,公司里正在进行大扫除,他们说拉出去的三头牛,分别获得了轻量级、中量级和重量级的第一名。公司领导要求,要做好迎接的准备,听说还请了锣鼓队。第二天,公司像过年一样,锣鼓队分成两排,站在公司牛圈大门口。我们穿着干净的衣服,分别站在两边。中午,一串长长的汽车喇叭声传来,锣鼓就响起来。不一会儿,那辆翻斗车开进院坝里停下来,我看见它们的头上都戴着大红花。表侄儿先从驾驶室下来,他看见我,就向我招手。我走到他身边,表侄儿说,等会让我牵着混世魔王,从锣鼓队中间走进牛圈里。我哦哦几声,害羞得低下了头。

翻斗车把牛放下地后,我牵头它。锣鼓震天响,两边的人高呼胜利——它可能累了,走起路来有些打蹿蹿。走进圈里,草料早已准备好。我把它拴在柱子上,拿草料给它吃。它把头转过去,好像没味口。晚上,我不放心,就去圈里看它。它是站着的,没有躺下,没有回刍,脑壳不断晃动。我回房拿了手电筒,仔细查看它的身体。我从头看到脚后跟,没有发现一点伤口。半夜时,我起来上厕所,去看它时,它躺下回刍了。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它一定受伤了,可伤在哪里呢?身上又找不着。

第二天早上,我才起床,表侄儿就来到我的宿舍里。他给我丢了一扎钱,说是五千块,让我好好服侍混世魔王,今年有很多比赛,要靠它去赚更多钱,打不得半点马虎。我说它受伤了。表侄儿说,他知道,所以让我好好喂养它。至于伤着哪儿,表侄儿没说就走了。

这一年,它出去参加了五次比赛。虽然每次都拿到第一名,但是,每次回来,走路都会打蹿蹿,不停地晃动脑壳。我多次找过表侄儿,说它可能伤了大脑。表侄儿说,打也来,骂也来,亏本生意哪个来;他养它干什么,就是赚钱啊!再说牛是他的,死了不怪我,若是我再啰嗦,别怪他反脸不认人。

又到春节了。三十夜晚上,我买了一个三十六斤重的大猪头供奉神灵,以感谢神灵保佑它在第二届斗牛大赛中得了第一名。还完愿,我又在神灵面前许愿,若是它在新的一年不得第一名,明年春节,我再买了一个三十六斤重的大猪头来供。

第三届斗牛大赛开始了。那天,我如往年一样站在看台的角落。它也是最后出场。喇叭声传来开始后,两头牛相向跑来,“砰”的一声,彼此往后退。再次交手时,它甩动脑壳,用牛角去抠那头牛的眼睛。那头牛很聪明,它并没有抵上来,而是往后退,躲开锋芒。混世魔王“三板斧”用完了,可能心中着急,在迟钝中露出破绽。那头牛向它冲来,一个斜角穿进混世魔王的耳根里,鲜血马上冒出来。混世魔王护痛,撤角跑了。那头牛追上去,围着斗牛场追了两圈,它已不敢回头接角,输了。

这次比赛过后,它不仅场场输,冷面银枪和靠山王也没赢过。六月六,它又到月亮湾比赛,第一回合就被那头牛撞倒在地,被工作人员抬出场的。中秋节,它到播秋村比赛,仍然被撞倒在地。公司里的人说,混世魔王已没了往年之勇,它像一个贪酒的人,喝熟醉了,一碰就倒。

村人说,越穷越见鬼,越冷越刮风。不仅打架牛输得一塌涂,公司的运营也出现了困难。我的工资已经三个月没有发了,鸡蛋也断了,每天只是保证一些青草。我去找过表侄儿几次,但是,他都不在公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转眼间,已到过年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表侄儿来到了宿舍。他双手空空,说话拖声摇气,好像几天没吃饭一样。他说,我的工资年前补发不了,但他不会少我一分,只是拖点时间而已。他还说春节继续举办斗牛大赛,到时候把我的工资全部补上。我说,表侄儿,你放心,还说你给我补工资,就是不补,这供吃供住的,我也不亏,做人要有良心。是有你表侄儿,我才有今天。表侄儿说,他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一辈子的积蓄全投到这斗牛场上,现在已经背负上百万债务,只能硬撑下去了。我说,表侄儿,不是表叔话多,这土地啊,有谁比我们老农民懂呢!当初你来搞斗牛场,我以为是骗人的。没想到,两年不到,这也太快了。表侄儿看我一眼,脸黑沉沉的,话也不搭,走了。我举起手,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

三十夜,我买了一个大猪头,这次不是还愿,是赎罪。我跪在神灵面前,深深忏悔。我对神灵说,饭不可以乱吃,话也不能乱讲,我是想让它输了,能够少参加比赛,多保养身体,但是,我错了。明年,请神灵保佑,它每次都得第一名,表侄儿早点补我的工资。

第四届斗牛大赛,它又输了。那天,它被一头叫铁臂铜头的打架牛撞倒在场,爬起来后,不与牛接角,而是见人就撬,工作人员都被撬伤了,没人敢接近它。最后,表侄儿让我上,必竟它是我喂养长大的。我也很怕,因为牛发起疯来,那是六亲不认的。我一边向它靠近,一边哇哇地哐。它看见我,没有做出攻击的姿势,而是静静地站着。我快步上前,抓住了它的牛抱耳。

我把它拉回牛圈后,它真的疯了。除了我,它见人就扬起牛角,对人家发起攻击。公司里的人说,它打了这么多比赛,每次都伤在大脑。

正月十六晚上,表侄儿来到我的宿舍。我以为他是给我补发工资,没想到是来辞退我。他说,这次比赛,公司的打架牛全军覆灭,公司彻底陷入了困境。公司已经决定,卖掉打架牛,找钱给我们发工资。我知道表侄儿的意思,没有了牛,公司也不会再要我了。当天晚上,我把表侄儿欠我的和发给我的工资,还有奖金全部凑起来,买下了它。

春夜,天气薄凉,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点星光若隐若现。我牵着它,连夜出发。逶迤绵延的板凳山中,我走在前,它跟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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