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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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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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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在芦花深处的悲歌

——读吴光辉的散文集《芦花满天》

文/ 陆相华

那是一个似梦非梦的夜晚,苏北泗阳陈圩老家那片乡野的月色,把天地连为一体,到处是一片银白,到处是一片缥缈,使“我”仿佛置身自己的前生或后世。满是薄雾缭绕的那条废黄河土堤上的那片芦苇滩,静得如无人之境,似乎让人能听到那片洁白的芦花、摇摆着肥叶的芦杆和亭亭玉立的玉米在窃窃私语。“我”行走在紧贴着地面飘拂的雾气里,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好想自己在梦里起飞了。“我”祖父母的那座土坟便安安静静地躺在那片苇滩上,坟头上有几棵野草正在月光下轻轻地摇曳着细腰……吴光辉的儿时生活可谓“颠沛流离”,他在《故乡的背影》中说,他的出生地在扬州的外婆家,后又到苏州,再后来又在淮安泗阳乡下的奶奶家。七岁时,又告别了十分疼爱他的祖父祖母,来到了在阜宁工作的父母身边。从此,他在阜宁生活了二十多年。

无论是扬州、还是苏州,无论是泗阳,还是阜宁,这些地方都与江苏的洪泽湖有关。泽湖湿地是中国四大芦苇荡之一,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还在这片浩瀚的苇荡深处秘密建起了洪泽湖临时指挥所。著名作家吴光辉《芦花满天》这部散文集,让人随处都能看到摇曳的芦花,哀婉的笛韵,还有悠长的悲音……

大雪是喊魂的季节

天黑透了,雪越下越大。表大奶取来一碗清水,摆上一双木筷,找来一张杏黄纸和一面小镜子,默默地安放在家门口冰冷的泥桌上。她让两个毛伢举起白纸扎成的招魂幡,站到门前的路口,最后叫表婶爬上茅屋顶,扯开她男人留下的衣裳迎风挥舞起来。那件粗布军衣在寒风中上下飞舞时发出咧咧的声响,像是撕破了布衣,更像是撕破了心肺。表婶一边呜呜拉拉地号哭,一边扯开悠长的声调,向幽暗的远方呼喊起来:“回来呀——你快回来——娘在家等你呀——呜呼——”“回来呀——你快回来——娘在家等你呀——呜呼——”“回来呀——你快回来——娘在家等你呀——呜呼——”雪夜的芦苇荡犹如大海,凄楚揪心的呼喊便在这夜的海面上扩展蔓延开去,一直到最后被淹没,听得渗人得慌,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呼天喊地地喊了半夜,表婶吞嗓管喊哑了,喊出了血,再也喊不出声来,表大奶面前的清水依旧没有显灵,还是不见表爷的魂归。雪下得更大了,将土村子覆上了一层白皑皑的雪被,将村后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变成了雪的海洋……

《大雪是喊魂的节气》是通过淮河地区喊魂习俗的描写去衬托表婶对表叔的思念、思恋、寻觅过程的思考。作品通过喊魂这个民俗载体,把具有乡土特色的风情生动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或许是表爷走得太远,无论表婶怎样的呼唤、表爷的魂就是没有归来。其实,表婶的呼喊肯定传不到那个叫五条岭的地方。那个地方是表婶家南面盐城步凤的一处芦苇滩,南北走向并行排着五行不到一人高的土堆,远远望去像是五排山芋行。这就是被当地人称为五条岭的乱坟场,这就是六十年前草草掩埋在苏北盐南战役中牺牲的三千烈士的地方。这里离表婶家有三十里地,近三千位烈士被草草地掩埋在这片僻壤荒滩之中。六十年来,这里没有人瞻仰,没有人祭奠,也没有人凭吊……谁成想,六十年后已经风烛残年的表婶在这个大雪天,居然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五条岭。这里没有高大的石碑,没有豪华的墓葬,唯有山芋沟一般的荒岭,唯有半人深的衰草,唯有在大雪中瑟瑟作响的芦苇。这里十分安静,静得能听到黄草枯苇摇摆身肢时发出的唰唰声响,这里静得甚至能聆听到长眠地下的三千烈士的尸骨,无怨无悔地腐蚀分解时发出的丝丝声息……

我曾拜读过吴光辉的《一座湖的前世今生》,近年来,作家吴光辉在的淮河民俗文化系列作品的创作中,对乡土散文的悲情意向的描摹上进行了不停地探索和尝试。吴光辉在《大雪是喊魂的节气》中,正是通过表婶对悲惨命运的深情理解与艺术表达,才使表婶这个人物形象深深地打动人心。

悲怜情怀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属性之一,吴光辉就是这样一位用悲悯情怀来支撑写作的作家。他的散文无论是写身边的亲人或者文化名人,大多通过一些悲壮的基调,去拨动读者的心弦。《青春祭祀》就是叙述刘保罗、丘东平和任光等三位抗战英雄的悲剧故事。作为中国现代著名话剧家,刘保罗因饰演电影《西线无战事》主人公保罗,将名字改为保罗。他因临时替补排练演员,被枪伤致死。吴光辉在他的散文《青春祭祀》中对刘保罗有着高度的评价:保罗是为追逐蝴蝶的美丽含笑死去,刘保罗也是为追求自己的艺术之美,含笑死去。只有三十四岁的保罗微笑着扑倒在苏北这片疼痛的泥土上。刘保罗居然和《西线无战事》里的描写保罗之死惊人的相似。刘保罗快乐地死在了自己编导的戏剧情节里。他死在了12年前更名不详之兆的应验里,他为了这个应验,自己给自己设计了一个戏剧化的悲惨结局。

被誉为“中国现代战争小说之父”的丘东平,因发表代表作《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而成名。他还时一个失败者,曾参加农民暴动、松湖战役、福建倒蒋事变,带着悲愤的心情逃到了苏北。丘东平还是一个有着完美最求的理想主义者,在掩护华中鲁艺二百多名师生撤离过程中,看到许多毫无战争经验的师生纷纷倒在血泊之中,他就像一头受伤的公狼嚎叫起来……丘东平自觉无颜去见陈毅,毅然选择自杀。随着最后一声枪响,丘东平在他的脑海里猛然闪过了战乱中颠沛流离、音讯全无的妻儿之后,就永远地闭上了他那双深陷下去的忧郁眼睛。他死在了自己小说的悲情意象里,同样是悲伤忧郁的雾在他渐渐变凉的尸体四周徘徊不散,而那片芦苇却在不停地压低腰身向他致敬。

吴光辉对散文悲情的描写始终通过个人情感去辐射大众情感,进而表达大众情感,从而避免散文情感的矫揉造作。

1941年1月13日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随着那颗流弹一路呻吟着划破夜空的忧伤,任光体内隐藏已久的悲剧预感终于得以应验,他的那件墨绿色羊毛衫的胸口慢慢地绽放出一朵璀璨夺目的血色鲜花。一曲悲壮的乐曲从远处的山坳间传来,旋律如壮士一去不复返般的壮怀激烈。任光是与聂耳、冼星海齐名的著名作曲家。任光的成名作《渔光曲》以委婉抒情的曲调,从容舒缓的节奏,展示了旧中国渔民的苦难生活和悲惨命运,抒发了劳动人民蕴藏在内心中的怨恨和惆怅情绪。随着电影《渔光曲》的问世,而同名主题歌《渔光曲》,也随着影片的上映,成为家喻户晓的流行歌曲之一。

那个冬夜充满了黑黢黢的死亡预感,寒风嚣张不已,雨雪飞扬跋扈。任光与新婚的爱妻一起逃亡在狭窄的山间泥泞的小道上。他含泪谱写了《别了,皖南》(曲)。1941年初,蒋介石一手制造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1月4日,新四军9000人马唱着《别了,皖南》告别云岭。任光、徐韧夫妇随军部直属队踏上撤出云岭的征途。6日,部队行进至泾县茂林地区时突遭国民党军伏击。13日,任光和军部直属队的许多非战斗人员,退到一个叫石井坑的小山村。敌人居高临下疯狂地向人群射击,任光不幸中弹。那壮怀激烈、悲伤激愤的曲调,在血肉横飞、尸骨遍野的战场上空扩散开去,悲怆的旋律便是苦风凄雨在皖南这座荒山的四周徘徊不止,激愤的音符便是漫天雨雪纷纷扬扬地落满整个皖南的山山水水。任光没有逃出包围,他默默地死在自己的悲剧预感之中……

梦境就在舞的尽头

梦的语言是文学,梦的意境是温情,梦的价值是寄托。汪曾祺,1920年3月5日生于江苏省高邮市,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把《受戒》当成一个梦来写,因为这是一个永远已逝的梦,也是梦想。这是作家创作的目的,表面上写小明子和小英子的初恋,实际上还有更丰富的内涵,那就是他们的初恋中表现出来的清纯、和谐,小明子的聪明能干,小英子的活泼大方,他们对戒律的藐视,他们旺盛的生命力,而所有这一切美好的东西,经过几十年新生活的改造,已经不复存在了。于是,表面上欢快的《受戒》,便饱含了作家的隐痛,表面上的初恋题材,表现的却是作家对纯朴人性的歌颂与对理想生活的渴望。

吴光辉的文化散文底蕴深厚,历史知识丰富,既让人增长知识,又能让人启迪心智,字里行间弥漫着他的家国情怀和人文情怀。吴光辉在《做梦的空间有多大》一文中对汪曾祺的先生有着极其精彩的描述:汪曾祺的灵魂在梦里飞过了好大一个湖,穿越了一个十分热闹的县城,然后来到一个河边,长有一片芦苇,看到芦苇丛间有一只船正在等他。船上又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还有一个正在剥莲蓬的女孩子。汪曾祺在《受戒》里按照自己的意愿,让自己的灵魂与这位名叫英子的女孩子将这个美梦演绎下去,让自己在虚构的世界里重温自己向往已久的温情,最后让灵魂与英子一起飞快地划起双桨,划进了到处是紫灰色芦穗,通红的蒲棒和盛开着野菱角小百花的芦荡深处……

吴光辉还把汪曾祺和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相比较,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许多惺惺相惜的人文情怀。他觉得汪曾祺与沈从文的情感之深不仅仅是因为师生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相似。他和沈从文都是“北漂”,后半生全都“蜗居”在北京,而他们全都思念故乡,都以乡土文学而闻名于世,他们的家乡又都没有一寸房产。思念家乡却又无家可归,成为伴随他们一生最为苦涩的乡情。1997年6月16日上午10时,七十七岁的汪曾祺在北京仙逝。汪曾祺带着他一生太多的愧疚,带着他一生太多的遗憾,也带着他一生的梦,见他的老师去了……他看到了自己的遗体边摆放的不是花,而是一盆草,那就是《受戒》里英子喜欢采摘的荸荠草……

吴光辉的散文涉及的古代和近代人物的比较多,特别是文化名人,主要是从他们的人生际遇起笔,去发现人生无常乃至命运某些神秘性,还有对历史评价的再认识和再发现。

花果山其实没有水帘洞,所谓水帘洞完全是他意想洞开。花果山是他的虚拟世界。他会伴随这个完全虚拟的世界走完了他贫困潦倒的一生,他又会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尽享荣华富贵。虚拟的个性,是他的必然,也是他的归宿。他的一生从未当过官,可在这里他会指挥天兵天将、千军万马;他的一生从未亲历过寒窗十年一朝得第的狂喜,可在这里他会领略衣锦还乡、前呼后拥的狂欢。吴承恩一生穷困潦倒,晚年写下巨著《西游记》寄托心中怨愤。“少年不懂孙悟空,读懂已是中年人”。经典的文艺作品都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孙悟空的原型里,处处都有《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的影子。纵观吴承恩的一生,就像一个孤胆英雄,用50年的努力当上官,用一场牢狱看破了红尘世事。

吴光辉在《一个浪漫灵魂的最后挣扎》一文中对于吴承恩的晚年描写极尽悲凉:无奈叹息是虚拟世界里的经久不息的飓风,乘着这股狂风把自己的生命季节推向了永久的寒冬,让铺天盖地的冰雪把自己的思绪冻僵,最终让孙悟空向玉皇大帝讨一杯毒酒一醉方休。吴承恩就是在一次酩酊大醉之后,孤苦伶仃、万般无奈地死去。他用在现实社会与虚拟世界里的双重失败,为自己赢得了永恒……

深秋的马家荡透露出一股股肃杀悲壮的消息。萧瑟的西风将一望无际的芦花刮得向东倾倒而去,由芦花组成的海洋卷起一阵阵前仆后继的波澜,发出一阵阵苍凉浩荡的声响。有几株生长在湖水中央的芦苇,构成了一处孤独的近景,那细长的柴便是腰肢,摇摆的芦叶便是手臂,而洁白的芦花也就是一头白发了。他们孤零零地伫立于秋水中央,他们肯定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枯死,它们的身上也全部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慷慨悲凉。冯玉仁望着几株芦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已经苍白的头发,觉得这芦苇便是自己的今生后世了。

《血芦花》是吴光辉精心创作的红色题材散文,主要讲述了一位抗日名将马玉仁抗日的经典故事。马玉仁是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官迷、枪迷,也是财迷,他起自盐枭,发迹行伍,既做过“盐匪”,闹过“马党”,也剿过土匪;解甲归田后,热心围垦开荒,兴修水利,发展工商;晚年在极为艰难的情况下,请缨抗日。1940年,马玉仁独自面对日、伪、顽三股反动势力的夹击,遭到汉奸的出卖,被日军围困在三合尖一带,在战斗中他不幸中弹,因为失血过多而牺牲,终年六十五岁。《血芦花》故事的结尾这样写道:太阳终于落山了,晚霞照耀着芦苇荡,将冬天里的芦花染成了血色。人们找到马玉仁的遗体时,看见夕阳正照耀着他那呲着的大嘴、眯着的双眼和凝固着微笑、满是血污的大扁脸。他的右手里正紧紧地攥着那个已经血红的芦黄符。

吴光辉的作品大多立足苏北老区,深度发掘苏北的历史文化资源,是吴光辉文学创作的一大特点。苏北地处洪泽湖畔,历史上曾受到洪泽湖水灾的影响。他在的《泡在就里故乡》的开头有着这样的描写:不知何故,大凡一穷二白的地方几乎都产白酒,而日子红火的地方几乎都产红酒。苏北自南宋以后水灾连年,灾民遍野,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变成了白酒之乡。苏北个个会喝酒,人人豪饮,就连天上的麻雀都能喝二两。苏北的酒是将水灾和贫瘠放在一起发酵,又用郁闷勾兑出来的。苏北的酒是穷人的酒、灾民的酒,山干酒、高粱酒、荞麦酒,冲人,一股穷人味、苦腥味、土腥味……

幻想自由是苏北酒的本质。苏北的酒原本是灾民的酒,穷人的酒,借酒浇愁的酒。苏北的酒性格就像苏北的人,苏北的酒全都是苏北人的影子。吴光辉的天才在于极尽悲情的渲染,有酒必然会有故事。《泡在就里故乡》中记录了清朝汪廷珍,淮安状元沈坤,清末重臣杨士骧等苏北名人与酒的故事。

乡愁是哀婉的笛韵

他吹水芦笛,是思念他的发廊妹,是思念他的母亲,当然也会思念他的故乡。“我”听见过他的笛声,凄苦而悠长,深沉而延绵,我能听出他的思念之苦。“他”是“我”的大姐夫,“我”的大连襟。他恨父亲在外面打工时有了相好的,才导致“他”的母亲跳水自尽。可当他自己进了城,也有了相好之后,觉得农民工嫖了个娼,找个相好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让他不能理解父亲的是,就这么点事居然把母亲给活活气死了……他看到桥头水边的芦叶早已枯黄,虽然卷不成芦叶笛,但可以用芦柴杆刻成一支柴芦笛。他让儿子去河边折了一支带叶的芦柴来,用小刀削下一小段,一头削成斜坡,便认真地吹了起来。车上几十个打工回乡的人不再交谈,全都被他的芦笛声吸引过来。原本谈得兴高采烈的几个年轻妇女,居然被他吹得眼眶发红,前面那个心急火燎开不了车的驾驶员,也被他吹得满脸愁容,不住声地叹气。

吴光辉在他的淮河历史民俗文化系列散文的创作中,在乡土散文的悲情意向的描摹上,进行了不断地探索和尝试。他在《水芦笛》中对大连襟、大姐这些身边的人物描写与刻划,其中的故事情节惟妙惟肖,人物和场景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是随处可见。与众不同的则是,吴光辉丝毫不惜自己的笔墨对故乡芦苇、芦花、芦笛等特殊的具象,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渲染。

《水芦笛》中有一段陪“大姐夫”去他们老家为伯父奔丧的一段。“大姐夫”的一个侄子有一句“被嫖”的名言。相传本家侄子一次工作餐吃得尽兴,一连干了四大壶,便带着醉意对大家说:“别人都说我贪财贪色,全都是放狗屁!这钱又不是我从他们的口袋里抢的,这女人也不是我要嫖的!”他又自斟自饮了一壶说:“有人说我到处都有丈母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坐在村支书这个位置上,所有的女人都会主动勾引我的。所有的女人都是嫖客,我就成了被嫖的妓女!因而,不是我嫖他们,而是她们来嫖我!”从此,村支书“被嫖”,很快就成了他的一句至理名言,让人读后有了一种阿Q的感觉。

“大姐夫”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一直在苏州打工,累死累活地在码头上扛麻袋,养活家乡的老婆和五个孩子。然而二十年前他回乡时,居然撞见自己的老婆和隔壁的大哥,也就是“大姐夫”的伯父一起亲热。“大姐夫”的母亲被他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当天夜里就跑到芦苇荡里投水自尽了。他父亲是个好面子的男人,又不想家丑外扬,就硬着头皮说自己在苏州有了相好的,让母亲接受不了才跳水自尽的。从此,大姐夫和他的四个妹妹对父亲恨之入骨。直到他伯父去世了,“大姐夫”才从老伯父那里知道了真相,才让大姐夫明白自己和四个妹妹,错怪了父亲整整二十年,甚至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那可是浑身带病的父亲呀,那可是已经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啊!难怪老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坐在芦苇荡边,没完没了地吹着水芦笛!老父亲将天大的委屈,全都承担下来,却换来外界的指责和儿女的不孝,还有自己在孤苦伶仃中的死去呀。

“大姐夫”哭够了,也哭累了,便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不想爬起来,顺手扯过一根芦苇,三下五除二就做了一支芦笛,呜呜啦啦地吹起来了。芦笛悠悠,凄婉不已。几只乌鸦寻声而来,在土坟的上空盘旋着,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嘶鸣……

吴光辉的散文集《芦花满天》几乎全是悲情,全是眼泪,全是芦花。《水芦笛》是写给“大姐夫”的父亲的,而《预感大限将至》,则是写给他的祖父,还有他的父亲的。先看一段他关于“祖父”的描写:姑父提着引魂马灯在前开道,捧着哭丧棒的叔父,端着装有酒饭筛子的父亲紧跟其后,我们几个堂兄弟居中而行,有的扛着柳魂枝,有的举着招魂幡,最后是几个吹手。在河边贡上酒饭、焚烧纸钱、下跪叩拜之后,我们几个孙子辈的孩子就开始朝荡里一只一只地放起了河灯。这些河灯一共七十七只,全都是用牛皮纸糊成的小船,在船上又点着了蜡烛。漆黑的夜里,那一阵阵喊魂的锣声,一阵阵哭泣的唢呐,一阵阵女眷们悠长沙哑的号哭,在芦苇荡上传播开去,如同向四处蔓延的波澜……

吴光辉的作品既有风俗文化的精细描写,也有对亲情和生命的深刻感悟。他在文中写道:迷茫的荡面,凄楚的冬雨,黑暗的芦苇,莫名其妙地排成两排、形成两个直角的七十盏河灯,便深深地印刻在父亲的脑海里了。河灯之谜就像盘桓在记忆天空的迷雾,几十年一直徘徊在父亲的脑海里缭绕不散。祖父是七十七岁去世的,叔父是七十七岁去世的,2007年,父亲七十七岁的大限将至,父亲能否破此命数?不管“我们”怎样一再请求医生采取一切可行的医疗方案,上苍还是按它原来的意愿行事,让父亲无可选择地撒手人寰,乘鹤西去……父亲的死,也应验了他的死亡预感,祖父,叔父和父亲全都是死在了七十七岁。从此以后,七十七盏河灯之谜也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了。

吴光辉的《芦花满天》讲述了一个孤寡老人干大奶的凄惨故事。干大奶命运凄惨:丈夫被日本人投放了细菌弹害死。为了营救八路军,干大奶又牺牲了年仅18岁的儿子,最后弄成了疯疯癫癫的模样。干大奶到死还完好地保存着女首长发的50元慰问金。解放后,干大奶曾被打成汉奸,坐了三年大狱。在“我”七岁“剃毛头”仪式的时候,她为了捞起装着“我”毛发的脸盆,因神情恍惚而失足落水、丧命。干大奶让人感受到时代的荒唐与怪诞,又让人对干大奶凄凉落魄的人生境遇感慨不已,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干大奶深深的思念。

《芦花满天》一文中对干大奶的着这样的描述:在碧波万顷、芦花满天之间,干大奶的一头白发,正在荡面上静静地漂浮着,完全浸泡在水里早已僵直,而一只手紧紧攥着包裹我毛发的红布,她的脸上还凝固着一种愧疚之情。她尸体的四周荡漾着几株长着芦花的断苇,她和这些芦苇们还在缓缓地随波逐流着。这时,秋风乍起,荡面上便飞扬起无数的芦花,毛绒绒的,白惨惨的,纷纷扬扬,潇潇洒洒,像是给干大奶送葬。就在她死前的几天,干大奶还有几分得意地对我的祖母说,她不会花女首长的那50块钱,她自己乞讨的钱足够把自己送上火葬场的。干大奶火化之后被悄无声息地埋葬在那片芦苇滩上,土坟前没有立碑,四周只有一片沉默无语的荒草,不远处便是一片潇潇作响的芦苇……

淮剧是最悲的唱腔

“苦……啊……”这“苦”字如千钧之重喷薄而出,在一百多年前大清舞台上空划了一道弧线,“哇”的一声随着“苦”的惯性滑翔起来,带着泪沾着雨在半空飞旋不散。在苏北那个象征寒风苦雨、道路泥泞的舞台背景下,年方二十的赵五娘衣衫褴褛、满脸泪痕,踉踉跄跄地抱着一把旧琵琶,用莲花步踩着淮剧揪人心弦的鼓点逃荒而来。她长途跋涉,千里寻夫,一路卖场凄凄惨惨,一路乞讨风餐露宿,一路泪水涟涟,脆生生的怎一个苦字了得……面对着享尽荣华富贵、不认亲爹亲娘、抛妻另娶的丈夫,她从心底发出了一段悲腔:“我扒了七天共七夜,麻布兜土立坟堂,狠心的呀你望望,我十个指头还有伤。张大伯劝我把京城上,滴血描起图一张,送我琵琶沿街唱……”

淮剧也叫“江淮戏”,是江苏省三大地方戏的一种,也是中国较有名气的剧种之一。它发源于苏北淮河流域,流行于江苏省、上海市、安徽省等部分地区,盛行于盐城地区。最原始的淮剧起源于清朝同治元年前后,当时的淮剧名为“盐淮小戏”或“三可子”。敬神香火戏与它的合流,以及吸取了徽剧的表演方法和剧目逐步发展成了具有一定艺术效果的地方剧种。1953年,经由周恩来总理提议,国家将这个剧种正式命名为淮剧。淮剧是吴光辉家乡一种不可或缺的文化符号,至今仍在戏台上传唱的古装剧目有《赵五娘》(又名《琵琶记》)、《莲花庵》《孔雀东南飞》《蔡金莲告状》《打金枝》《牙痕记》《血手印》《玉杯缘》《荆钗记》《孟姜女》《腊月雷》《吴汉三杀》《九件衣》《哑女告状》《恩仇记》《柜中缘》《白蛇传》《秦香莲》……

“大悲调”是淮剧里的重要元素。吴光辉在他的《淹没在淮剧里的村庄》中对淮剧有着淋漓尽致的渲染。他在《琵琶记》里对赵五娘有种一段精彩的描述:赵五娘按照“香火调”快板的节奏,伴随着扁鼓、苏锣、饶钹、堂鼓等打击乐器,急急燥燥地痛骂起丈夫来,“我问你何处生何处长,爹娘恩情全忘光,生不奉养死不下葬,抛下父母忘记糟糠,枉读诗书空立朝堂,忘恩负义丧尽天良,你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薄情郎!”唱到这里全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骂得痛快,骂得淋漓,骂得酣畅……“一瓢糠……一瓢水……”“一瓢糠……一瓢水……”“一瓢糠……一瓢水……”婆婆更是愧疚不已,将赵五娘搂在怀里,痛苦流涕起来:“儿啊,饥荒岁月全杖你,如不然我们早已化成灰呀……”

大悲情的渲染一直是吴光辉的拿手好戏。吴光辉在他的《让爱在灰烬里重生》中刻画了一位自恋自私刁钻绝情的母亲形象,读来令人痛心疾首、义愤填膺。“母亲”出生于少校军官家庭,自诩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嫁给了“三撂个”、驼背腰的父亲。母亲认为父亲一辈子活得窝囊,临死才混得一个副股长。父亲临死前想拉着母亲的手一会儿,却被冰冷冷地挣脱,并摔门而去。她霸占了父亲的全部遗产,连临死前最后一丝温存还要拒绝……

关于戏剧,过去的人说,台上是疯子,台下是傻子。疯子和傻子的世界是虚拟的,两种人的世界会让历史变成精神性的瘫痪,会回到舒服的、基本妥协的生活中去。戏剧在夜晚的舞台上逗历史开心,都知道是假的,可生活就是偏偏喜欢假模假样。戏剧是人用来对抗真实的工具,并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

吴光辉在《向生命借贷》里讲述了一个关于“老姨”红颜薄命的故事:老姨是我姨母最小的妹子。在我姨母的娘家苏北里下河一带,老姨的老却是小的意思。老姨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那里的汉子总是把她作为口头解馋的话题。老姨令人赞叹的就是她的那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她每天一大早总是坐在河边的柳树下梳头。她用木梳蘸着河水,顺着秀发往下慢慢地梳。她那双勾魂眼就像河水一般清澈透明、碧波荡漾。不用说老姨简直就成了十里八乡人们心目中真善美的化身。对老姨的这种美誉一直维持到老姨后来进了城当上了“二奶”,才一下子变成了非议。从此,我对老姨的美好记忆就被无情地撕成了碎片,才随风四散了……

《向生命借贷》中说:“我”的第一位老姨夫得了肺癌不治之治而死之后,老姨嫁给了她的堂小叔子,那时,她已是一个七岁孩子的母亲。“我的”第二位老姨夫坚决不许她回原来的婆婆家看儿子。有一次老姨以为自己悄悄地去学校看孩子他是不会知道的。没想到竟然遭到了老姨夫一顿毒打。那天中午,老姨看到孩子穿着破旧的衣裤,正没爹没娘地背着书包,从学校的大门朝这边走,老姨就忍不住冲了上去,把儿子搂在怀里。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男人突然出现在身后。老姨被男人死死地拽着,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从自己的面前慢慢走过去。她扑通一声给老姨夫跪下哭求着他能够让自己看儿子一次。可她的男人犟得像村口那头推磨的公驴,不管她怎样哀求就是不能恩准。

二十八岁的老姨和第二个老姨夫离婚了。后来老姨到苏州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当起了“二奶”。老姨的公婆知道此事以后,便宣布和老姨断绝关系。老姨想回乡看看儿子,结果被公婆拒之门外,就连十四岁的儿子也在门里大骂自己的母亲不要脸当破鞋。《向生命借贷》中说,老姨三十四岁的时候,就客死他乡了。死因和她第一个丈夫一样,也是肝癌,“我”在苏州市第五人民医院看见她静静地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停尸床上,那蜡黄如纸的脸上早已没了当年美若桃花的风韵,那明亮如秋水的眸子不再闪动,那头原本又长又亮又黑的秀发,因化疗而谢落殆尽……然而,戏剧并没有结束,就在老姨死后头七那天,她的儿子收到了一个6500元的汇款单,汇款人是苏州市第五人民医院肝病研究所,汇款说明一栏写了这样一句话:“病人(老姨)自愿将她的器官,捐献给本院作研究标本,为了对她表示感谢,特汇去此款。”

“任在芦花最深处。浪静风恬,又泛轻舟去。”纵观《芦花满天》全书,作家吴光辉极尽渲染、烘托、营造意境之能事,充分借鉴小说的叙事手法,让“小我”情感和“大我”情怀水乳交融,用一唱三叹的戏剧形式表达出主人公的情感世界。如果把吴光辉的写作场景比作一片浩瀚的芦荡,把吴光辉的硕笔比作一艘轻盈作小舟,那么吴光辉作品里的达官贵人,文化名人都是这片苇荡里的高大掩体,而摇曳在芦花深处的湖心才是作家灵魂的真正去处,无论高大还是矮小,吴光辉的笔触所及,大多为悲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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