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单单十个字便道尽思乡之苦;又有宋之问留下“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佳句,将那回乡时的激动心情和面见老乡的踌躇表现刻画得入木三分。这样的抒情诗比比皆是。从小我便熟背李白的《静夜思》,和同学们跟着老师大声朗诵此诗时,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儿,不明就里却乐在其中。老师讲得眉飞色舞,生怕我们不能与之共鸣。可是,未曾尝过离家之苦的人,又怎么能有切身体会而与诗人产生共鸣呢?时间哗哗的流逝,转眼物是人非。
加上读大学,这已是离家的第七个年头了。
今天一如既往的工作,忙着手里的活儿,听着单田芳的评书,“叮铃—”手机一震,弹出一条消息,是母亲发到家人群的视频。心想母亲应该又是看了不知来路的可笑视频,便分享在群里图个众乐乐儿,我没做理会,继续忙于手中的事情。趁着坐公交车回去的空当,想起刚才群里的短视频,便打开一看究竟,只当是打发时间。没曾想,视频是母亲拍的,也不知是谁家房屋的后墙,工人在装一截挡雨的彩钢棚,只是这后墙颇有些眼熟,遂问母亲这是哪里。母亲没回消息,在外的父亲倒是按捺不住了,颇有“专家”风范的嗔怒道:“做之前也不和我说,又是一项失败的工程,和去年一样,失败的工程!”。隔着手机屏我都能感受到父亲恨不能咬碎钢牙的火儿,怕是怒上心头了,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评论,大家都一头雾水。我心里明白,父亲就那脾气,杠精一个,不管对错,“先杠为敬”。我细细地看了五遍母亲发的视频。哦!从小翻爬的自家后墙居然快要被我遗忘了,心里顿生一阵酸楚,在公交车上望着后墙发呆,往事像风吹过不断翻页的笔记本,各色故事哗哗的闪过。
离家的第一年,是去四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城市上大学。那时母亲陪着我一起到学校报到,学校的事情收拾妥当,我便送母亲上了回家的车。母亲回家后,我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像是大人模样浏览街边妖艳的灯火,城市的喧闹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十八岁少年来说,绝对是无比新鲜和充满诱惑,自由是窝在鸟巢里的雏鸟最大的憧憬。这本该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但是,入夜的钟声伴着舍友的鼾声,我蜷缩在被褥里,嗅着母亲新做的被褥散发出棉花的青涩味,眼迷离神迷离,泪水霎时间止不住的流,像是水坝炸开了一道口子。我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只愿能施个魔法让这该死的眼泪早些收回去。第一次因为离家哭得一塌糊涂,还要保持默不做声,生怕别人笑话我身为男儿却哭哭啼啼的。总算是熬过了没有家人的过渡期,在学校建立了友谊,渐渐忘记“家的感觉”是什么。
因为离家不算太远,大学四年时常回家,逢年过节更不在话下,唯独两次假期没有回家度过。一次是国庆节,正是大三时候,明白手头没钱不好办事儿,跟着 “萌蛋”(老朋友,大学被赋予这个奇怪又新颖的绰号)出去打工做了一周兼职,也没和家里人打声招呼。就这样在戈壁滩上住了五天帐篷,远离了城市的喧华,贴近了大自然。说直白些就是伴着远处发动机的轰鸣过了七天流浪汉的生活。国庆节假期捐给了兼职,我拿着一千块的工资心里别提有多开心,这可是出门在外这么久第一次赚钱啊,晚上睡觉都能乐醒。也是这次,明白钱来的不易,且花且珍惜吧。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手里没停着,东拼西凑的下单买了一部心仪的手机。
要说这人啊,在没钱的时候偏偏就容易喜欢上那些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隔壁那哥们或者楼下那小子有。嗨!要面儿呗。讲真,到现在我也没喝明白咖啡真能像某些“美食家”品出那么美妙的感觉来,只是咖啡杯送到嘴边的这一刹那,到颇有“时尚风范”,闭眼继续做出细品的佯相,心儿顿时跨过九山八海,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
有一点我是肯定的,人在悠闲安逸的时候尝白开水也是甜的。当然,大部分学生还是没多少钱可以挥霍的,我也是。有为助学金甩脸子和哭闹的,我是一点儿也不想沾染这种风气;有为奖学金拼命学习的,我又懒得争强好胜,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学习不好我们换个思路赚钱么。还有一次假期是寒假,瞒着父亲,背地里和马舍(我敬爱的舍长同志)跑去宁波某太阳能电池厂打工,整整一个寒假都在宁波,母亲是知道的,还借我一千块让我别饿着。我对赚钱并没有那么迫切的渴望,多也好少也好,够我这趟南下之旅就好。话不多说,寒假工转眼便结束了,还有几天的假期可以挥霍,也没直接回家,硬是拖着马舍去台州爬神仙居,风景甚是秀丽,这又是另一说了。
离家这也小半年了,难道一点也不想家吗?非也,年三十儿在宁波,上完夜班倒白班,赶巧老板说要放假,歇了三天,一想家里人团坐着吃饺子,心里也是十分委屈的。口里含着刚买的水果糖,又把那公司发的青枣嚼得稀烂,长叹如今过年往不如从前爷爷在世的时候,叔父姑婶齐聚一堂,欢声笑语,嬉语连连,门外的风雪再浪,也掩抑不了欢愉的心情。寒假很快结束了,匆匆回家待了两天,恰逢正月十五,我便陪着外婆闹社火,这年也算没白过。返校后迎来了可怕的实习,留在公司又是半年时光,只一次偶然机会回了趟家。
这次回家可让我印象深刻。那时候在公司实习,忙得不可开交,又加上与公司职工有点不和睦,也不愿和家里人诉说在公司的苦。偶尔和妈妈通话,妈妈说家里在装修,随便拾掇拾掇住了十来年的老房子。也是,这院老房子自从买到手就没好好收拾过。可当我下了大巴车,傻眼了,这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县城吗!街道修得比以前整齐了许多,我家对面以前还用土墙围着施工,现在已经开张营业了。最让我吃惊的是,家门粉刷一新,我都误以为走错地儿了,真真是“近乡情更怯”呢,赶紧掏出钥匙开门。
“坏了!”我大惊失色,难道这不是我家啊,这门怎么拧不开呢?不对,摸索着记忆确认这里的确是我家,我得问问清楚怎么回事儿。打电话一问母亲,得了,换锁了。我坐在家门口等啊,心里那个委屈啊,脸上刹时像被轮胎碾过一样难看。母亲匆匆跑回来开了门。嚯!好家伙,柱子门窗漆得蜡黄,窗户都换了新的,屋里白腻子刮得利利落落,宛如新房。母亲也没去上班,乐乐呵呵的留在家里包饺子。
我急匆匆洗了个热水澡,起身去卧室换衣服,完了,又是一阵苦笑,衣柜里的衣服没一件是我的,赶巧是被母亲扔了。当晚睡觉,躺在自己的大床上心里倍儿踏实,这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家的感觉”,哪里都不如睡在自己家里踏实,心里的这份安定感,甭提有多舒畅了。这一年我二十一,总算是有了些“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的共鸣。
自小就觉着自己是个流浪的人,尤其是读过三毛的书和三毛的故事后,整天盼着自己背上包说走就走,风风火火,闯南走北。高三某天,我和母亲说自己不打算读书了,不打算上大学,决定南下去闯荡江湖,学手艺学技能,漂泊流浪在天涯,然后寻个喜欢的地方,过着喜欢的生活,远离尘世和功名利禄。寡淡的性格不知是何时占据了我的所有个性,母亲先是不语,再三思量后告诉我先考个大学,拿个文凭,你爱干嘛干嘛去,我一如既往支持你的决定。母亲是聪明的,但不显山露水,是那种大智若愚的模样。
梦终究是梦,车到弯路就要打好方向盘,依着梦横冲终会出事的。
一别又是一年。因为考研失利,与某高校擦肩而过,心里多少有些惋惜,便留在学校继续学习复考。这一次,又是半年多没有归家,与家人通话也是只言片语。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正是考试的第一天,我一个人走在金牛街上,看着熙攘的人群,三三两两,不禁心头酸楚,心想自己已不是少年了,还没有寻个良人相伴,更别提憧憬的美好生活了。
考完试匆匆忙忙回了学校,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说来也怪,突然就想看一场电影,张国荣演的《霸王别姬》。剧到“文革进行得如日中天”的一刹那,眼前一片模糊,我愣了神儿,拿手揉了揉,越是揉越是模糊,殊不知那泪腺已噙不住眼泪了,似黄河冲开了河口,涛涛河水漫上村庄。不知不觉地在抽泣中睡着了,醒来已经是晌午,枕巾上一块湿漉漉的水渍。想家,没有比当时更想家了,至少在那个时候,想在家里吃口母亲做了一辈子的饭菜,想吃一碗热乎乎的猪肉水饺,想睡在那张任凭我打滚儿的大床……
复考出了结果,和预期有些偏差,去了另一所学校继续学习,没曾想这一走,竟然是整整一年的光阴。一千多公里的路途,将我和家分割两地。陌生又熟悉的城市,陌生又熟悉的新朋友。陌生是因为我不知你过往,熟悉是因为我与你同行。每当微风拂面,我渴望这风来自西北,来自家,嗅一嗅风婆婆纤细的手绾来你的气息;每当阴雨绵绵,我盼望这云来自西北,来自家,淋一淋雨姑娘盈满的袖袍盛满你的味道;每当日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我期盼这一个多小时的时差,太阳可以映着我的笑脸告诉在家的你“我在这里一切安好”;每当月明星稀,薄云微笼,我瞻仰那幽暗的苍穹之上,北上的大雁路过家门别忘了问声安康。
在外久了,和母亲通话也越来越频繁。不论家里添置了桌椅还是院墙脚下栽的玫瑰要开花,母亲都会细细说与我听,我也时常向母亲吐槽学习中的烦恼。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我这人出门很少归置东西,但是有两样我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一样是一枚平安扣,哥哥刚参加工作时在和田淘得,然后寄给了我;另一样是两枚荷包,离家前的端午节,外婆摸索着针线缝的,因为外婆眼神不好,荷包有点走样了,外婆告诉我“奶奶给你两枚荷包你带着,等遇到喜欢你的姑娘,就把那心形的荷包送给她,自己留一个……”这是外婆的祝福,我一直都带着,遗憾的是,两枚至今还在。
后墙上的砖瓦,依稀辨得出那年为翻墙凿下的缺口,爬满了灰黑色的霉渍,还有那些早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手印和脚印。不,这后墙早已经没人翻越了,早没了那些年留下的伤痕,橙黄的砖砾镀了一层白色盐碱,如同发了霉的火烧云上长满了菌斑。手印呢?脚印呢?再大的风雨也冲刷不掉心里这道后墙上的手印和脚印,还有咧嘴憨笑的翻墙小子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