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陆相华
关于“牛”字的成语很多,比如牛气冲天、牛运亨通、牛转乾坤等。初二下半年休学的时候,我家养了两头大犍牛,其中一头是黄色的,另一头是黑色的。犍牛就是被阉割过的公牛,性情比较驯顺,容易驾驭,易于肥育。对于犍牛的命运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拉犁,一种则是育肥后宰杀吃肉。起初我还很惊讶,原来我们家是有过一头犍牛的,怎么突然出现了两头?这两头犍牛块头十足,吃起草料来呼呼地喘着粗气,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如果算经济账,很少有人饲养犍牛。我那时虽然年纪尚小,但也懂得“母牛生母牛,三年五个头”的道理。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养乳牛,而养起了犍牛?”
父亲说:“这不是新惠(敖汉旗政府)赵喜你表大爷家你二姐夫在外贸局工作吗,年初种完地,我和你妈到你表大爷那里去了一趟。”
赵喜的母亲是我父亲的亲姑姑,也是我的亲姑奶奶,按理说亲戚不远。原来只是听父亲偶尔提起过,只是也从未见过面。我们家的成分是“地主”,我的太爷是闯关东过来的,我的爷爷他们可能有哥五个,姐三个。我的大爷生卒不详。我的爷爷在家族中排行老二,很有很有经济头脑,但脾气暴躁,“大风暴”的时候吃了枪子。我记事的时候只记得我四爷、五爷。四爷本分老实,“大风暴”的时候没挨过整。我的五爷当时逃到锦州等地,后来“大风暴”就过去了。我的三爷他们当时在古鲁板蒿北部的东他拉另立门户。东他拉我三爷那一支,那些年一进年关,总有人到我们这面的祖坟来上坟烧纸。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少看到他们到我们家打打间。虽然我们是本家,但走动得并不是很近。三嫂(我三爷的三儿媳妇)是我们营子宋家的姑娘,我们小的时候,记得三嫂回娘家时,会到我们家坐坐。那时候我的父母都健在,大家在一起又说有笑。那些年日子困难,我们还互相接济一些粮食,很有亲情味。
我的一个小姑奶奶嫁给了我们营子的冯家,也就是冯泮河的母亲。冯家当时也是地主,听说他们还有个“冯家围子”,有枪、也有大烟土。我还有一个姑奶奶嫁给了王家,也就是我们营子王海云的母亲,老王家是贫农。因为王家是贫农,我爷爷在“大风暴”的时候,有一些大烟土等值钱的东西藏到了王家。“大风暴”过后,我的奶奶也没了,父亲便成了孤儿。由于父亲的年龄尚小,王家也没有归还属于我们陆家的东西,父亲更是没法讨要。只是记得王家的日子在我们营子里并不算困难。所有这些只是传说,都不足以为证。
我的另一个姑奶奶就是前面说的赵喜我表大爷的母亲。据说赵喜的父亲是沟里人,具体指哪,我不知道,可能是山西或者是山东那面的。赵喜从小识文断字,念过私塾,他们家那时候的成分其实也是地主,但是人家书读得多,比较开明,对当时的形势看得很透彻,可能还给八路军捐过款。总之,在“大风暴”中不但没有挨过整,而且还当了官,赵喜我表大爷最辉煌的时候当过副区长。
父亲从小失去了父母,还被人起外号叫“地主羔子”。母亲说,她出嫁的时候,父亲只有两节小黑柜。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们家的那两节小黑柜一直都在的,夏天天热,我们晚上就跑到柜子上面睡觉。有时候逢年过节,母亲还把柜子的盖子翻过来,用来擀花椒,或者擀饺子皮等。柜子里有一个花被面做的包裹皮,里面还放一些粮票、布票、钱票之类。总之家里的宝贝都放在两节柜子里。过了好多年,父亲又请人用清油涂了一下,还画了一些米黄色的假木纹,多年的老屋又焕然一新。
我们家的男孩多、开销大,一直没看到我们家有富裕的时候。大概是穷则思变吧,父亲终于鼓起了勇气去了一趟新惠,找到了他的表哥,也就是赵喜我亲表大爷。父亲说,他是和母亲一起去的,还特意杀了一个羊。母亲说:“人家真是富有,我们去的时候,端午节已经过了,可是人家大盆里的粽子还有好多。我们去了,对我们也确实很近便。”赵喜我表大爷问我父亲有几个孩子,我父亲说三个,都是儿子。赵喜我表大爷说:“可不要再生了,生那些玩意有啥用?以后你们日子可咋过啊。”父亲跟我们说:“你们哥三个以后可千万长点心吧,不然被人家瞧不起啊!”母亲也跟着说:“你表大爷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可不得劲了,以后你们可得长点心。”
虽然话是那么说,赵喜表大爷为人办事还是比较讲究的。赵喜表大爷找来了他的二女婿,也就是我的二表姐夫。我的二表姐夫当时在敖汉旗“外贸局”工作,也可能是经贸局等其他称呼,专门负责进出口贸易的。二姐夫说:“现在咱们内蒙古地区有政策,你们在农村饲养精牛出口卖到国外能赚钱。”赵喜表大爷说:“听了吗,你家不是有一头犍牛吗,回去好好喂,啥时候上面有政策就通知你们。”父亲和母亲听了以后如获至宝,很快就“打道回府”了。
“犍牛出口能赚钱!”这在当时应该是第一手信息,也是一条非常有价值的信息。我们家原本有一头犍牛,回到营子以后,父亲把这一信息透露给了他的表哥,也就是我们营子的王海云我表大爷。因为从赵喜表大爷那面拎,父亲和赵喜,父亲和王海云他们的亲戚是一边远,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于是,父亲又和王海云表大爷插伙买了一头犍牛。就这样,我家就有了两头犍牛。春期种完地,两头犍牛就开始育肥了。无论是人还是牛,育肥是要吃东西的。在那青黄不接的时候,两头牛育肥也成了一件要命的事情,新铡的一小屋子干草,没用多长时间就被两头大犍牛吃没了。与之相匹配的还有大量的苞米、高粱等一些细粮。父亲说:“为了让两头大犍牛出国,可谓倾家荡产,竭尽全力。”
赵喜表大爷家的二姐夫来信了,说上头文件下来了,今年的“外贸精牛”可以进城了等候了。父亲说那些日子他兴奋得不得了,仿佛一夜暴富的梦想就要变为现实。父亲还说,原本是想把草口袋放到牛背上的,可是牛毕竟不是马,牛拉犁也可以,可是让牛驮着东西走路总是有些不习惯。两头犍牛驮着草料口袋总是摇摇晃晃,走一会就回头用犄角把草口袋弯到一边。父亲只好捡起草口袋再放到牛背上,不一会,牛又用犄角把草口袋弯到一边。后来牛把草料吃得差不多了,父亲索性把草口袋背在自己的肩上。
父亲说虽然费事,但是心情高涨。父亲还说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还可以唱歌,或是吹着口哨,碰到有草好的地方,就让牛停下来吃草,还可以躺在草口袋上打个盹,睡上一觉。碰到有小河的地方,父亲就让牛停下来喝水,他也会从口袋里掏出母亲做的馒头。吃完馒头之后,父亲也会和牛一样在河边喝水。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差不多走了两天两夜吧,父亲赶着两头大犍牛,终于来到了新惠的边界。父亲又通过打听,找到了敖汉旗“经贸局”。
因为我的表姐夫是当时“外贸局”的一把手,加上有他的岳父,也就是我表大爷赵喜的关照,我父亲和他赶来的两头犍牛享受到了“国宾”一样的待遇。父亲说,“外贸局”外面有一个空场,空场里有上百头牛,咱们的两头犍牛在家里看着挺大,人家的牛喂都是喂的酒糟,那才真是胖得和牛似的。但是咱们有亲戚,你姐夫是那里的负责人,咱们这两头犍牛不论是检疫,还是过秤,都是001、002号,引起了同行卖牛人的刮目相看。这些“牛人”有的还带了白酒、熟食,让我和他们同甘共苦,以便有什么磕磕碰碰的地方帮忙说句话。有时候“外贸局”二姐夫还特意给父亲送过来一些油条、馒头之类,父亲也因此成了“外贸局”里的最“牛”的人,父亲有些飘飘然了……因为想“出国”的牛太多了,又因为上面的指标太少,谁都不愿意放弃这次“出国”的机会。
所有程序都已走完,人和牛都在“外贸局”的大场里等待着“出国”的消息。消息终于下来了,我的二表姐夫把父亲叫到一边,说是国外一个什么地方最近有疯牛病,今年出口指标全部没有了。二姐夫让父亲赶着牛先回去,等明年有机会再通知父亲。父亲的脸色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顿时就蔫了。其他人看到父亲背着草口袋,赶着他的001、002号大犍牛离开了“外贸局”,马上都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一场热热闹闹的犍牛“出国梦”终于破碎了。这一切让我想起了小学语文课文学过的《多收了三五斗》……
父亲说赶着牛回来的路上,远没有去的时候走的快活。两头大犍牛的吃和放都是个问题,“幸好你回来了,没事在家里放牛吧。”就这样,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放牛娃。
记得当时和我在一起的放牛的是我们营子的周海玉,当时他们家也有一头黑花犍牛。周海玉他们住在营子的南头,我家住在北头,中间有一条不短的赶牛道。赶牛道中间有一个药浴池,药浴池再往北有一个石家的树园子。每天吃过早饭,或者吃过午饭,周海玉都是早早地把牛赶出来,在石家的树园子跟前等我。天热了,周海玉就坐在树园子下面的阴凉地等我出来一起走。我俩赶着牛一直往西,在二份地和西湾子中间的坎下。那里有一个大坝,大坝里面是庄稼,庄稼的地头有一些水草。为了不让牛吃到地边的庄稼,我们每个人都弄了一个自己认为满意的“赶牛头”,其实就是一个打牛的木棒。老牛很精的,它们一边吃草一边看着我俩的动静,趁着我们不注意,就跑到人家的地里吃庄稼。我们一边骂,一边吆喝,远远地把赶牛头甩过去,然后又捡起。
老牛也和我俩斗智斗勇,牛看到我们来了,赶紧又回来吃草。有时候我和周海玉看看周围没有人,也就成了牛的同伙,反正这会没人看着,让牛先吃一会吧。牛也好像心领神会,看到有不熟悉的人过来,不用说,就拐过来吃草。那时候我们两家的牛放得是最胖的,走起路来,屁股上的腱子肉都是一颤一颤的。太阳也渐渐地下山了。我俩就开始把牛又顺着赶牛道,赶回了家。有时候,我俩每人还背着一个大口袋,放牛的同时,顺便捡一些淤柴干棒,填补家用。每当我俩从村子里的赶牛道通过的时候,总是引来人们的啧啧赞叹:“这几个大犍,可值两个钱了。”也曾有人问我家的牛卖不卖?我说:“不卖!”可能是因为他们出的价格太低,也可能我还在继续等待着两头犍牛“出国”的消息,或是我对牛有了感情。母亲看我说得那么坚定,自己也没了主意。
“天有不测风云。”有一次,我又和周海玉一起到西湾子那面放牛。忽然有人在上游喊:“发大水了,河北面放牛的快过来吧,一会水大了过不来了。”这是我们那个年龄所料不及的事情。我们赶紧把牛赶到河岸,上游下大雨发大水了。原本不深的小河瞬间变得一人多深,对岸的一些大人在吆喝着让我们怎么过来。周海玉会水,先赶着一头牛,带头过去了。水势仍在大涨,不能再等了。我先是赶着一头牛,跟着周海玉的那头牛先过,然后自己捹着另外一头牛的尾巴,尾随其后。因为牛是会水的,牛过河的时候尾巴都是露在外面的,而且力度很硬。大概是我也会一些水性吧,除了衣服湿了以后,人牛平安。回到家里,妈妈不但没有责怪我,还把我捹着牛尾巴过河的故事,又增添点不少油盐酱醋讲述给别人听。
近处的草都被牲畜吃得没有了,老河的西边又发了大水,我就和周海玉商量,我们决定往东北去。为了能够找到适合放牛的地方,我们过八份地那面的赶牛道往北,差不多到老河北的“三道沟”了。那里有一个小河,小河的周围长满了水稗子草。我们在那里碰到八分地放马的邵六,还有杨文存。因为有了四个人,我们有时候会坐在水稗子草上打扑克。因为水稗子草底下有稀泥,坐一会就会渗出水来,打扑克也不方便。在我们不远处有一片沼泽地,其实现在想想很危险的。几头牛的重量很重,老牛为了吃到沼泽地旁边的水草,一不小心四条腿全部陷进去了,只剩下牛头和身子,我们和牛都急坏了。
周海玉说:“没事,让它先歇一会,牛的身体大,轻易掉不进去。”过了一会,周海玉说,一会我在前面赶,你们几个在后面喊。让牛觉得不是一个“人”在使劲,有可能会起到“轰动”作用。“驾!驾!”周海玉在起前面喊,邵六我们几个在后面喊,我还拿起“赶牛头”朝着牛的屁股一边打一边喊,忽然听到“哞——”陷进的牛是我家的那头黄犍牛,也就是“外贸001”。“外贸001”的先是发出一声吼叫,然后两条前腿猛地蹦出了地面,后面两腿尾随其后。我的“外贸001”终于蹦出了沼泽地,嘴里还不停地喘着粗气……我们的牛,还有他们的马又开始在那面吃草了。一切都是有惊无险,一切又终归于平静。
“咱们摸鱼去啊?”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我们几个家伙把衣服全部脱光放在刚才打扑克的水稗子草上面,下水去摸鱼了。有水的地方就有鱼,也许我们身边的那条小河从来没有人骚扰过吧。那天就连我这个笨人,都摸到了十几条大大的鲫鱼,而周海玉他们几个更是收获颇丰。
从那天夜里开始,我们的老家下起了连天雨。尽管是七月份,仍觉得“寒风刺骨”。我和周海玉都没有到东北三道沟去放牛。可能是摸鱼有瘾吧,第二天,杨文存带着弟弟,穿着裤衩又去东北那面放马了,其实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要去摸鱼。没过几天,我们就从八份地传过消息,说是杨文存哥俩放马失踪,好几天没有回家了。还找人给算了卦:“往北去找吧!”杨家人找了好多天,也去了河北“三道沟”。“三道沟”那面人说碰见了两个放马的孩子,问他们说:“这么冷的天干啥呢?”他们说:“找马呢。”再后来,人们在“三道沟”附近发现了杨文存哥俩的尸体,哥哥抱着弟弟,两个人的身上还盖着几颗水稗子草,尸体都快要腐烂了。杨文存他们哥俩“遇难”那一天是一九八四年七月十四日。杨文存那一年和我一样,也是休学在家,只不过他是从初三休学的,我是从初二。
自从我休学回家放牛,父亲就带着哥哥还有几个人到奈曼干活去了。父亲说他们承包的项目是一个乡政府的办公楼,建筑风格很有民族特色。父亲虽是从小天资聪颖,但这么大的一个项目还是第一次遇到。父亲说当时那幢楼应该很超前,有一个檐子,还是椽子,我记不清了。反正,父亲和甲方看了好多天图纸,都没有弄明白。父亲说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突然醒了。后来,他找了好多纸,先是弄了一个模型,又把那个模型拆开,然后又折叠几遍。第二天,父亲找到了甲方的包工头,并按着自己的意图画了一个施工图,得到了甲方的认可。父亲说当时乡里还给他们发了2000元的奖金。父亲又把这2000元奖金按照功劳大小发给每一个工人。尽管那一次大伙跟着父亲没有赚什么钱,但也没有赔上,村里的人都说父亲这人干活讲究,没有私心。
一转眼,九月一日开学的日子就到了。我原本打想到医院重新开个诊断,后来医院的大夫说,休学后再上学不需要开复诊证明了。就这样,我又开始在初二进行了复读。虽然我在家里放了一个多月的牛,复读的日子还算轻松。复读时间不长,学校举行了年级组各项竞赛,我报了两项:作文和物理。我的参赛作文题目是《村里的新事》,获得了年级组的一等奖。作文的素材与我放牛的那段经历有关。因为我在放牛的时候,目睹了村里的一个“二流子”,买了一个四轮子发财致富的故事。点评老师说我的作品写出了“新”意。我的物理竞赛也得了奖,两项加在一起得了十来个笔记本,很是有点沾沾自喜。
有一天中午放学逛集,我突然看到我的表大爷王海云,还有村里的成万方,按照老乡亲,我叫八大爷,也是父亲的好友。王海云表大爷手里还拎着一根木棒。我赶紧过去问话:“老大爷你们过来干什么来了?”“这不是你们家的牛丢了吗,我和你八大爷我俩到集上看看,是不是有人偷了过来卖了。”我一脸惘然,一到学校把暑假放牛的事情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成万方八大爷赶紧说:“没事,没事,你在几年级呢?赶紧上课去吧。”成万方八大爷拉了一把王海云老大爷说:“家里的事最好别让小孩子知道,咱们还是到那面看看吧。”是啊,我上学了,家里的牛怎么办啊?父亲和哥哥在外面打工,母亲还要忙秋,两头大犍牛谁放啊?
我周末放学回家,父亲他们也从奈曼干活回来了。他先是给我讲述他们在奈曼承包工程的事情,然后又跟我讲述那次丢牛的经过。父亲说不知道是咱们家的牛没有拴住,还是半夜有人偷牛,反正那天晚上刮大风,我睡着了。这回丢牛,权杖你哥了。你哥码着牛蹄子印,一直撵到羊场小河子那面,我们开始是一起出发,后来又分头行动。你哥年轻跑得快,两头牛没有走汽车道,在渗金吐那面有一个沟,咱们家的牛在那里拉了一坨牛粪。我们路过的时候,牛粪还没有冻,我们在牛粪跟前看到你哥哥在那里用树棍子写了几个大字:“相民从此路过!”我们知道你哥肯定发现咱们家的牛了,我们几个人就原路往回返了。这回丢牛肯定是有人偷走的,可能有人认为你上学了,或者以为我外出干活还没回来。相民你哥说,快要追到羊场那面了。你哥从那里发现了两头牛,没看到人,估计牛赶不走了,或者发现后面有人追,就放弃了。
父亲说,“也算是不该破财,你哥赶着牛回来的时候,还捡了一个兔子,他赶着牛到家快半夜十二点了,你哥的腿也走肿了。你哥赶着牛还没进院,我和你妈着就听着动静,知道就是找着了。”母亲也说:“该是不破财!”我还看到那头“外贸001”的老黄牛的背上有一条三十多公分的疤痕。我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可别说了,你上学了,两头犍牛没人放。你妈有时候要忙着收拾庄稼。两头牛总在家里拴着不吃东西也不是办法。有时候你妈把牛赶出去放放风,两头牛不听话,总往人家地里跑。也不知道是牛吃了谁家地里的庄稼,被人家用镰刀给砍的,差点没砍死,你妈说牛皮那么厚,都砍透了,浑身全是血……父亲还说,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买牛不如卖掉了。我问过了,外贸牛好几年碰不上一次。犍牛不下犊子,除了吃肉,也没有什么用。
又有一次周末放学回家,天空还下起了大雪。我又跑到牛圈里去看牛。“牛呢?”我问父亲。父亲说:“卖给咱们营子景德新了!”“他买牛干啥?”“杀了!”“两头牛都杀了?”“嗯!”景德新没有儿子,他从生产队的时候就开始杀牛,那时候给谁杀一头牛,谁就给他一个牛头。在生产队的时候,我也曾看过别人杀牛的场景,几个壮汉把牛腿绑好,然后用杆子压着,老牛一边看着屠夫磨刀,眼里一边流着泪水。牛拉犁为了人,牛老了,人把牛杀了。母亲说:“牛是大动物,杀牛的人要么是无儿无女,一般对后代不好。”
鲁迅先生说过:“伟大的心胸,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气概——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的勇气来应付一切的不幸。”牛被杀的时候,人们先是看着牛觉得可怜,也有些人把脸背过去,甚至流下了眼泪。然而等牛杀好以后,牛肉、牛头、牛腱子、牛肋条、牛肠子、牛肚子、牛血等都分给了各家各户。人们吃着牛肉馅饼,啃着牛排,喝着牛杂,咂着白酒,讲着一些与牛无关的荤素,仿佛牛只是人生的佐料,只有吃的时候,才产生兴趣。
我没有问父亲那两头大犍牛卖了多少钱,只记得那次返校的时候,父亲比平日里的学杂费多出了一张十元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