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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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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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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羊的哥哥在山坡

文/ 陆相华

在我的脑海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人赶着一群羊,从八家火车道南的山坡上,顺着赶牛道飞奔而下,冬日的暖阳照在那个人的脸上,黑里面透红,红里面透着黑,就像是一只似冻非冻苹果,耐人喜欢。人和羊一路狂奔,那个人的帽子歪戴着,皮袄也敞开了怀。路过村庄的时候,羊群里不停地发出“咩咩”的呼唤,各家羊圈里的羔羊听见“妈妈”的叫声,也跟着“咩咩”地叫个不停,此时的村庄几乎沸腾了。那个人并没有停下脚步,羊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奔下坎北端的大溜。放羊人和他放的羊都很清楚,虽然“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婴儿”,而此时还不是回家的时候。因为太阳还没有落山,放羊人要把羊赶到北边很远的大溜去喝水。那时,北边的大溜是八家村和上下几个营子人畜的唯一水源。羊在山坡山吃了一天的柴草落叶,喝足了水,再从坎下返回村庄的时候,西边的太阳已全部落山,连火烧云也不见了。

他站在北台子的中央,俨然是一位威武的士官,在指挥他的千军万马,看着各家各户的羊回到“家”中,他也像完成一件光荣的使命,一边打着啪啪响的鞭子,转回家中。而此时的大嫂早已把烧酒备好。那个放羊的人就是我的亲叔伯哥哥,他的名字叫陆相林,外号就叫“黑小”。

“黑小”是我七大爷的儿子,黑小除了黑和个子矮以外,还有一个双眼皮的大眼睛,因此黑小还是帅哥一枚。有桂琴姐作证,桂琴姐是黑小的亲妹妹,长得和黑小是一个模子,大眼睛双眼皮,人长得好看,还能说会道。七大爷去世的时候,黑小还小,桂琴姐更小,后来七娘带着两个孩子走道(改嫁)了,走到了河北老刘家。又后来,七娘托人叫父亲把黑小接回来。因为父亲和七大爷是亲爹亲妈亲哥俩,父亲在家族里排行老十,也是他们那辈年龄最小的。家族里的侄子辈都管父亲叫十叔,也叫老叔。在我们老家那里,老叔就是小叔的意思。和父亲一个爹,两个妈的亲兄弟还有一个五大爷,五大爷原名叫陆书生,大风暴的时候改名了,叫陆振生。后来,我的父亲,还有我六大爷、七大爷、八大爷、九大爷、也都改为“振”字辈。我不知道我五大爷怎么回事,他一生共娶了三个老婆,但一个后也没留下。后来听桂琴姐说是我五大爷的毛病。

父亲说,黑小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趁着七娘的后老不在家的时候偷回来的。父亲把黑小偷回来以后,放在我五大爷家,给我五大爷当“儿子”,而此前我六大爷也已早去逝,留下一个女儿叫陆相春,也过继给了我五大爷。圣经里有一句话:“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就这样,我五大爷一生当中虽然没有儿女,却也落了个“儿女双全”。

听母亲说,自从黑小过继给我五大爷家的时候,就和相春姐一起抬水、捡柴、放猪、种庄稼。我还记得黑小大哥在生产队里当过打头的时候,给社员记工分的笔记,我还记得他在生产队里赶过大车,也给生产队里放过羊。后来分田单干,生产队的羊分给了各家各户,黑小大哥就开始给村子里放羊。而此时的相春姐早已出嫁到河北哈拉道口的波罗和硕,给张文元我二姑夫做了儿媳。记得当年八家最出名的羊倌有三个,一个是孙宝文,一个刘云功,一个是陆相林,也就是“黑小”。我还记得当时孙宝文的外号叫“豆包”,刘云功的外号叫“干粮”。“豆包”的外号,可能是因为他的脸有点鼓,也可能上山放羊带过豆包;而“干粮”的外号,肯定是上山放羊带过“干粮”,当时特指苞米面干粮。三个羊倌可以“独立山头”,也可以“单混结合”,还还可以“混放”。

“独立山头”就是每个羊倌带着自己放的那帮羊到自己的那个山头,尽管那时候没有手机,他们可以在太阳要下山的时候遥相呼应。比如:干粮喊:“黑小子,明天上哪里啊?”黑小就在这个山头喊:“还是王八盖子山!”干粮又开始喊豆包:“明天黑小还是王八盖子山!”豆包:“整点好草都让黑小那帮羊给出出(吃)了,狗杂种日的?”黑小子听着豆包在骂他,于是又喊:“豆包哎,你那小姨子订婚了没呢,没订婚给我介绍介绍吧?”豆包说:“你等着吧……”干粮又喊:“黑小带着火呢吗?抽着啊!”抽烟,骂人,放羊,天天如此。赶上天气好,心情好,他们还会唱山歌,荤的素的都有。比如《小放牛》:

天上桫椤什么人儿栽?

地上的黄河什么人儿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口?

什么人出家没有回来?

那个咿呀咳呀嘿

天上的梭罗王母娘娘栽,

地上的黄河老龙王开,

杨六郎把守三关口,

韩湘子出家就没有回来。

那个咿呀咳呀嘿

“单混结合”就是人混羊不混,一般是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几个羊倌凑到一起抽颗烟,或者支一把火暖暖身子,交流一下“工作经验”,谁家的羊要下羊羔,谁家的羊不吃草,同时也能释放一天的孤独和寂寞。如果时间宽裕,还可以“讨论”一下村子里的家长里短。一袋烟的功夫,各看着各的,每个羊群都要有个度,尽管靠近,千万不要插伙。接下来,按着顺序赶羊下山了。

“混放”指的是老羊倌(资深),一般都是关系可靠,万一两帮羊放在一起分不开,被另外一家拐走,东家会找羊倌包胡(包赔损失),所以放羊的人眼睛一定要毒。黑小大哥多年来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只要他放过的羊,跑到哪里他都认识。几百只羊,他都给它们起名字,什么“猫猫腰”“大耳朵”“黑头”“花脸”等。有一年春季,为了让这帮羊吃上肥美的水草,黑小大哥把这帮羊赶到八份地坎下去放,时间一长,他和八份地那面的羊倌也混得挺熟。再后来,开始混放,一个羊倌可以在家里干活,直到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才下来分羊。放羊人可以轮换,今天你放一天,明天我放一天。有一次黑小大哥这帮羊有一个羔子没有分好,跑到八份地那帮羊群里了。黑小大哥也没太在意,第二天就问那个羊倌,那个羊倌说没有啊,你看看不?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黑小大哥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他心里暗暗发狠,有事没事就到八份地羊群看一看。等到了剪羊毛的季节,黑小大哥又到大八份地羊群里寻找那只迷途的羔羊。说时迟那时快,黑小大哥当着邻村羊倌的面,把那只羔羊拽走了。那个羊倌虽然也假装支吾了几声,心里却不得不佩服黑小大哥的眼力。经过了两个多月的羔羊,又剪了毛,竟然被黑小大哥一眼就认出来了。如果那时候有互联网的话,我一定要给黑小大哥搞一个“双击666”。

老家那面沟多坎多,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兔子圈沟、三秧子大沟,上坎、下坎、二磴坎,有沟就有坡,有坡就有坎,除了沟沟坎坎以外,其他的地方早被人种上了庄稼,真正能够放羊的地方也不多。到了夏季,老河的水里有鱼。那年我也就七八岁吧,只记得黑小哥哥属猴,比我大14岁,那一年他还没有结婚。他说明天到附近的山坡放羊带上我,还说要给我摸鱼吃。我们家西面的那道沟叫大西沟,过了大西沟,再过了一个沟,过了一个沟,又过了一个沟。那面的空场相对大一点,因为大沟的坎上有几个坟头,种田的人们给人家的坟地预留了。那天下午,黑小哥哥把羊赶到那里,说叫我在那里帮他看一会,不要让羊吃庄稼就行。他去摸鱼,一会就回来。我被迫地接受了这个放羊的任务。

我非常不适合放羊,也不知道羊群里什么是头羊,羊群见了我还非常欺生,就是不听你的话,一会这几只羊往东,一会那几只羊往西,我摸起几个土块扔过去打到羊身上,厚厚的羊毛起到了防震的作用,根本无济于事。我开始喊,骂,哭都无济于事,眼看着有几只羊上了山坡,而另外几只又下了山坡。我越是想着把他们圈到一起,它们越是分开。有几只羊还调皮地跑到坟头上去吃草。我还亲眼看到有一个坟头的边上有一个洞,洞里露着棺材板。记得那天我的鞋子还不是很地道,不是没有底,而是没有袜子,坟头边上有好多蒺藜秧,一跑起来,蒺藜秧子总往脚背上挂,反正那天下午我是惨透了……

终于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了,黑小哥哥过来了,老远喊。羊群听到他的主人来了,都很听话地聚拢在一起。他先是叫我回家,把羊圈好后,再去我家叫我去吃鱼。父母在家等了我一个下午,直到我到家后,才知道我给黑小哥哥放羊去了。不一会,黑小哥哥真的来找我来了。五大爷和五娘在家里早已把鱼煎好,清一色的鲫鱼瓜子。可能是因为我放羊有功吧,他们使劲让我吃,我就使劲地吃。因为鱼吃得太多,那天夜里我就开始呕吐,一顿吃伤了,直至多少年后,不想吃鱼。

我上小学的时候,黑小哥哥也订婚了。记得黑小哥哥订婚的时候,女方送给他一支钢笔,那时候也算是很高级的礼物了。这支钢笔成了黑小哥哥的心爱之物,他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炫耀。而我那时候应该是上小学三年级,老师说要买钢笔学写钢笔字。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买一支钢笔需要不少钱,母亲一下子就想到了黑小哥哥的那支钢笔。母亲就叫我把黑小哥哥那支订婚钢笔要来。我说,“那是不是得给人家点钱啊?”“给钱,给钱谁要他那个东西,我看你俩挺好的,你去说说看,不行再说。”黑小哥哥从一个柜子里掏出自己心爱的钢笔,看了又看,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润,又朝我羞涩地笑了一下:“这支笔有纪念意义!”但还是依依不舍地给了我:“你可得好好念书啊,不然你都对不起这支笔!”

可能因为这支笔的关系,只要不忙,我也跟着哥哥到山坡上一起放过几次羊。因为上一次摸鱼的事,他知道我不是放羊的料子。他和我在一起不是研究怎么读书,而是认真地说他的羊,哪只羊要打栏(发情)了,哪只羊该下羔子了,他都了如指掌。他还能在一些沟沟坎坎的硬土地上看出牛羊走过的痕迹。而我却对这些事情毫无所知。我寻思,羊又不会说话,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在一个冬天的午后,从山坡上背着一个别人家的羊羔下山了。羊羔是用他穿着的皮袄贴身包着的。他告诉我,如果羊在山上下羔子,先找干净的沙土干搓,把身上挫干,然后用皮袄包好,免得冻死。人们养羊目的就是为了剩一个羔子,可千万别给人家遭境了。黑小的儿子叫继东,也继承了他的基因。有一次黑小带着继东到我们家拜年,我们那里的羊倌春节一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头破五是不撒羊的。黑小管我父母叫老叔、老婶,而继东管我父母叫老爷爷、老奶奶,我们两家之间有一个三秧子大沟的距离。在沟嘴的拐弯处有一个光溜地,黑小和他的儿子继东说,看了吗?这就是你老奶奶的脚印。

黑小放羊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有一年秋天,我在上初中,回家以后听父亲说,“黑小你哥不放羊了。”“咋地了?”为了让村子里的羊能够吃到肥美的水草,黑小和几个羊倌插伙,把羊群赶到很远的大溜以北,因为路远,来回要花费好多时间,几个羊倌决定从家里带着米面粮油,并且在那面搭上窝棚,和羊一起住在那面了。孰料,上游下起了大雨,水漫金山,大溜里的水已经漫过水草,草场的地表迅速成了稀泥。俗话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人和羊被围困中央。黑小眼睁地看着他放的几百只羊在稀泥里一动不动,而且水势一时半会还没有退却的意思。完了,完了,几乎是全军覆没了。他肯定吓坏了,这么多羊如果全军覆没,自己小命搭进去也是包赔不起的。幸好黑小会水(会游泳),赶紧跑回村庄,把这件事情告诉村子里的所有人,大家赶紧过去救羊。

俗话说,死绵羊,死绵羊。绵羊一身羊毛,又加上泥水,不救就是等死。人们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奋力抢救,父亲也参与了抢救之列。我们家四只羊损失了四分之一,好像有一个羔羊牺牲在那片绿油油的土地上。村民们考虑那是一次以外,并没有让他包胡,羊放钱肯定没有了。我的黑小哥哥可能真是吓坏了,他从此金盆洗手,不在给村里放羊了。

又过了好多年,黑小的儿子大了,为了给儿子娶媳妇,黑小决定东山再起,决定自己给自己放羊。有一年除夕的前一天,黑小把我留在他家吃饭。那时候,我可能读高中了。他一边喝酒一边说:“来,走一个。”我笑着看他,到底是什么主题。他说,“咱们家族人口不少,如果查手指骨节,是不是咱们比较近?”我说“是,是,是。哈哈!”“我虽然没念过书,我也有个小九九,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叫继东我儿子打光棍子。你说对不对?”我说“对,对,对。哈哈!”“你别看我放羊,百十两行,不如放牛羊;冬天找阳坡,夏天找阴凉。你说对不对?”我说“对,对,对。哈哈!”“以后你们考上大学,可别忘了你这个放羊的大哥,你说对不对?”我说“对,对,对。哈哈!”

几年过去了,独生子女可以要二胎,黑小哥哥又有一个女儿叫继凤。继凤出生前后,我五娘去世了。因为黑小是我七大爷的儿子,后来过继给我五大爷的。听母亲说,“你五娘临终前嘱咐黑小你哥说,送盘缠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喊娘,要喊妈呀,因为她知道一辈子没生养,免得被人嘲笑!”五娘去世的时候,黑小确实按照五娘的意思照做了,“妈呀,西南大路……”

我不但不会放羊,念书也未能如愿。高考落榜以后,我在家里种了一年薄地。而那时候自己又没车,又没驴,又没钱,根本找不到插伙的人。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找到了“黑小”哥哥。我知道他喜欢吃面条,我就给他弄点荞面条,鸡蛋卤子。我和他没有喝白酒,而是从供销社赊了两瓶啤酒。他一边喝酒一边说:“咱们家族人口不少,如果查手指骨节,是不是咱们比较近?”我说“是,是,是。哈哈!”他还说:“非得考学,干啥不一辈子,你说对不对?”我说“是,是,是。哈哈!”“就你那点地,我抽空就给你种了。这点事,咱们哥们能让你掉地下吗?”我说“喝,喝,喝。哈哈!”

后来,我不种地了,我去了砖厂、煤矿,老家那面也是聚少离多了。只是听说黑小的儿子已经结婚,黑小也有了孙女和孙子。黑小在他们老院子的后面,西边靠近赶牛道的边,东边和石昌荣我表大爷协商弄了一块地,盖了一个小“四合院”,和儿子分家另过了,五大爷依旧跟着他住在一起。黑小除了放羊,我还记得他会杀猪、宰羊、劁猪,干净利索,手到擒来。因为有了这些手艺,所以他依旧成了村子里的红人,这家请,那家叫,而且顿顿有酒。我还记得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劁猪刀子,五大爷怕他喝酒闹事,就给他藏到一个墙缝里,我还记得有一年他看到我穿着一件干净的劳动布工作服,他非要让我给他,他还说这类衣服我穿不合适。我不肯,他又要和我换,我一下子想起当年他给过我一只钢笔,我就决定把那件干净的劳动布工作给了他。他依旧请我喝酒:“咱们家族人口不少,如果查手指骨节,是不是咱们比较近?”我说:“是,是,是。哈哈!”

几经周折,我来到了上海,并且在上海居住了多年,那时候父母还在我这里住,有一次我的亲哥哥打电话叫我和父母一起回去看看,还说“羊倌”陆相林大哥得了癌症,好像够呛了,能回来看看最好!

那年春天老家的风很大,我从上海回到老家,来到黑小哥哥他们的小院,看到一群人在院里给厢房上盖。我看到人们都在忙碌着,黑小哥哥也参与其中,他用一根棍子支着自己的胸口,一副不服输的架势。虽然风沙很大,我依旧看出他的脸色,不是黑里透红,也不是红里透黑,更不像是一只似冻非冻苹果,他的脸色苍白无血。人们知道他有病,不让他干活,可他不肯。他看到我站在他的身后,朝我笑了笑,我的眼泪瞬间流出来了。我给了他两千块钱,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匆匆返回上海了。再后来,就听到母亲从老家打电话给我,说:“黑小你哥这几天要不行了,你能回来看看吗?你们是平辈,要是太忙不回来也行。”

我们家族的墓地是在村子公路口东约一公里,然后往西南方向再拐一公里左右的山坡上。有一年清明时节,我来到了那个山坡,墓地的周围长满了山杏树。含苞欲放的杏花在朝霞的映衬下,就像一朵朵云霞,又像是一群白羊仙子。我看着那些先辈们的“家园”在山坡上有序地排列着,他们仿佛是在窃窃私语,又好像是酣然入梦。我在祭拜完太爷、太奶,爷爷、奶奶,大爷、大娘的坟头之后,也看到了一个新坟,那就是我放羊的哥哥,他去世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我走到了他的坟头,拿起一沓厚厚的烧纸,用火柴点燃,纸钱瞬间在空中飞舞,那燃烧的火苗就像是放羊哥哥在向我招手,似有似无,似醉非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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