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孜墩草原的马
三年后,我还是无法忘记
博孜墩草原上那些棕色的马群
在黄昏里撕咬着、怒吼着
昂然屹立,四蹄生风
大地微微震颤,碎石堆纷飞四溅
一群群的越过铁丝网和溪水
格桑花地里,它们奔腾撒欢
完全不把这些陌生人放在眼里
在杭州,今夜我被马鸣声惊醒
推开窗户,楼下的汽车排队缓行
冷空气拍打着路灯和广告牌
一匹马坐电梯上楼,响亮的鼻息
清澈的眼睛,站在我的门口
两年后,它们来了,带来西部的寒流
和一个消息:雪崩正在天山发生
在甘南草原
那是七八年前,在甘南草原
距离拉卜楞寺五公里的
一座毡房背后的小山坡上
我们在格桑花和菜籽地里
弯着腰寻找彩色的石头
突然,从山坡背后冲出
十几匹马。马蹄声、铃铛声
混杂着两个少年的口哨声
从不远处惊雷般突袭而来
他们在马背上起伏跳跃
长发像在风中燃烧的马鞭草
“嘿,朋友,可愿意过来玩下”
十月的冷风中,他们拎着酒瓶
露出胸前黝黑的皮肤和肌肉
“过来玩下吧,就在前面山坡下”
少年们喊道,又拍打着马群
冲入黄昏和雪山深处
泥土升起的阵阵烟尘中
我们四目相望呆立原地
像水土不服的三株植物
被牧民草场的铁丝网阻挡
任凭冷风的双手反复击打
天空之境
在茶卡盐湖,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雪山和云朵
看到了雄鹰和流星
看到了一个人的灵魂和前世
看到了牧民艰难的跋涉
看到了苦行僧痛苦的歌吟
看到了古老的汉语
在西部高原的动情深处
那一张最为清晰的面孔
青海湖之夜
一夜的雨水,包围青年旅社
鞋印里从敦煌带来的沙粒
被冲进江河。寺庙在远处
漂浮在我们的梦中。凌晨三点
下铺的兄弟突然流了鼻血
这迟到的高反的见面礼
一夜的雨水,拍打着岩石
和岩石上冒着热气的牦牛群
高原站立不动。凌晨的诵经声
被清洗得像干净的草原
青海湖,天然的蓝色宝石
在一个旅人的孤寂中
被黎明和马鸣声高高抬起
柯柯牙的白杨树
白杨树举起绿色的火把
点亮塔里木幽暗的黄昏
阿克苏老街去冬的石榴树
咧着嘴吐出沉甸甸的风沙
葡萄架下嬉闹的孩子们
眸子像一块天然的和田玉
树群密不透风的阴影里
我们点燃星辰和篝火
白杨树速写
大地吐出的绿色胆汁
天空遗忘的远古钉子
在这个黄昏,我被巨大的树影囚禁
身体里无数个不安的箭矢
挣脱防线,投奔一片苍茫
星空相对论
即使今夜塔里木的星空再辽阔
也比不上石梁河的夜晚
我和父亲躺在渔船上
河水哗哗像是祖先的呼吸
我们的视线受制于起伏的芦苇
头顶也只有巴掌大的天空
伸手一摘,不是牛郎织女星
就是天狼北斗星
天上飘来一朵云
天上飘来一朵云哟
是妈妈来看我
她抚摸着我的脸
泪水掉进了塔里木河
天上飘来一朵云哟
是妹妹来看我
她拉着我的手呀
融化了天山的冰雪
天上飘来一朵云哟
是远方的朋友来看我
他带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
一杯酒让雪山也醉倒
天山的山高又高哟
你们不要走烂了双脚
天山的山高又高哟
我的爱什么时候才会来到
等到春风融化了冰雪
我就顺流而下
给你带去雪莲和云朵
妈妈,今夜你的儿子远在天山
妈妈,今夜你的儿子远在天山
天亮之前,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的目光护送我穿越塔克拉玛干
妈妈,通往塔里木的路上铺满了石头
请不要来看我,我怕你会落泪
当我的胸腔填满了异乡的风沙
灰头土脸、身心疲倦地站在你面前
妈妈,这些年我翻山越岭
一次次穿越寒冷的长空
我是多么轻薄啊,向你许下的诺言
变成不着边际的流云
我只能在电话里向你问好
在诗歌里写下祝福
妈妈,我再也不能在你劳作后
搬过来一个凳子,倒一杯水
在灶台前,和你一起择菜剥豆
帮你拧开一个难缠的酱油瓶
妈妈,在万里之外的边疆
塔里木的风沙埋葬了所有的细节
我还不如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
可以让你靠着歇歇脚乘乘凉
对不起,妈妈,这些年我越走越远
我始终不能像戈壁滩上的一只小羊
可以随时随地跑到母亲面前
拉长了嗓子,痛快地叫一声
——妈妈呀,妈妈
遇险记
我曾被风沙围困在塔克拉玛干
边缘上的一座小城
沙尘暴挟裹木乃伊的诅咒
幽灵般扑向我的窗户
屋顶和路灯吱嘎作响,四处打颤
羊群在天空逃窜,河流被连根拔起
通往故乡的路扭曲着,拧成死结
那时候,我端坐在空空的房间
胸腔里塞满了异乡的泥沙
那些烙在稿纸的文字,昂首耸立
像一排排塔里木的白杨树
用大地的绿色胆汁佑护和滋养着我
从不肯移动半步
春风记
三月,春雷在雪山深处轰鸣
雄鹰和雪豹从冰层里惊醒!
塔里木河席卷起奔突的血液
骑马的人从东方牵回了春风
阿拉尔推开纪念碑上的一片苍茫
白杨树和杉木林睁开十万只眼睛
我在深夜里写下的每一个文字
都是撒在塔里木大地上的草种
狂言录
病房里与诗人老点对话
他说兄弟万里之外,背井离乡
被困于斗室之内、方寸之地
你是困兽犹斗啊
我忽然语出惊人——
我乃达摩坐化、阳明悟道
天山为我值班站岗
塔克拉玛干是我的道场
我在哪里,哪里即世界的中心
我在哪里,哪里即风暴的泉眼
我就是我的宇宙
我就是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