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陆相华
著名作家史铁生先生有一句至理名言:“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错过不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是一个晨练的早晨。确切地说,那一天是公元2014年3月5日的早晨。那天早晨和往常没什么大的两样,只是觉得我的左眼跳得有些反常。回到家,妻子说:“哥哥刚才打电话来说母亲可能过世了。”我打开手机,发现哥哥发的一个短信说:“华,母亲要不行了。”我马上给哥哥回了电话,哥哥说:“母亲已经咽气了!”母亲自从1998年冬天在赤峰老家的冰地上偶然间摔坏了腿,已经有16个年头了。春节前又听哥哥说:“母亲又摔了一跤,输了几天液,现在不能下炕了。”所有这些点滴讯息告诉我,母亲的人生旅途就要到了终点。妻子和孩子们听到了这个讯息,都已慌了手脚,我却故做镇静地说:“这一天只是早晚的事情!”其实,在接到母亲噩耗之前,我已开始为母亲整理悼词了。
我先是让妻子送孩子上学后到银行取些现金回来,又通过“携程”订好了当天上海飞往赤峰的机票。接下来我就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等妻子从银行里取钱回来,我发现还有一点时间,我又开始到照相馆为母亲扩印一张彩色照片。看看时间,九点半左右,我便开始打车直奔上海浦东机场。
弟弟已经早早地在机场等候了。
一
上海到赤峰的航班MU2083上午11:10分从浦东正点起飞,经停天津,到达赤峰的时间大约是下午15:30分左右。我和弟弟在机场打车,到达老家的时间大约是晚上18:30。一路上,我和弟弟的话语很少,我们一直都在沉思。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的生活起居都是哥哥嫂子照顾。哥哥在村委会工作,嫂子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嫂子和哥哥订婚的时候也是母亲“钦定”的。哥哥嫂子在照看母亲的同时,还经营着一家商店,侄儿(名叫陆继成)今年又考上了公务员。应该说,母亲在农村的日子也算过得去。然而,我去年暑假陪孩子回到老家的时候,母亲说话却有些语无伦次了。由于母亲腿病,又加上长期服用安眠药的缘故,她应该还有一种病,那就是“老年痴呆症”。
近了,近了……那是我再也熟悉不过的村庄了。远远的恍然有人影在村头走动,我的心骤然抖动了一下,一股悲怆突然间充盈着我的整个身躯。茫茫的暮霭中,我仿佛看到白发苍苍的母亲正向我招手,我也仿佛踉跄地冲向前去。然而,一种成年人的理智提醒了我:“我是主角。”在未来几天的时间里,我,哥哥,弟弟,都是母亲的葬礼中的主角,我不能失控,我要挺住!我叫出租车司机提前5分钟停下车子。弟弟付过了车费,我也从后备箱里取出了行李。我和弟弟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一步一步地走向母亲的灵棚。
花圈、白幡、烧纸、棺材、白花花的人群,我们家出大事了。
哥哥早早地在门口等候,烙忙的安财大叔也安慰我们:“先上屋接孝,然后再吊纸,完了到后院吃饭。”破孝的是村子里看着我长大的杨二娘,孝帽是用白布简单缝制,顶上用麻绳系好,另外再配上一条宽宽的长布,从头顶上系好直拖到地,这也是家族中的重孝,只有母亲的儿子才能佩戴这样的重孝。我和弟弟接过孝衣、孝帽,连连称谢之后,便开始到母亲的灵棚烧纸。
母亲的葬礼是哥哥在古鲁板蒿乡请的张师傅帮忙主持的。母亲的葬礼应该是当地级别最高的,我在上海做的一些工作都属多余。母亲的遗像端庄的矗立在棺木的前头。我和弟弟强忍悲痛,“妈,相华回来看您来了!”“妈,相峰(弟弟)回来看您来了!”我们开始跪在母亲灵前给母亲烧纸。安财大叔在一旁催促说:“好了,好了,节哀顺便吧!还有好多事等着你们呢。”
我和弟弟在母亲的灵前简单的凭吊之后,便被哥哥领到后院(后院是我在去年夏天回老家看母亲时候在村里买的一个“小广场”)。母亲去世以后,哥哥请人在这里搭起了临时帐篷。为了感谢村里的亲朋好友,哥哥还买了一头猪,又杀了一只羊。按族里的规矩,母亲是我们家族里老一辈中最后一位过世的,因此,在村子人们也称为“喜丧”。我和弟弟紧随哥哥的后面,慢慢地走进帐篷。“二叔你啥时候回来的?”说话的是村里的老村长,名叫宋建权。老宋是个十分活跃的人。母亲的葬礼,大部分都是老宋帮忙张罗。在老宋的介绍下,我认识了很多不认识的乡亲。十多张桌子,百十来号人,整个场面很是壮观。
哥哥带领着我和弟弟开始给来参加母亲葬礼的人们磕头,满酒,道谢!整个过程庄重肃穆、深沉有序。
天色已经很黑了,随礼的人们和烙忙人们都渐渐离去。静静的屋里,几乎就剩下哥哥和我,还有弟弟,等待着我们的任务就是为母亲守灵。哥哥开始给我和弟弟讲述母亲临终前的一些点点滴滴,还有母亲一生的坷坷坎坎。
母亲是1939年出生的,母亲出生的时候,正是军阀割据,日本铁蹄践踏的时候。记忆中的冬夜,全家人都喜欢躺在烧得十分暖和的火炕上,守在柠檬色的麻油灯下,倾听母亲讲述那些关于军阀和马贼的故事。
“一听村外有枪声,不是胡子就是兵。”这里的“胡子”便是马贼。母亲说,那时候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一听到枪声便急急茫茫地从灶火膛里掏出灰来,弄到自己的头发上或是脸上,否则就会被那些家伙带走。只要一听到枪声,随即便是“得得”的马蹄声。一转眼,这些马贼已来到了谁家门前。紧接着就听到村里那些所谓的“张大爷”、“李老爷”家的院里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母亲说到动情处就用她手中纳鞋底的钢针拨了拨灯花,屋里顿时又亮了许多,我也常常瞪大眼睛听得入迷。窗外风声时紧时缓,檐边雪语如泣如诉,而我小小的心田却有着一种温暖的滋润。母亲麻油灯下的故事,充实了我那段空虚的岁月,伴随我走过几乎没有任何娱乐的童年……
因为我们家的男孩比较多,又因为我们家的成分不好,所以我们家的日子依旧艰难。那个时候应该是母亲用母亲的脚步支撑着我们的家。我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学会的爬树,也许是她小姑娘的时候在娘家的山林里学会的吧。在家乡榆树林枝叶繁茂的晚春,母亲便带我到山上捋树叶,够树钱。低处的榆树被人们捋光了,母亲便抱着树干,一步一步地向上挪去,离地越来越高,我真的为母亲担心,害怕她掉下来。回到家里,母亲把捋下来的树叶连同榆树钱洗净,放少量的玉米面,做成面糊糊。就是这些难以下咽的面糊糊养活了我们那个时候的五口之家。
日子稍微地好了一点。那时候我家里已能够养得起两只母羊(其实是包产到户时生产队里分的)。为了打到更多的羊草,母亲的脚步变得越发忙碌了。在家乡屋后的山坡上,看到的总是母亲起早贪黑地用锄头或是镰刀打羊草那不辍劳作的身影。那时候,我们的家里还没有车马,在田地里忙了一天的父亲,趁着皎洁的月色和母亲一起把打下的羊草一担一担地挑回家中,垛成方垛。几年过去了,我家里的这几只羊派上了用场——就是在我家的羊养到10只的时候,父亲把它们全部卖掉,给哥哥娶了媳妇。
自从有了孙子,母亲便成了奶奶。母亲的脚步似乎变得更加轻快了。哥哥嫂嫂在田地里一天天地劳作,奶奶便成了孙子的乐园。从牙牙学语到扶墙走路;从东升的太阳到日落的星辰,无不渗透着奶奶的艰辛。为了和孙子在一起玩最好的迷藏,奶奶常常在屋里从窗口跳到屋外,又从屋外跳到屋内。孙子追逐的嬉戏声,奶奶轻快的脚步声化成了满院子祖孙俩人的欢笑声。在我的记忆里,母亲那个时候的时光是最美丽的。
随着小孙子的一天天地长大,祖孙俩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因为孙子已经上学了。在学校里,孙子有孙子的新伙伴和新游戏。父亲为了添补家庭的欠账,东奔西走,东挪西借。孤独的母亲迈着蹒跚的脚步,在大大的庭院里看春日里的桃花盛开,望秋天里的落叶飘零,母亲的话也变得少了。
母亲没有文化。记得母亲说过她刚念书的时候,自己姓谢的“谢(当时是繁体字)”字写了满满一书桌。他还能说出姓吕的“吕”字和大小的“大”字。再没有提到过其他什么字了。然而母亲深深知道自己一生没有文化的遗憾。为了让我和哥哥还有弟弟长大成人,让我们纷纷走出山外,到外地读书识字,孤独的母亲一次又一次把我们送出家门。这些看起来好似一个个漫不经心的镜头,说起来好似一个个平淡如水的故事,然而,有谁才能够读懂母亲此时此刻大海浪潮般的心胸和博爱呢?当我们用一切思念和泪水换回些许成绩走进家门送到母亲面前时,看到的却是母亲那满面晶莹、久盼儿女亲情的泪花。
记得在我刚读高中的时候,母亲为我的学杂费东挪西借,然而就在我临行前却又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杀掉了,这可是母亲一手培养的心物啊,母亲从这只母鸡上不知榨取了多少参差不齐的角票,使我的读书生涯一次又一次续上了“烟火”。
1992年,我和弟弟一起参加高考,而就在我高考前回家要学费的时候,我的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两个要都考上大学,我和你大(爸爸)在村子里演台电影!”然而,那一年,弟弟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我却又一次名落孙山。从此,我告别了母亲,告别了家乡的山水、房屋以及养育我的父老乡亲,踏上了他乡的征程……
早春的二月(农历),北风吹着白幡哗哗作响,灵棚里显得格外凄凉。此时的夜已经接近子时,亲友们被安置到不同的地方休息去了,弟弟和哥哥也安排休息,而我坚持为母亲守灵。我依偎在母亲的棺木前,一遍一遍地倾诉,一遍一遍地磕头,一遍一遍地点烟,一遍一遍地烧纸,泪水也一遍一遍地冲袭着我的双眼。我虔诚地把烧好的纸灰包好,我忏悔自己曾经对母亲的不孝与不忠。
1995年,我25岁,那一年我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原本贫穷的家中又增添了许多不愉快的音符。而那一年我又在家里种了几亩薄地,按我的意思是把粮食卖掉,然后出去打工的。而母亲的意思就是,父亲已经出发(到盘锦割苇子)了,你还有什么理由在家里逛游。为此,我饱尝了母亲的一顿痛打,致使自己的鼻子上挂了“花”。然而,终于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还是尾随父亲也来到盘锦割了50多天的苇子。
1996年的正月初四,我又来到了北疆的煤城——一个叫做大雁的小镇,挖了四年煤。那时候,我坚信一句话:“不混出个人样来,我不会回家!”正是从那以后,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巨大的转折,也正是从那以后,我写出了《母亲的脚步》《明月千里寄相思》《河水弯弯》《星星点灯》《童年的冰花》《花开花落》《煤城之恋》等很多乡土散文……
二
生命是一次无法重复的人生体验。我希望天堂的确存在着,也好让我们的思念有个确切的去处。自从父亲于四年前去世之后,母亲便成了我们兄弟的精神支柱。不管我们长得有多大,飞得有多高,我们永远都是母亲心中长不大的孩子,我们永远都是母亲放出的风筝,她手中永远都攥着那根牵挂的线,让我们不致于跌倒。母亲的离去,让我们痛感精神上的无助和空虚,母亲的离去,让我们少了一份深深的依恋和寄托。
母亲的葬礼安排三天。第二天一大早,执事的、做饭的、烙忙的都开始忙活起来了。哥哥和我,还有弟弟依旧是给来参加母亲葬礼的人们磕头,满酒,道谢!整个过程依旧庄重肃穆、深沉有序。
上午八点多,家族里的远方亲戚,包括母亲的娘家人,表哥,表弟,都纷纷赶来悼念母亲。母亲的亲妹妹,也就是我的老姨也赶来了。在母亲娘家的姊妹中,母亲排行老二,大舅、大姨、三姨都先后离去,除了二舅、三舅的身体不好不能参加以外,老姨是参加母亲葬礼中最亲近的人了。老姨今年57岁,她一走进母亲的灵棚,就开始大声痛哭:“姐姐啊,我的姐姐啊!”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唤,让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为之心碎。嫂子们一边搀扶,一边劝慰。由于心脏病的缘故,老姨最终还是抽搐了,好半天才苏醒过来。老姨哭泣着说:“我年前过来看你妈一趟,没想到这一面却是最后一面!”
整整一个上午,来到母亲灵前凭吊的,送纸份子的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只要是过来送纸的人,我们都赶紧磕头。
接近中午的时候,母亲的生命中又一至亲的人物出现了,他的名字叫宋坡。宋坡是我的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他也是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特意从外地赶回来的。
由于我的父亲从小就没爹没妈,再加上“成份”不好,因此父亲在谈婚论嫁的时候遇到很多故事。记得父亲当年跟我们讲过,他当时也不是心高,但总不能差的太多。父亲的第一个对象是个秃子,秃得带疮嘎巴。父亲在“相人儿”那天,人家留他在女方家吃饭,父亲说什么也没有吃。父亲的第二个对象,就是我的母亲,也就是宋坡的母亲。母亲说自己是“城墙土”的命,因为她克死了第一个丈夫,又克死了第二个丈夫(父亲于四年前已去世)。母亲的第一个丈夫,就是宋坡的父亲,第二个丈夫就是我的父亲。
母亲从宋家改嫁到陆家的时候,还有许多弯弯角角的故事。按着族里的规矩,女方改嫁可以,孩子一定要给男方留下,尤其是男孩。当时母亲也是思前想后,不带孩子又割舍不掉,不改嫁吧,母亲当时的年龄才二十四、五岁。为了照看自己的儿子宋坡,母亲决定在本村子里找对象。既然在本村子找,又免得遭人欺负,那这个男人就得方方面面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我们村老孙头的介绍人。老孙头和我们陆家是世交。为了撮合这门亲事,老孙头做了不少工作。因为我父亲当时毕竟是小伙子,况且母亲还比父亲大四岁。
母亲一生最骄傲的事情就是给父亲生了三个儿子,让父亲的父亲有了后。母亲和父亲在吵架的时候,这也是母亲最有力的回击:“我给你生了三个儿子就是有功,不然你就是光棍子。”
因此,在母亲的国度里,宋坡的重要性,相当于中国的“香港”。
记得小时候家里困难,过年时一家人只杀了一头不到百斤的“肥猪”,每到这时候,母亲就跟父亲说:“给宋坡割一块。”父亲也从不吝啬,眼到手到,“就这块吧。”父亲把一块要好的肥膘切下来,放到一边。母亲也在晚上人少的时候给宋坡送去。事情虽小,总能看出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缕缕牵挂。
母亲最伟大的事情就是帮助宋坡成家立业。母亲离开宋家嫁到陆家,宋坡主要是由他的叔叔抚养。由于宋坡的婶子去世早,叔叔家的日子也非常困难。而宋坡又马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因此,宋坡的婚事就是母亲的心病。母亲的心病当然也是父亲的心病。为了帮助宋坡成家,父亲是几经周折,最后竟然把父亲的一个表亲家的姑娘给我的母亲当了大儿媳妇。看到宋坡如今抱上了孙子,母亲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多了几份慰藉……
我在哥们的排行中是老二,我的名字叫陆相华,我的大哥叫陆相民,我的弟弟叫陆相峰。为了把“黑小”也算上,我排行老三。“黑小”的名叫字陆相林,黑黑的,“黑小”是他的小名。“黑小”是七大爷的儿子,七大爷是父亲的亲哥哥,于多年前就去世了。虽然当时我们家穷了点,但靠父母的口碑,再加上我们哥三个的长相,说媳妇是不成问题的。七大爷去世早,“黑小儿”我大哥成家的事情却成了我父亲心病。既然是父亲的心病,当然也是母亲的心病。父亲每当给“黑小”请介绍人的时候,母亲当然也是百厌不烦的侍候。由于家里困难,母亲把平时小鸡下的鸡蛋,还有只有过年才能分到的几斤白面,节省下来留着给“黑小”请介绍人吃。
“黑小儿”的第一个对象是一个外号叫“肖大裤衩子”家的姑娘。“肖大了裤衩子”是当时十里八村的骗子,靠领着姑娘骗吃骗喝的人。有一天“肖大裤衩子”领着姑娘来到我们陆家,好吃好喝后,又是要钱,又是要粮食,说是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这样的把戏被父亲看穿以后,父亲毫不客气地把“肖大裤衩子”给骂跑了。父亲又人托人,亲戚拖亲戚,最后经人介绍我们邻村孙家的姑娘。我还记得当时,“黑小”我大哥结婚的时候,结到我们家的对面屋。次年开春,父亲又开始张罗给他们盖上了新房。
“黑小”结婚之后生下一个儿子叫继东。那时候,父亲、母亲抱着继东就像自己的亲生孙子一样自豪。“黑小”的媳妇也很贤惠,父亲母亲,还有我到他们家的时候,总是有什么吃什么,因为她是亲眼看到我父亲为她们的婚事花费了多少心思。
我的二舅和二舅妈是村里子有名的“贫困户”,我二舅的大儿子叫谢术庭,谢术庭的婚姻如果不是我父母的直接参与,恐怕也会有问题。如今,谢术庭已经有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也当上了爷爷。
“上庙了——,上庙了——”主持道场的郭师傅一声声叫喊,把我的思绪又拉回原点。
从唯心主义的角度来说,灵魂离开身体是可以独立存在的。母亲去世以后,我们家找了一个负责道场的人,这个人要帮忙守灵,还要负责“报庙”等相关事宜。“报庙”的时间是人死入殓以后找一个村口,或靠近沟嘴的地方简单地搭一个小庙,扎一个纸人,这个纸人就是这个人的灵魂。村子里一旦谁家有人死了以后,无论黑天或是白天,都要报三遍庙,以示家族里有人去世了。“报庙”时要由负责道场的人拎着茶壶,领着逝者的亲属到庙上倒茶祭奠。逝者的家属要烧纸,烧完纸后,要大声哭喊,是母亲的要喊妈,是父亲的要喊爹。逝者的亲属一边喊一边往回走,走到逝者的棺前,要下跪,烧纸,再喊!按照这样的程序往返三遍。在中午吃饭前还要“报庙”。因为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在场,前几遍“报庙”,我和弟弟都没有参加。这一次,包括母亲的娘家侄等一些直系亲属,一同为母亲报庙。好在前些年,村里周海龙同志乐施好善,多方筹集资金,在村子口的一个岔道上修了一座小庙,这也是村里的一项民生工程。俗话说,宁拆十座坟,不拆一座庙。有了这座庙,村里谁家有了白事,大家也有了去处。
“报庙”的时候,我们都是身披重孝。但在回来的路上,主持道场的人要求大家把孝布都要摘掉。回来的时候,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大家都要哭成长调,喊着逝者的称呼。然而一般男性的声音都显得有点小,而女性的哭腔才是“正宗”。“报庙”回来后到母亲的棺木前开始烧纸,喊妈!之后,我们开始到后院的帐篷里,给大家磕头,满酒,道谢!整个过程庄依旧庄重肃穆、深沉有序。
母亲葬礼的第二天,也是母亲出殡的前一天。为母亲“随纸”的人也越来越多。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和怀念,村里有亲戚、无亲戚的人,都会买一些黑纸送去。我们在接纸的时候要一一下跪,然后让管账的先生一一记录下来。这一天我们不知跪了多少次,我的腿都跪肿了……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主持母亲葬礼的古鲁板蒿乡张师傅来了。这一回,他带着大喇叭,先是把喇叭在母亲的灵棚上放好,然后在屋里扯一条电线。大喇叭里先是放一阵哀乐,然后就是思念母亲的歌曲。
毛阿敏的《天之大》、彭丽媛的《白发亲娘》、阿强的《草帽歌》、朱小玲的《妈妈的吻》、李双江的《再见吧,妈妈》、江淑娜的《鲁冰花》等许多感人至深的歌曲循环播放。歌声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深深地传达出某种强烈的韵味。歌声里流露出的艺术之美和情感之意,无论是痛楚或是幸福,也无论是离别还是思念,其中的情感都准确地容纳了生死离别的悲欢场景。我觉得歌词中母亲的就是我的母亲,歌声中的情感就是我的情感。
“天之大,唯有你的爱是完美无瑕;天之涯,记得你用心传话;天之大,唯有你的爱我交给了他,让他的笑像极了妈妈”。情感随着歌词和歌唱的走向,跌宕不断,触动着我无慰的心灵。母爱,对我们付出一切不求回报,对我们贡献所有依然默默承受;天之大,母爱之大,母爱与天同大。
歌坛“大姐大”毛阿敏的《天之大》,曾在2009年春晚上让我感动落泪。如今,这首优美的词曲,动听的旋律,深情的演唱,在母亲的灵前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感情的闸门再也控制不住了。
“妈——,妈呀——,妈妈——”
“妈——,妈呀——,妈妈——”
三
母爱是一本我终生无法读完的巨著;母爱是一片我永远也飞不出的天空。人世间的真情就像一张大网,时刻温暖着我的心扉。在感谢母亲养育之恩的同时,我还要感谢所有为母亲送行的人们,感谢他(她)们在过去的岁月里对我母亲的关心,感谢他(她)们给予我母亲直率性格的宽容和理解,更感谢他(她)们在我母亲离世后给我们温暖的安慰。是他们陪同我度过有生以来最悲伤、最痛苦、最无助的日子,为此,我无比感激!
母亲的葬礼已经到了第三天。其实母亲的葬礼从昨天晚上“送盘缠”开始已渐入高潮。“送盘缠”是家乡葬礼的一个重要习俗。“送盘缠”就是在逝者埋葬前一天太阳刚要落山的时候。死者的亲属要到庙上为死者举行的哀悼仪式。死者如果是男性,要烧“纸马”,死者是女性,要烧“纸牛”。“盘缠”是用面粉做成杏核大小烙熟的白面小饼(也有用饼干代替的)。烙多少,要以死者的岁数而定,一岁一个。将盘缠装入纸马的褡裢里,这些食品是供亡者路上食用。另外就是为逝者烧大量纸钱。“活人有活人的苦处,死人有死人的难处”,人一咽气,要到阴府,要进阎王殿,要过鬼门关,在鬼门关口守着的牛头马面还有那么多的小鬼,那么多的判官,哪一道关口不得用些破费钱,有钱能使鬼推磨,钱送的多了,人家可以不打不骂,叫你早脱生;你要是抠抠唆唆地“去”了,人家会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整个场面由古鲁板蒿乡张先生主持。在张先生的指导下,嫂子唱起了主角。原本这件事是由逝者的姑娘负责,由于母亲一生中没有姑娘,所以这件事由嫂子取代。张先生让嫂子从庙里取出纸扎的小人,用新针在纸人的“关节”和“五官”等处都要扎一下,这叫“开光”,否则人的灵魂就不会动弹。张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地说:“喊妈!”嫂子就喊“妈!”,张先生说:“开眼光,观明堂。” 嫂子就说:“开眼光,观明堂!” 张先生说:“喊三遍!”嫂子就喊三遍。张先生又说:“喊妈!”嫂子就喊:“妈!”张先生说:“开鼻光,闻供香。”嫂子就说:“开鼻光,闻供香。”主持人说:“喊三遍!”嫂子就喊三遍。每道喊三遍,要哭唱:
开眼光,观明堂。
开鼻光,闻供香。
开嘴光,吃牛羊。
开耳光,听八方。
开心光,亮堂堂。
开手光,抓钱粮。
开脚光,站佛堂。
……
“开完光”之后,哥哥嫂子又开始拿着一把新鲜的扫帚围着庙堂给母亲扫道,一边扫,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具体念的什么,现在也记不清了。母亲的纸牛是我的一个叔伯妹妹陆相云买的。负责道场的人早已给纸牛准备了料草,好让它为母亲平安闯过各路关卡。负责牵牛的“纸孩”名叫“顺手”。所有这些礼数安排妥当之后,我们便面向西南跪下,给母亲烧纸钱,烧牛,烧纸人。这时,母亲的亲门近支早已跪下。所有下跪的人都身披孝服。在深沉庄重的哀乐声中,主持人高声宣读母亲的姓名,生卒年月,原籍住址,一生功绩,牵马送行人的姓名,以及儿女们为他所送财物(纸马一类东西)。等纸被烧破,盘缠落地时,主持人开始叫我指路。父亲去世时是哥哥指的路,母亲的去世按着族规,就轮到了我。我站在早已准备好的板凳上,举起一个长长的杆子,俨然就是一面旗帜。主持人说:“喊妈!”我就开始喊“妈——”主持人说喊:“西南大路!”我就喊:“西南大路!”……
人活着的时候,有多少人来看你,无所谓。人死了,如果有一些人为你送行,才算活得其所。送盘缠回来的路上,我才开始审视为母亲送行的人们,足足有二三百人,几乎所有村子里能够出来的人都来了。在送葬的人群中,我看见了平瑞的妈妈(我们的老邻居)、宋东的妈妈(我们的老邻居),还有很多和母亲相知相近老朋友……
第三天上午八点刚过,古鲁板蒿乡主持白事的张先生来了。大家都神情凝重,因为母亲今天就出殡了。来参加母亲葬礼的人们越来越多,车子也越来越多。村长宋建全也帮着张罗各项事宜。张先生和哥哥在一起商议着什么,好像是出殡时还需要注意些什么?
上午九点整,张先生开始撤灵棚了。接下来,就是给母亲开光,昨天“送盘缠”是给母亲的灵魂开光,今天才是给母亲开光。张先生叫木匠宋华师傅把棺材天推开,哥哥把给母亲买的一套现代的棉衣放到她的贴身处。母亲穿的一身装老衣服是在八九年前请自家侄女陆相云给手工制作的。经过一些简单地布置以后,开光仪式正式开始。给母亲开光的人依旧是嫂子,我们也拼命地往前冲,想看母亲的最后一眼。然而安财大叔、还有其他的一些长者都把我们往后推。说是一旦眼泪掉进棺材里对后人不好。我好不容易才看了母亲最后一眼。母亲安详的睡着,没有半点病人的样子,我嗷嗷大哭起来。嫂子开光的顺序几乎和昨天“送盘缠”时所说的一模一样:
开眼光,观明堂。
开鼻光,闻供香。
开嘴光,吃牛羊。
开耳光,听八方。
开心光,亮堂堂。
开手光,抓钱粮。
开脚光,站佛堂。
……
依旧是每道喊三遍。经过不分昼夜的守灵,我们都已憔悴不堪,每天几次的哭灵,我们的声音都沙哑了…… 母亲弥留之际得到兄嫂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因此,嫂子在开光时也抽搐过去了。
给母亲开完光之后,就是“刹钉”,也就是“封棺”。木匠宋华师傅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拿着几个大号钢钉。在左侧“刹钉”时,我们要喊:“妈,躲钉,往右躲。”在右边“刹钉”的时候,我们要喊:“妈,躲钉,往左躲。”灵车已在母亲的灵柩前等候。主持白事的张先生让我抱着棺材头,后面很多人用绳子,喊着号子,平稳地把母亲的灵柩放在车上。
灵车前早早地跪好了母亲的孙男娣女,论资排辈,排成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披戴着标志着自己身份的孝服。由于父亲已经去世,按族里的规矩,由我给母亲摔“丧盆子”,哥哥扛幡。主持白事的张师傅看了看时间,“开始吧!”我把孝子盆举过头顶,身上好像有股浓浓的暖流涌上心头。随着“丧盆子”破碎声响,灵车便徐徐启动了。哀乐低沉,悲悲切切。灵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哭声撕心裂肺,响彻云霄。送殡的队伍长达数里,送葬的族亲加之围观的乡友,从村头到村尾,二百多人浩浩荡荡。
灵车过了小庙,车子开始停下来,所有男性都要上车,女性全部返回。灵车也在我们家族头车的带领下缓缓地驶向母亲的墓地。
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墓地到了。父亲于四年前就在这里等候了。主持的张先生叫人在离父亲棺材的旁边挖了一个小平台,又叫人拿来红布,还有一双筷子。先是把红布放在两个人棺木的中间,红布上面又放上一双筷子。意思就是两个人以后可以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了。
哀乐声再次响起,那是从深厚的泥土里吐出来的、用功底深厚的胸腔提炼而来的,真切、朴拙、凄凉。主持人嗷嗷的祷告声,棺木碰撞土块的嘭嘭声,风吹白幡和花圈的哗喇声,观望人群的窃窃私语声,还有灵魂深处毫无头绪的喊叫声,混合成一股股强势的声浪,在墓地中冲来撞去。就在这阵阵声音的波涛之中,母亲的棺椁平稳地移到了墓穴,又渐渐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母亲终于回到了那片曾经浸透过她的血与汗、爱与恨、苦与乐的土地,那片生她养她、折磨过她、温暖过她的土地了。
所有的花圈都放在一旁,因为今天是平坟,明天天亮前圆坟的时候,花圈才可以放在坟头。接下来就是差不多一车的烧纸卸下来,然后就是家族里年岁大点的哥哥把纸点燃。我们跪在母亲的坟头,这也是我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为母亲的最后一次劳心劳神了。不论别人对这道场怎么看,而我觉得,通过这种跪拜,可以表达我对母亲的感激和怀念。
燃烧!燃烧!随着纸钱的迅速燃烧,我看见血红色的火苗在空中随风挣扎、旋转、升腾、起舞。
啊,那难道就是我母亲的灵魂吗?就是我母亲的呼喊吗?那该是怎样一种撕心的离别,怎样一种美丽的蜕变呀!它使我对“家”的最后那具框架都给一把火焚毁,永不复存在了。是的,母亲的老屋,曾经的家园,儿时的石板桥、旧时的青砖黑瓦,若能残存于记忆,那是多么幸运。这幸运和不幸运的世事,一起升腾于虚幻的天界。我们的家完蛋了,或者说我们的“家”随母亲一起升腾而去。从此,乡下世界里曾经赋予我的游戏、温暖、故事、青山、远水,都到了我们无法感知的别处。母亲把死亡给了自己,也给了别人;所有亲历过的人事都破败了,要来的也将分散;而依旧没有谁学会思索和真正的悲伤;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作尘土,就像那堆佯装的孝道和智慧的灰烬……
后序:葬花吟
给母亲烧完“头七”,我便回到了上海。我在这座城市已工作生活了15年,这座城市对于我来说,同样是既熟悉又陌生。我又像往常一样来到康健公园。也巧,上海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早,谢得也早。雪白雪白的白玉兰花谢满了一地,在朝霞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凄美。母亲的名字叫谢永霞,母亲生前和父亲也曾在这个公园的附近逗留过。望着满目凋零的白玉兰花,我忆起了曹雪芹《葬花吟》中的几句词:
尔今死去侬收葬,
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完稿时,已是清明时节,哀思如雨……
2014年4月1日上海徐家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