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葛水平的散文集《好生活着》
文 / 陆相华
“三晋才女葛水平,响鞭甩出惊世名。”中国当代文坛上,葛水平无疑是一位具有独特创作风格的作家。葛水平说:“初恋给我无尽的联想,我真切地感到了她的存在。从恋爱的第一页到婚姻的最后,一切都是完全的真实。它牵动着我的想象,让我相信世界上不仅存在的精神与念想,同时还有是守候。我能够守候这些美好的事物,在生存的距离里与自然更为亲近,是因为我曾经学过戏曲,它告诉了我太认真的事都该由唱腔中的咦、呀、呼、哪、咳、哎这些虚字、衬字带过,这样,唱腔才能优美,人生才好舒展明朗。”三月以来,新冠病毒奥密克戎变异株引发的疫情突袭上海,居家抗疫的日子里,我读完了葛水平的散文集《好生活着》。复杂的社会,看不透的人,放不下的牵挂,经不完的酸甜苦辣,走不完的坎坷,越不过的无奈……人静时躺下来想想,为什么我们明知以后会死,却还要努力地去活着?人活一辈子到底是为什么?
读葛水平的书,就像听她讲故事,故事里的葛水平就像一只在田园上飞翔的夜莺,也像一只啼血的杜鹃,不断地为乡村的芬芳而歌唱。在葛水平的精神世界里,充溢着乡村田园的诗意,也锤炼着诗意的锋芒。葛水平就像一个乡村精神的守护神,她在为乡村正常的秩序而奔走呼号的同时,也诠释着精神乡野的真谛。
01、人生如戏,每人都是戏中的角
葛水平,女,山西沁水县山神凹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有小说集《喊山》《裸地》《守望》《地气》《甩鞭》《我望灯》等,散文集《我走我在》《走过时间》《河水带走两岸》等。中篇小说《喊山》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2005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第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甩鞭》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度优秀小说奖,《比风来得早》曾获2007年度《上海文学》奖,长篇小说《裸地》曾获剑门关文学奖、第五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山西省五一劳动奖章等。其中小说《喊山》被改编成电影,编剧的电视剧有《平凡的世界》《盘龙卧虎高山顶》等。多年来,葛水平一直保持其独创的创作风格,山村乡野、自然天籁、朴素野性,种种元素在行文里交织蔓延,令读者拍案叫绝,欲罢不能。
葛水平说:“写字人的内在美,是一直写,一直写不尽。生活总是不停地在提供素材,微妙的情感渗透,变得像是和自己对话。”她还说:“某一日,一个人问我:寂寞是什么模样?我回答:寂寞是,黑咕隆咚,没有锵。”葛水平的丈夫曾对葛水平说:“我对你感兴趣的唯一一点就是,你唱过戏,唱过戏还这么真实。”
葛水平的散文集《好生活着》,共分为四辑,其中辑一就是《看戏去》。上世纪70年代,十岁多的葛水平考取了长子县的一个剧团,当上演员。剧团生活很苦,但葛水平从未放弃她喜欢的书,并且开始写诗。她的第一首诗《松果》发表在《山西青年报》上,对她走上文学之路产生了很大影响。随后,葛水平考上了晋东南戏校,在校期间,她在《热流》(《太行文学》的前身)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1986年,晋城要去长春拍一部电影《斩花堂》,葛水平作为一名文字记者随剧组去了长春,在《大众电影》上用葛水平、水平、平平、水水的名字,一期发了四篇文章。戏校毕业后,葛水平被分配到晋城市上党戏剧院工作,后又调长治市戏剧研究院至今,从事剧本创作。这期间,她相继出版了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散文集《心灵的行走》。
葛水平说:“台上是疯子,台下是傻子。疯子和傻子的世界是虚拟的,两种人的世界会让历史变成精神性的瘫痪,会回到舒服的、基本妥协的生活中去。戏剧在夜晚的舞台上逗历史的开心,都知道是假的,可生活就是偏偏喜欢假模假样,不管理由是什么,假让人联想到掩饰技巧的日臻成熟。戏剧是人唯一用来对抗真实的工具,并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人的感官和精神之间存在某个桥梁,有时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并暗含了江山的分离愈合。”葛水平不但会看戏,她还能演戏。她说:“兰花指,挑拨岁月的一种味道,兰花指,纤长而优雅,举手投足便有了一种情绪、欲望的指向。我极喜欢那一翘。”
葛水平不但会演戏,还会解戏。她说:“除了演绎历史,戏剧脸谱也好看,来源于生活,也是生活的概括。生活中晒得漆黑、吓得煞白、臊得通红,病得焦黄的人脸,在戏剧中勾勒、放大、夸张,成了戏剧的脸谱。关羽的丹凤眼、卧蚕眉,张飞的豹头环眼,赵匡胤的面如重枣,媒婆嘴角那一颗超级大痦子等,夸张了我们的趣味。不管怎么说,历史都是一张面具,带着面具离审美才会近。”她还说:“人想要改变日常生活的定式思维是很难的,命运的取舍,与权贵融为一体的欢乐,永远是人性的缺憾。戏剧总是叫一个人的命运雪上加霜。如果没有风雪,茅草屋就不会倒塌,林冲就不会上山神庙,就不会遇到陆谦,就不会知道他们的阴谋。”她还说:“白蛇传是佛与俗展开的内心搏斗和尖锐的世俗交锋。人生会有这样的世俗情景,它需要某个人成全某件事,假如没有法海,一本戏就泄了;假如没有许仙左右摇摆的性情,两个人的爱情则无戏可演。断桥是《白蛇传》里的重要情景,背景对于剧情又非常重要的凝聚作用,极大地形成了故事的向心力,并告诉我们爱情是在雨中诞生的,一把伞就是道具。”
葛水平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事可以入戏了?戏剧人生,人生戏剧,它就埋伏在农家的炕墙上,随时可能扑向我们。舞台上演出的不过是经典岁月的表达形式而已,生活需要戏剧化,只有等到合适的时机,普通人才可获得再生,生活背后的苦难才会获得新生。所以真正的艺术就在于我们的生活中。”
千百年来农民想离开土地的欲望一直延续在血液里。为了改变祖辈沿袭的生存状态,家长寄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到外部世界去拓宽视野。那是小学毕业考上初中那一年,县里要招收一个文艺班,目的是要成立一个青年剧团。有老师下乡来招生,葛水平唱了一首跟妈妈学的民歌《绣金匾》,居然被录用了。文艺班结束后,又成立了剧团。葛水平非常羡慕那些唱主演的,他们人前人后笑脸总是灿烂。他们总是把头昂得很高,滑过夜幕降临的舞台,当我这个“跑龙套”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时,卑微得掀不动他们的衣角,他们的冷傲全然与现实中我的存在无关。
葛水平说:“将来怎么办?不能一辈子跑龙套吧?我明白,我的身后是一条土路,没有靠山,没有绿荫,我的眼前依然是一条土路。但是,我始终坚信,上苍救人也是救那些可以自救的人。如果我不努力,我只能一辈子给人跑龙套。一个人的命运有多种可能,努力才有可能出现转机……”
02、好生活着,感恩生命里那些好
历史不会死亡,它把灵魂深深埋在大地里,留在了人间,然而在急剧的时代转型期,这灵魂也会迷失。葛水平苦苦地找到了它,并紧紧抓住了它,用心温习它叩问它。我听见作家对它骄傲的赞美,痛惜的呼喊。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对葛水平有着较高的评价:“只有她这支富于灵气又执著的笔,才能在生活的暗流里,触及到这些历史的灵魂,乡土的韵致,鲜活的性情,人性朴素的美以及转瞬即逝的诗意。”葛水平说:“我的写作是因事而发,又由事而生情。在写作中似乎很少考虑读者,我只考虑我笔下的人物,他们是我生命向已有的过去延伸的努力。”
葛水平说:“沁河流经的沁水是我的故乡,我对她的感情如同对我父母的牵挂。尤其是我的出生地,大山里那漂洗得纤尘不染的月光,那是童话中的月光,源远流长的文化就散落在那些家祠、戏台、建筑、家谱、风俗和民谣之中。沁河古堡,它们像谜一样在沁河流经的地方年复一年地沉默着,让人无法猜透她曾经有多少故事发生。在那些古老村庄之间,我看到先民们对生活的精细与诚恳,他们从不敷衍,所有创造都围绕着耕读传家的理想家园。”
葛水平说:“人生是一个过程。”葛水平三岁时随妈妈嫁到葛家,她还说她的家族本不姓“葛”,从祖坟的墓碑上看是姓“盖”。说是他爷爷当年扩军时给报错了。《家里的乡下男人》有着是这样的记载:母亲嫁时骑小黑毛驴款款地从田畦的小路蜿蜒而来,给满世界的秋阳注一剂斑驳。父亲的兴致随驴屁股的一声疼痛而“嘚嘚”高昂,母亲的笑便暧昧得意味深长了。父亲的家是一眼土窑,墙上的许多洞和地上的许多洞是老鼠的家。父亲后来用许多玉米芯塞住了那些洞,那些老鼠很是无奈地和人一样光明地在窑洞里生活了几年。这期间,父亲到太原的西山煤矿下坑,因井下塌方,父亲就黑炭一样地逃回了老家……
葛水平说:“父亲是一个高智商的人。他不太懂音乐,夏天打一条蛇,从马尾上剪一缕马尾,再从大队的仓库里偷一段竹节,三鼓捣两鼓捣,一把二胡从他手上就流出了音乐。父亲不懂宫、商、角、微、羽,更别说现在的1(哆)、2(来)、3(咪)了。窑中一盏豆油灯,父亲擦一把脸,憨厚地笑一下,挽起袖管,从窑墙上拿下二胡,里外弦一‘扯’,就这过程已有人对父亲手头这把民族乐器投来羡慕的目光。而真正的艺术,在父亲的手上,还没有扯开弓拉出声响。”
葛水平说:“父亲的毛笔字写得不错,不是那种龙飞凤舞,一溜正楷。”《好生活着》这本书中有着这样一段描述:
父亲于一九九六年得病,那年的正月初九,父亲从乡下给我打电话,说自己生病了,怕是来得不轻。等她回乡的那一天,看到父亲在麻将桌子上鏖战,胸口冲着桌沿儿顶着一根木头,止胃疼。她要父亲走,父亲坚决不走,说要把四圈打完。从父亲的态度上,她知道他输钱了。在乡下人的劝说下,父亲才很不情愿地离开了麻将桌。回到城里,一连串的检查,证明父亲是胃癌,晚期。
葛水平说:“我从父亲的身上学到了很多达观的东西。他的诚恳、逼真和来自大自然野性的浪漫,在我身上不是时起着化学反应。”
葛水平的母亲是一名教师,也因此很少有玩伴,但也有几个绝妙的知己:七岁那年冬天,她的同桌秋苗一起好远的路去公社买烧饼。她和春苗发现刚出炉的烧饼软,不禁吃。大冷天,我们决定把烧饼放到石头上冷,这也是她们以往吃零嘴的经验。一路往回走,一路用指甲掐豆粒大一块往嘴里放,是把烧饼含化了的那种吃法。天黑实了,她们把最后口袋里的烧饼掏出来,比了比大小。然后,分别把两块药丸蛋子大小的烧饼放到嘴里,抿着嘴等它慢慢化开。河滩上的风把我们身上的汗收走了。秋苗说她冷,她和秋苗拉着手往村庄走。那一夜她因为高烧而尿床,而秋苗因为高烧不退,烧死了。
葛水平是当代文坛上倍受瞩目的一位思想型作家。她笔下的人物有着许多侧面的衬托,通过次要人物的活动来衬托主人公的活动和形象,从而达到塑造人物形象的效果。也就是说,次要人物可以将原本单调的故事情节衬托得活灵活现,凸现人物品质,表达思想感情,使主要人物更加鲜明清晰。
红红十二岁的时候经历了妈妈去世。红红的妈年轻时得过肺结核,吃药到三十四五岁。三十八岁上因为吃了一个梨心心,结果咽到胸口处堵住了。到医院一检测,红红妈得了食道癌。红红妈坚持不做手术。原因很简单,红红和红红哥要上学,需要花很多钱。红红的妈妈上不了地,家里的轻快活倒是歇也不歇。两个孩子和红红爸的衣裳都被肥皂染过了,除了炕上铺的一领羊毛毡不能湿水,能湿的都湿了,洗得满屋子阳光的味道。二〇〇五年农历二十五,红红妈终于吞下了一瓶的安眠药,离开了人世。红红妈过世以后一年多,红红的爸爸又得了脑瘤,疼的时候,抽成了蛋蛋。而就在这一年,红红的哥哥考上了中专,红红爸几经折腾,借了钱给哥哥交上了学费。送走了孩子以后,红红的爸也离开了人世。
葛水平说:“我活着,而不应该仅仅是简单地无意识地按部就班地活着。当我与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普通的人民共生、共度光景,我活着的人生五味甘苦就是社会的五味甘苦了,我的青衣布裤与在春风中吹生的万物就相应相生了,我的悲情爱恨就不仅是我自己的。”
03、记住乡愁,别让河水带走两岸
葛水平的笔下,似乎所有的生灵都有一个纯洁的灵魂。这种思维方式大概一方面得益于葛水平童年时的体验,另一方面则得益于她的乡村生活体验。在与土地、与大自然亲密相处的乡村,农民对土地对自然确实有着超乎寻常的深厚感情和依赖。因此,他们几乎把土地、把大自然当成自己的衣食父母,当成最亲密、最可靠的朋友来对待,这种温情渗入他们的心灵深处,自然而然使他们更懂得关怀自然、体贴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各种生灵。
山神凹,是作家葛水平老师的故乡。葛水平早年随祖父出山放羊,经历了平淡而接近自然的成长。他说:“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乡村,一辈子都会给人以饱满的形象。而乡村,任何一个悲催的故事,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了。河流带走了一切。只要怀念,我都会感觉山神凹人的眼睛在我头顶上善意而持续地注视,河流带不走我的童年。”葛水平说:“记得童年的夏天到窑垴上截麦秆,新麦的秸秆好闻,耐得住闻,味也悠长。麦收过后的一段时间,我在谷子地里等谷穗弯腰,世事和人性都需要弯腰吃苦。我家的祖坟就在我身后。小爷说,我是黄土埋到脖子了,也快要走了。”葛水平还说:“生命于我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语的东西,我对生命的无知,便是我仍然对它的有所不知。黄土明摆着在脚下,怎么会埋到脖子了?”
葛水平的语言有着成熟作家的朴素,让我明白了身边发生的故事,具有奇迹般的使痛苦变质的功能,也能使苍凉变出了温度。她说:“我们的生长拖着浓重的阴影,当它一再降临到我身边的亲人时,我看到我亲人们的笑容淡淡的轻得像烟。我站在老窑的门槛上望他们,看他们犹如迭进一潭深水,慢慢地淹没了他们的笑容。斑驳的墙壁竖立着,积灰的老窗合拢,我迈不动步,深远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当河水断流,老窑塌落,我突然觉得生活的意义再次变得恍惚,变得不可确定,因为我的活让我的亲人们远去。”
小爷葛起富是葛水平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葛水平大约六七岁时,就跟她的小爷上山放羊。傍晚的炊烟与夕阳,等候归来的亲人,路上的咩咩叫着的羊群,给骑在毛驴上往家慢行的葛水平留下了永难磨灭的记忆。
小爷的窑洞里有两盘炕,互相对应着,炕墙画底色一蓝一绿,遥相呼应,一边画“太公垂钓”“桃园三结义”“三顾茅庐”,一边画“貂蝉拜月”“苏武牧羊”“梁山伯与祝英台”,边道上花团锦簇尽显喧闹的春色。窑炕上因了炕墙画,就有一股心境,说不出来的勃勃生机。炕上两领羊毛黑毡,白天时铺盖是卷着的,夜晚,卷着的铺盖展开来。葛水平说:“铺了毡的炕,夏天隔热,冬天保暖。厚一些毛织质不好的贴着席片铺,上面的毡是绵羊毛,坐上去要柔软许多。炕是火炕,与脚地上的炕相连接,烧火做饭时烟就从炕下面的炕洞子通过,饭熟时炕就热了。有时候冬天里仅靠烧火做饭把炕烧热还不行,还要在炕洞子里烧柴,夜晚的炕头因在炕洞下热度要高一些,炕梢不及炕头热,晚上睡觉是我早早躺在炕头,赖着,不愿意睡炕梢。
乡村生活和经历,以及童年不同寻常的体味,成为葛水平后来文学创作的主题和色调。童年时,葛水平随小爷骑驴出山放羊。寂静的午后,胯下的驴踏起阳光下的尘土,羊群在温暖睡意中被镀上了薄金,空气中山林的气味浓得像液态。松树针叶从脸上扶过,会看见腐殖的泥土透出的松菇,朗晴的,满目皆是圆润的黄昏。这时的羊会在“嗒嗒”声中安然复群,这是动物间的一种奇怪的默契。小爷回头小骂:“狗日的驴!”然后勒细了嗓子唱:“皇天后土人儿黄尘小,苍山绿水牲儿浮萍大……”那声音荡起天地一片瑞祥。
二十多年前,小爷从山神凹进城来说:“蒲沟河细了,细得河道里长出了狗尿苔。”蒲沟河是沁河一条细小的支流,山神凹流出去的两条河,一条是蒲沟河,一条枣林河,两河出山入十里河,一路欢腾流往沁水县的固县河,之后由端氏镇入沁河。“我在很多年前和我父亲去后山用筛子捞过虾,泉水里长大的虾实在是好吃,一铁锅河虾配山韭菜炒好端到院子里,嘴馋的人哪里等得及拿筷子!一河的泉水,在暧昧的夜色中,河流如同针线一样穿起了我童年的欢乐。”葛水平说:“小爷去世后,一场雨过后,我看到院子里用了祖辈的水缸,聚集了雨水,秋风起时,还能泛起一轮一轮的涟漪。”
葛水平说:“山神凹后来只剩下一户,我喊他叔,叔的一只眼睛瞎了。我回乡,坐在他对面的炕上。叔说:我一辈子没有求过你啥事,我这眼睛,去年秋天收罢粮,眼好好就疼,大夫说是眼癌。我怕是命死眼睛上了。我说;世上的癌,数眼睛好弄,剜了它,有一只眼,你还怕世界装不到你心里?叔说:日你妈,你说得好容易,我就是想求你保住我的眼,一只眼看路,挑水都磕磕绊绊,一桶水能洒半路……”
葛水平说:“山神凹没了水,满河沟的水说没就没了。一座村庄的生机,最先是由一条河流营造的,河岸上,最后都沦落成一座座坟茔。我有多么孤独和寂寞!每个人只有一个故乡,就像每个人只有一个祖国,只有一个母亲一样。一个人一生要走很远的路,一提到山神凹,我的心都挖得难受。”葛水平还说:“河流在人的眼皮底下,谁也记不得它的消失,只知道长流水变成了季节河,当雨水再一次从天空降落时,河流的季节没有了……”
04、乡野精神,明天的对面是后天
葛水平说:“物质中之所以要诞生出精神,也许正是物质要通过精神来认识自身和肯定自身。”葛水平笔下的乡野世界,毋庸置疑就是经葛水平心灵浸染过的一幅“画卷”,正体现了她或凝神注视、或漠然一瞥间所流露出的态度和观感。“乡野”,是与现代都市相对立的一个文化概念,与“乡村”、“乡土”、“民间”的意义大致无二。而“乡野精神”,则代表了葛水平鲜明的独立思想品格。在我看来,葛水平的“乡野精神”,主要指葛水平始终不渝对民间大地的深情,更重要的是葛水平在倾注这份深情时,表现出某种思想的超越。而在文学创作方面,葛水平又在“乡野资源”里面增加了许多新的内涵和外延。葛水平会从一个穿西服烤爆米花的匠人写到宋美龄的旗袍;她会从北方的白雪写到托尔斯泰,或者安娜•克列妮娜,甚至是性感的男人;她会从安妮宝贝的烟圈写到古代的美人,甚至是张曼玉的《花样年华》……
葛水平说:“这几年我走的地方多了,看到有一些小城多年来让我梦萦魂绕,像吴江的周庄、徽州的章渡,像安庆的桐城、湘西的凤凰。这些韵味悠长的城镇我还能列出许多,它们的自然景观与人文环境和谐共生,成为一种背景与氛围:在一片灵动的青山秀水中,走出来一个个艺术禀赋极高的大家,像茅盾之于乌镇、沈从文之于凤凰、陈忠实之于白鹿原、莫言之于高密、贾平凹之于商州、赵树理之于沁河。”葛水平说,虽然男人表现魅力不在于肤浅的形式,可我总认为雪茄在男人身上的表现,可以让生性浮躁的心有收山之势。葛水平说作家陈忠实抽雪茄,似乎李敬哲也抽,对陈忠实想起来较多,主要是因为那张脸,沟壑纵横,似乎是霸河水的波纹镶嵌到了脸上。雪茄和他的《白鹿原》的关系,实在容不得我们在阅读中太过傲慢,那种范,不是人人抽雪茄就有的。
葛水平说:“我的乡愁就是对故园的想入非非。当我有限的记忆因岁月漫漶得模糊不清,而又迫切想回忆当时情景的时候,我什么都不顾忌了,只会躺在床上,平息自己的红尘欲望。”她说她的床木格雕花完好无损,床体采用贴金箔、嵌螺细等工艺技法,共雕有十个戏剧故事情节,有《三娘教子》《龙凤再生缘》《唐伯虎点秋香》《琵琶记》等。她对自己的床进行了戏剧化的猜想,猜想出她说从古董贩子手里买床的前前后后。她说她的床是从“相府”流落出来的,起初一直在大队的仓房里放着,当没有大队库房的时候就流落到了一户人家的柴房。她说九十年末,一个木匠把这张床用柴火的价钱给买了。因为他是木匠,他知道雕刻这张床的木匠有多么虔诚,是木匠的手让让床上的女人变得高贵。她还说那个木匠老了,还有一个光棍的儿子,最终把床很便宜地卖给了一个古董贩子。再后来,那个木匠就疯了。
葛水平说她的丈夫是一个会拉手风琴的人,葛水平的婆婆是抗美援朝回国的文艺兵,年轻时是个美人,会拉手风琴,也会拉大提琴。葛水平对乐器的演奏有着比较深刻的理解。她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歌声,记录历史的最高手段就是把所有的歌词留下。她还说俄罗斯是一个善唱的民族,《斯切潘•拉辛》《顿河好汉》,以前听《绒花》,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感觉苏联歌曲唯有奉献和友爱,它不仅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更有“同志们勇敢前进……”葛水平才华横溢,她在从事文学创作之余,还喜欢画画,葛水平的画风有点像黄永玉,构图奇特,笔力老道,面目清朗,别有天趣。
“乡野精神”依然是能贯穿葛水平文学创作始终的一条主线。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葛水平懂得如何汲取民间资源,以其自己独特的“乡野精神”来探索人类世界的奥秘。以铁匠铺为例,葛水平说:“铁匠铺永远是一个动词,动在雨的浸淫之下。”铁匠铺的热闹为什么总是在雨天里?因为雨胶住了农人的懒汉鞋。当然,更多的热闹是在冬季。真正的冬天开始了,农人看在眼里的伙计都拾掇完了,那么收拾好的残缺农具:锄头、䦆头、铁锹、镰刀,沿着蜿蜒曲折的路走进铁匠铺。葛水平说:“铁匠对于铁是一场浩劫般的惊扰。”红钢从烈火中钳制到铁砧上,锤起锤落,叮当磅礴,小锤点击,大锤紧跟……空气里弥漫着烧红的铁锈味,这气味又随着热风,浸入一切开放的空间。热浪一阵紧似一阵,像潮汐、奔来涌去……葛水平说:“如今的村子里再没有铁匠铺子里打铁的声音,没有了铁匠铺子、似乎整个村子里都没有了声音。”
葛水平说:“手艺人是一个人一生承重的支点。农耕时代,自然生存,人通过什么活着?手艺。手艺能把万事万物送到远方,送向未来。”
在葛水平的笔下,似乎所有的生灵都有一个纯洁的灵魂。葛水平说:“历史是烧出来的,留存下来的匠人们的传奇往往都有点神奇的故事在边上烘云托月。”葛水平的散文集《好生活着》,介绍了琉璃:沁河的琉璃烧造有两种技法,都叫琉璃却技法不同。一种叫琉璃,一种叫珐花。珐花有松香黄釉、孔雀蓝釉、孔雀绿釉、茄皮紫、葡萄紫……从釉的质地上看,它和琉璃是由区别的。明代的珐花用途比较多,陪葬品占了大多数。清雍正年以后,珐花就用的少了……葛水平说:琉璃匠人是佛留在人间的手眼,佛有千手千眼。从圣寿寺出来,回过头再看那座琉璃塔,遥远处它似乎比走近更叫人心悸。我们的祖先习惯于也就使我们习惯于这种丰富生动。美,体现在一个尺度上,远观和近赏,两种不同的感觉,我沉醉于这种距离中,且近且远都叫我心动。
葛水平说:出生是每个人未来命运里的胎记,没有一点办法。生活有着不尽的麻烦,离人间很近,我追求永不可能知道的真实。社会之丰饶自是不可言说,俯仰间皆是阳光,在民间,背负之苦,连善也虚荣。明天的对面是后天,人世间我们不是谁,来过人世一道,往前走,有着非非可想的激情。人既然是“动物”就该有植物的环境。不用想着天黑前回家,家在旅途,有水草、果实、兽,我们都是过客。我要为那些活过的灵魂,为那些消失的村庄,愿无烛无香,供奉我心。我坚信,民间依然是安放灵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