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卢仁强的头像

卢仁强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11/02
分享

外婆的味道

又高又长的板凳山连绵逶迤,一条弯弯拐拐的山路蜿蜒盘旋,一头伸向小城,一头延至村庄。外婆的味道,从小城飘来。枝繁叶茂的夏日,路的轮廓依然若隐若现,偶尔也会现出几个弯拐。久晴的日子,车过卷起的灰尘,萦绕山间,仿佛飘荡在空中的天路。落光叶子的冬天,路就彻底暴露出来,目光随着路上外婆的味道,一个上午也还在山中游荡,远远的似乎难以消失,近近的又来不到村口遥望的眼前。

记得,我在村口的乡道上等外婆。一辆班车过去了,又一辆班车过去了,有时,外婆没有坐班车,她是步行。车辆过尽,天色暗下来,一个黑点出现在路的尽头。我闻到了外婆的味道。外婆真的来了,蓄了一天的希望与失望,还有怨恨和兴奋,一下子从心中喷出来。我短小的腿脚迈出最大的步子,向着外婆奔去,边跑边喊,外婆,外婆……路上的灰尘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声惊吓了,全部腾空而起,纷纷向两边散去,似乎在为迎接一位大人物的到来而退避。“儿啊,你慢点,怕跑倒去……”外婆焦急的喊声一声声大起来,她的模样渐次清晰起来。外婆也在跑,只是有些慢,挂在肩上的布袋子前后甩动着。“外婆……”,我欢呼着。事实上,我不是因为外婆的到来奔跑欢呼,而是挂在她肩上的布袋子。那是一个食物的宝库,有油炸粑、肉饼、包子、水果糖、鸡蛋糕、苹果、梨子……每一样都浸满外婆的味道。我跑到外婆的面前时,她正站在路上喘气。我急切地把手伸进外婆的布袋里,抓出一块蛋糕,大口大口吃起来。外婆哈哈笑起来,她说我是小馋嘴,吃慢点,怕卡倒。我没有说话,一边点头,一边往嘴里塞蛋糕。回到家里,外婆坐在板凳上,把我搂在怀里,外婆说:“儿啊,今后你要跑慢点呢,倒去倒到哪点怎么办?”我说:“外婆,我已经长大了,倒不去。”外婆摸摸我的头,叹了一口气说:“是呀,你长大了,我老了,跑几步就喘不过气来了!”外婆说完,狠狠地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大口。

外婆一家原先住在农村,母亲说那是一间矮小的泥巴房子。母亲小时,早上起来,她经常问外婆,她的头发里怎么会有泥巴呢?外婆一直没有回答。那年,作为独子的舅舅偷偷报名参军,被录取了。十六年后,外婆给舅舅说,她的眼睛总是无缘无故流泪,怕是要瞎了;我的外公疯疯癫癫的,晚上不睡觉,总往黑夜里跑,好像在找什么。舅舅转业了,在县城里工作。可是,舅舅回来不到半年,外公溘然而逝。安葬了外公,舅舅把外婆接进了县城。在外婆的四个子女中,只有我的母亲住在农村,脚上又带残疾。外婆总是挂念,隔三岔五就要来一趟。每次来我家,外婆都会背一大袋好吃的,有些是舅舅给她却舍不得吃留起的,有些是自已攒钱买的。

在我的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外婆送来的米花糖。那是一种大米和糖做成的小吃。用大米炒成米花,糖熬成糖水,浸泡在米花上,烘干之后,切成如肥皂大小的方块。外婆带来的米花糖,总是用一个胶袋子装着,袋口扎得紧紧的,以保持米花糖原有的脆性。咬一口外婆的米花糖,脆喷喷的,满嘴的声响好像动听的乐曲,大米和糖特有的甜蜜混在一起,从嘴里甜到食道,甜进心里,久久难以忘怀。

每一次,我吃完甜脆的米花糖后,还要把袋子翻倒过来,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残留在袋子里面的甜,舔了一遍又一遍,袋沿上全都沾满了我的口水,舔进嘴里的已是苦涩的味道了,我仍然不愿放下。直到外婆说:“儿啊,丢了吧,下次我再给你带来!”我对着外婆笑笑,悄悄把那胶袋放进荷包里。我把外婆装过米花糖的胶袋子都收藏起来,一些压在枕头下,一些放进书包里,一些塞进我家房子后面的石缝里。在等待外婆来我家的日子里,睡觉的时候,上学的时候,玩累的时候,我不时偷偷拿出那些胶子袋,轻轻地舔食胶子袋里的甜。外婆的味道,无时不在,像我家的房子温暖我幼小的身子,像我的书包一样天天挂在我的肩头,还像我的梦,伴着我的漫漫黑夜甜蜜地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有一次,我舔过塞在墙缝里的胶袋后,上吐下泻。母亲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我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食物中毒了。母亲对医生说,不可能,她给我吃的食物都很干净。医生让母亲要相信他们,只有知道我吃了什么,才能明确病情,早日治好。母亲走到床边,她问我究竟吃了什么。起初的时候,我强着自己没有吃过什么。但是,母亲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心里有事怎么能瞒得了她?若是不说出来,医生就无法用药,我这病就治不好。我怕了,说出了躲藏米花糖胶袋舔食的秘密。母亲把那些胶袋全部搜出来,摆在我的面前。她指着那些胶袋对我说,你看好多都变黑变绿发霉了,有的还被老鼠咬过。母亲说我的胆子太大了,不要命了。当着我的面,母亲把那些胶袋点燃,一场大火之后,外婆的味道化为了灰烬。

十三岁那年,我考上了县城中学。外婆让我住在她家,但是,外婆家在城东,学校在城西,远远的有好几公里路程,我住在了学校的大寝室里。外婆常说,学校里的大伙食,捞汤露水的,没有营养,而我从小都细筋筋的。那时,外婆总会送一些饭菜来学校,有红烧肉、排骨炖萝卜、黄豆炖猪脚……,放学的时候,外婆已经站在了学校大门口等我。可是,外婆的眼睛不好,她抬着头,眼睛跟着黑乎乎的脑袋扭动,从学校门口扭到路那边,又从路那边扭回学校门口,人群中却望不见她的孙儿。每次,都是我走到她身边,喊一声外婆,她才回过神来,把饭盒递给我,还说她老了,不中用了,都认不出我了。

上初三时,我开始厌烦外婆给我送好吃的了。因为外婆经常给我送吃的,班里有些同学开始议论,他们说我都这么大了,还要老人给送吃的来,多丢人啊!放学的时候,外婆又站在校门口等我了。但是,我远远地望着外婆在人群中寻找,踌躇着是否要走到她的身前。很多同学看见我的外婆,他们又会回头来看一看我,我怨恨外婆了。

有一天中午,外婆如往常一般站在校门口等我。这一次,我装着没看见外婆,直接跟着人群到食堂打饭吃后,就到山上看书去了。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外婆还在校门口,一手提着饭盒,孤零零地等着。我走到外婆的面前,说她今天怎么又来了。外婆说,儿啊,你怎么才来呀,怕这饭菜都冷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但是,我似乎一点愧疚都没有,理直气壮地说外婆是不是来迟了,刚才放学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她?外婆说,自己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这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伸手去接外婆的饭盒,可她不给我,外婆说饭菜已经冷了,怕吃痛来,只是放学时没看见我,她心急得很。现在看见我好好的,她就放心了。

那次以后,外婆就没有给我送饭菜了。第二年春天,外婆病了,一个多月才好起来。我们去看她时,外婆躺在床上,她说自己走几步就气喘,去不了我家,也去不了学校,最多只能走到门口看一看。那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外婆静静地走了。

我成家之后,越来越思念外婆。我去过外婆曾经住过的小屋,经常买来外婆以前送给我吃的那些食物,可是,每一样都没有外婆的味道。我在村口的乡道上、学校门口,独自呆呆地等过很多次,外婆始终没有出现。

有一年,外婆的坟地被景区建设占用迁移。我们挖开外婆的坟墓,我的外婆已化作了泥土。我跪在坟茔里,一根一根捡完外婆的骨尸后,双手捧起一捧粉碎的泥土,抬起来贴着鼻息嗅一嗅,又轻轻放进崭新的棺木里。

我找到了外婆的味道,她在我的思念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