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塘往事
文 / 陆相华
那是20多年前的往事了。1995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那一年,为了还债,父亲把他心爱的镐辐车和一匹保揣驹的枣红色马卖给了村里的一个外姓人。那一年我们家也没有养猪和鸡。母亲的心情比较焦躁,一条薄薄的浅灰色旧方巾,已起不到防寒的作用,额前苍白的流海显得十分凌乱。北风呼呼地吹着断瓦残垣的院落,没有一丝的生气。为了度过漫长的冬闲日子,父亲先前就和哥哥还有村里的几个壮丁一起去盘锦割苇子了。由于家庭变故,我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处理。我到达盘锦苇塘的时间要比父亲他们晚几天。
盘锦这地方的日子明显要比我们老家富裕得多,每家每户除了能看到有很大的稻草垛以外,有的人家还在河泡子的周围扎起了栅栏养起了螃蟹。有的地方已经结冰,有的地方在太阳的照晒下,冒着热气。或远或近还能听到“轰隆隆”地打稻谷的声音。经过了两天的颠簸,我终于找到了父亲他们的“驻地”——辽宁省盘锦市盘山县胡家镇刘家村。
没费太多周折,就找到了一个叫“刘景阳”的家里。刘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给同村,二女儿有一个姑爷就住在刘家,他们还有一个胖胖的外孙子。可以看出,刘家在村里算是中等偏上的家庭。刘家的房子是老式的筒子屋,父亲他们就住在刘家的西屋,长长的大土炕上有几个简易的行李。我一看行李,就知道靠近炕头那个旧行李是父亲的。刘家人待我很好,刘叔帮我找来一双特制的苇靴,纯牛皮、高腰的,底子也很结实。刘叔还给我讲了很多苇塘里应该注意的事情。刘妈听说我没有带行李,就特意把自家的旧被子给我找来一床。
冬天的天黑得早。晚上七点多,父亲他们回来了。我看到他们每人背了一个苇子放到刘家的院里。这也是规矩,“塘客”在谁家住,就得供人家一冬天的柴火。父亲他们的脸上都挂了一层灰,脚上新买的“棉捂了”用绳子绑着一块毛驴车轱辘的外胎。苇子茬就像竹子茬,割苇子保护好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父亲看到我来了,脸上也露出了一些笑容:“你还真找到了。”我们这些塘客是早晚轮流做饭,晚饭是老板按人头预定的白面,豆油、土豆、白菜和大葱,至于猪肉就不要想了。大家看到我刚到刘家就有一双高腰的苇靴,还有一床被子,很是羡慕。父亲给我讲了一些苇塘里应该注意的细节,我便和大伙一起睡觉了。
夜已经很晚了,只剩下隔壁筒子屋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堂门进进出出的脚步声,输赢结算的窃窃私语声,还有人们的打鼾声……
“好男不进苇荡,好驴不进磨坊。”小鸡叫过头遍,包工头就过来叫人了。我们的早饭很简单,咸菜、馒头。然后每人带好镰刀,草绳,绑好鞋子。谁做饭还要用笼布包一些热乎馒头,外面用塑料布再包上几层,最后用一个破棉袄包扎好。父亲没忘记带上磨石,又嘱咐一下大家一些细节,是否带些草绳或是打捆的架子等等。我们五六个人,悄悄地推开门,披着星光上路了。从塘铺到段上大约有20里路,呼呼的北风刮在脸上,像用小刀割肉皮一样,火辣辣地疼。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天有些亮了,我们也走到苇塘了。芦苇,在盘锦随地可见,水塘里沟渠边到处都是。割苇子的季节必须等到冬季上冻以后,只有这时候,人和车才能踏入这片湿地。作为一种重要的经济作物,苇子就像竹子一样,今年收割完以后,明年又长出来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辽河两岸浩瀚的苇海一望无际,宛如一片灰白色的海洋。没人知晓盘锦这片浩瀚的苇海形成的确切时间。清嘉庆、道光年间,这里还是一片辽阔的海滩。由于人烟稀少、资源丰富,相继有山东、河北的人“闯关东”来此落户。光绪年间,因盘山湾地理环境发生变化,为芦苇生长创造了条件,才慢慢连成一片苇海。盘锦这个地名的由来,也与一望无际的苇海有关。1950年,东北轻工管理局为强化对盘山县和锦县(现凌海市)交界处的苇场管理,决定择两县首字更名为“盘锦苇场”。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我要和父亲,还有我们同村几个壮汉把眼前这片浩瀚的芦苇荡消灭干净,回家过年。承包苇塘的老板叫赵三,他的弟弟赵四是监工。我们来割苇子的时候是借了苇塘老板的钱做路费来的。刚来时候每人一双“棉捂了”还有生存必备的粮油,都是老板先垫付的。而所有的支付最后都要从我们割苇子的工钱里面扣除。苇塘老板要想多赚钱,必须确保两个条件:一是不能让我们这帮“塘客”跑了;二是饭要少吃,活要多干。老板的所有利润也都在这片芦苇塘里。苇塘里的“塘客”大多是敖汉人,因为我们那里的人穷能干,距离盘锦又近。此前,我还听说又一次敖汉的在盘锦割苇子的民工,在回家的时候大客翻车的事故。
割苇子技术要求高,会割庄稼,不一定会割苇子。因为收割芦苇是按重量上缴的,而芦苇的根部比较粗,但是压秤,割苇子必须贴根。所以,割苇子要学会磨刀,不然你就会费很多力。盘锦的冬天,气温在零下十几到二十度,空旷的苇塘中,冰冷刺骨,朔风如刀。浩瀚的芦苇荡,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每颗苇子差不多都是小拇指那么粗,硬硬的,没有点吃苦耐劳的力气是干不了的。此外,到苇塘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杜绝烟火,禁止吸烟,当然也有偷偷带烟的,但必须在人们的监督下才敢吸。还有一条就是不要乱跑,否则会迷失方向。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苇子把霜挂。”我和父亲他们一样,都把大衣脱了,甩开了膀子。可是一猫腰,苇子上的霜雪就往下掉,头上、脖子里、耳朵上,全是。父亲在前面开路,我跟在父亲的后面尾随。左腿向前一个弓字步,伸出左手把一片苇子压向左腿,那长柄镰刀同时伸了出去。一阵刷刷刷咔咔咔的响声之后,每个人的身旁就出现了一个近两平方米的空场,一大堆苇子躺在那里。割苇子也是有一定窍门的。芦苇的密度是不均匀的,有的地方密实,有的地方稀疏,而密实的地方就出活,一刀下去就割掉一大片。
天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又过了一会,太阳也出来了,暖洋洋的。父亲在前面坐在苇铺子上开始磨刀了。我回过头来看一看我们的进度,齐刷刷的苇碴子在雪地里好像诉说着大地的情话。我觉得这活我能干。
割苇子难,捆苇子更难。接下来,我和父亲,还有几个伙计一直往前割,哥哥和另外一个伙计开始往回返着捆苇子了。捆扎芦苇也是一个技术活,捆芦苇有四道程序。首先,要把散放的芦苇抱到一堆,然后放到一个将近一米的三面是框的架子上,身高臂长力气大的人自然就有了优势。第二道程序是两个人各执拴在一条钢丝绳两头的一根木棒,然后交叉递给对方向往下一压并骑在胯下,瞬间放架子上的四方形的松松的芦苇就被压成一个紧紧的圆柱体。紧接着是第三道程序,两个人各拿起身边的一把苇绕子合在一起,拧成绳子缠绕着已经压成圆柱的芦苇捆两周。其中的一个人手拿一个木拍子把苇捆的根部拍齐,另一个人拿着一根木棍,把绕子头从绕子底下别过来,这时两个人同时把胯下的木棒钢丝绳松开,绕子就把芦苇捆得结结实实,每捆苇子要捆两道绕子。
打完捆,接下来就是码垛。码垛要把分散在几百米的一捆捆苇子码成垛,每垛30捆。一捆苇子直径近七百公分,三米左右高,五六十斤重,扛在肩上要走几十米,如果风大就便会踉踉跄跄,寸步难行。打捆和码垛最要命的是,都要在遍布苇茬的地上行走,实际上是小跑。那尖尖的苇茬锋利而又密集,稍不留意就会刺破鞋子把脚扎破。这回我才知道那些伙计为什么在“棉捂了”的底下为啥绑上小车带。刘家借给我的苇靴太实用了,不但不扎脚,一冬天下来,至少省去了两双“棉捂了”。
盘锦是世界面积最大的滨海芦苇湿地,还被誉为“世界重要湿地”、“中国最美湿地”和“中国十大魅力湿地”。辽河两岸浩瀚的苇海一望无际,宛如灰白色的海洋。在这面积达120万亩的苇海中,鹤舞鸥鸣,珍稀鸟类比比皆是。割苇子的时候碰到鸟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暖和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河泡子里的游来游去的小鱼,还有无数的芦芽从地面上悄悄地探出头来。苇塘里还有野鸭子。野鸭子的窝很隐蔽,搭在苇子坑的深处,野鸭子下的蛋也会用柴草盖起来,很有迷惑性。如果不是里面藏着几个带有褐色斑点的蛋,很难判断那是它们的窝。
午饭就在苇塘里吃了。打捆的老哥从早晨出发那个地方把早晨带来的饭拿过来,一边走一边吆喝:“吃饭了!”人们先是把棉袄打开,再把塑料布打开,热乎是没有的,至少没有冻成冰块,有一点咸菜就对付了。水是不用带的,苇塘里的冰,苇塘里的雪都可用来解渴。吃过午饭,父亲有时候会在苇垛上打个盹。其他几个伙计有的到远处看看边际,有的在唠嗑,有的在磨刀。我也和他们靠在一起,听他们讲述山南海北的打工故事……
下午继续着上午的故事,我们还是一起往前割,割过一段以后,两个力气大的往回打捆。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我们开始往回返。走到到苇塘的尽头,每人要割好三十多斤的苇子用草绳捆好,再走大约20里的土路,才能托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刘家。晚饭依旧是白菜汤,难得有一顿小荤。接下来,就是睡觉……
翌日凌晨两点多钟,大家又被包工头叫醒,周而复始。大家就被叫醒以后,有时候吃饭,有时候不吃饭,又开始顶着星星上路了,有时如果碰到阴天,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亦步亦趋地前进了。大家的穿戴几乎都武装到了牙齿,遮住整张脸的棉帽,有的人还扎上绑腿。又是一个20多里的土路,又是一个拂晓黎明。前面是浩瀚无垠的苇海,时令上是严寒、冰冻,还有饥饿。每割掉一颗芦苇,对我们都是一个考验。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由于我没有棉帽子,我的耳朵冻了一层又一层,由于长期攥镰刀,加上冰冻,我的手已经佝偻得变形,掰不开了。我们正经历着一场炼狱般的奋斗啊,其中还有两个伙计实在坚持不了,半夜逃跑了……
割苇子需要的是耐力,耐下心来不挑不捡地割,耐下心来忍受脚下黏糊糊的泥土,耐下心来忍受像刀子一样割在手上的风。我曾把这次割苇子人生经历比作一场“人生的长征”,也是一场历经苦难辉煌的“悟道”。经过50天的艰苦奋斗,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终于在我们的脚下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雪地。那三十捆一堆的苇垛像一座座碉堡立在白白的雪地或冰面上。父亲和我,还有另外两个兄弟就像完成了一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伟大事业”。
运输不是我们的事情了,但我们也要等待着老板派马车把我们的苇子拉走过数才行。从苇塘里往坝上运输的工具就是马车,这些马车也都是老板雇佣的。汽车在当时不是没有。由于苇塘里潮湿,用汽车往外拉会陷进去的。每辆马车要配备一个车老板儿和装卸工,这个车老板一定要有娴熟驾驭技术和捆车技术,要把车上的芦苇以最快的速度结结实实地捆在车上。而装车人也要有一定的技巧和力量才能把一捆捆沉重高大的苇捆装到车上。在雪地上,在寒风中,几十辆马车排成一排,车老板们一手高举马鞭,一手拽着缰绳,一声令下之后便飞快地向最近的苇垛冲去。嘶鸣的马,飞驰的车,挥动马鞭的车老板,那紧跟其后的装卸工,那扬起的雪和苇叶遮天蔽日,那吆喝牲口的声音震耳欲聋,就像一幅古战场宏大壮观。
一垛垛芦苇被运走了,大地被一片皑皑的白雪覆盖。资料统计,上世纪50、60年代,收割期所需3万名劳力和2000辆马车;1998年,盘锦五大苇场外来雇工人数达到5万人。这该是一场多大规模的“战役”啊!
苦难是一种磨练,也是一种修炼。在我们的人生历程中,有许多的记忆都是在坎坷中产生的,它们往往是经典无比的。割苇子、捆苇子、码垛和运苇子,说起来很简单的程序,只有你亲身投入了才能够体验其中的劳苦与艰辛。盘锦这段苇塘往事,对于我来说,确实是一次巨大的考验和重要的人生经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不忍心把它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