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陆相华
傅雷(1908-1966),上海人,我国著名文学翻译家、文艺评论家。傅雷幼年丧父,在寡母严教下,养成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性格。早年留学法国,学习艺术理论,得以观摩世界级艺术大师的作品,大大地提高了他的艺术修养。回国后曾任教于上海美专,因不愿从流俗而闭门译书。傅雷翻译的作品有罗曼·罗兰的长篇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传记《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等名著约五百万言,全部收录于《傅雷译文集》。傅雷的译文以传神为特色,更兼行文流畅,用字丰富,工于色彩变化,他的译作成了中国译界备受推崇的范文,并形成了“傅雷体华文语言”。傅雷多艺兼通,在绘画、音乐、文学等方面,均显示出独特的高超的艺术鉴赏力。
我对傅雷先生的认知,始于傅雷之子傅敏编著的《傅雷家书全编》(简称《傅雷家书》),《傅雷家书》收录了傅雷夫妇从1954年到1966年之间给孩子们的257封家书,50多万字。读后之后感慨万千,《傅雷家书》正如贝多芬那部经典的钢琴演奏曲,时而舒缓,时而铿锵,字里行间流露出老一辈文学艺术家对命运的挑战和抗争,以及对理想的执着和坚定……
“车一开动,大家都变成了泪人儿,呆呆的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向会审。出站时的沈伯伯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一个个人都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好,时时刻刻惊醒……”家书始于墨迹,《傅雷家书》中傅雷给大儿子傅聪写的第一封信。书信字迹工整,行文流畅,让人一下子就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一种拳拳的父爱袭上了读者的心头。文中的注释中写道:傅聪应波兰政府邀请,参加《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并留学波兰。一九五四年一月全家到上海火车站送傅聪去北京准备出国。而文中的沈伯伯,沈知白,时任上海音乐学院系主任。傅雷的挚友,也是傅聪青少年时期的乐理老师。笔者从傅雷的好友楼适夷先生的代序中可以了解到,大孩子傅聪刚及上学的年龄,傅雷发现了傅聪有培养成为音乐工作者的素质,便在自家担当起教育的责任,并在最基础的文化教育中,环绕着音乐教育这个中心。
“你走后的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美一天不想你,每天清晨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同年一幕一幕的形象一样;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
“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正如楼适夷先生评价的一样,《傅雷家书》是一部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上海的四周被日本侵略军包围着的“孤岛”,傅雷便就将傅聪关在家中,自制教材,以身作则,亲自监督,严格执行。孩子在父亲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有所任性。然而,根据自己的音乐感受,傅聪就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哪一首更重要的问题,与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不同意父亲认为第九首《“克勒策”奏鸣曲》最为重要的观点,认为《第十小提琴奏鸣曲》最重要。父亲却坚持己见,导致双方发生严重冲突。在父亲勃然大怒的情况下,倔强的傅聪离家出走。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所有这些点滴和忏悔都成了一个父亲与儿子家书里的重要内容。在我看来,这些书信内容远超了父子的范畴。人的生命总有局限的,而人的事业却无止境,随着时间的延续,有时候当时看来是对的,而从长远来看却是不一定正确,从傅雷家书的内容看,他是一个非常严谨,高度负责任责的父亲,也正是这些家书使傅聪在异国漂流的生活中,能够从中汲取了更多的精神营养,去战胜各种各样的魔障与阻力。“刚才打电话去问中国旅行社,说琴已装出,在路上了。你可请张宁和代向北京中国旅行社嘱咐一番,琴到时搬运要特别小心。北京坏了琴,没人修;这是一件大事,不用怕麻烦人家,张宁和人如此热情,一定愿意为你照顾这些的。运到团里时,外面包的篾,千万不要自己拆,很容易坏手,而你的手,不用说该特别保护!”
傅雷的家书事无巨细,饱含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舐犊之情。通过这些家书,不仅使傅聪与亲人之间,建立了牢固的纽带,也通过这条纽带,使傅聪与远离的祖国牢牢地建立起心的结合,更看到许多中国父亲地缩影。
“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那个时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蹉跎岁月……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的父母,不用怕‘自己吹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自己感觉的短处也一起告诉我们。把大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地检讨自己的缺陷。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这封家书傅雷肯定儿子傅聪弹琴进步的同时,也结合了自己的实际情况,对儿子提出了一些涉及人生观、价值观以及为人处世的态度问题。让人读来感慨万千,一语中的。那些远在异国他乡的游子喜欢报喜不报忧的态度,非常适用,也值得借鉴。
“我们是九日去的杭州,恩德母女也去的,中午到了杭州,下午就去岳庙看菊展,菊花种类很多,有六七万种,每种的名字极有诗意,什么”苏堤春晓”啊,“醉玉环”啊,“黄十八”、“白十八”啊,简直美不胜收。花的形色各个不同,色彩也很文静,没有大红大绿,都是中间颜色,当然黄白色及淡紫色是最多的。还有东洋种的,扎成倒挂的形态……”
这封家书是傅聪的母亲朱梅馥女士写给儿子傅聪的。朱梅馥,1913年出生于上海。杨绛称其集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能干的主妇于一身。应该说傅聪音乐的天赋来自于母亲,朱梅馥从小就能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弹奏得如行云流水。母亲还在信里说:“这次波兰的钢琴家讲起你哪里冬天很冷,你的皮靴没有带走,怕你脚上生冻疮,不知要不要寄给你,室内想来一定有炉子,如果需要,务必写信来。平时练琴多穿几条零头裤子,而且要常常更换,这样反而经穿,短棉袄有没有穿过?“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如今已很少有人用手写书信了,大家交流的方式都是微信、视频等,无论是近距离的亲情话语,还是相隔千山万水,几秒钟内就可沟通。而在七八十年前,远隔重洋的家书又是何等宝贵?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一个母亲地质朴与善良。
傅雷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傅聪,一个是傅敏,可以说两个儿子都酷爱音乐钢琴,学习艺术和出国留学深造历来都是有钱人家的专利。考虑家庭原因,只好让傅敏子操父业,当一名翻译或是外语教师。也因为如此,《傅雷家书》中收藏的傅雷夫妇给傅聪的书信较多,其中包括学习、生活以及爱情等方方面面。为此,我们有必要对傅聪的人生轨迹进行一个简要的了解。
“我是钢琴的奴隶,更确切地说是音乐的传教士。”傅聪,男,汉族。生于上海。1953年,第四届“世界青年联欢节”在罗马尼亚举行。经国内选拔,傅聪作为唯一的中国选手参加“联欢节”的钢琴比赛,结果获三等奖。当时他演奏的斯克里亚宾的《前奏曲》,当时的苏联选手也感动得落下了眼泪。1955年,获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第三名以及“玛祖卡”最佳演奏奖。赛后傅聪继续在波兰就学于杰维埃茨基教授门下,直到1958年底提前毕业。这期间,傅聪曾于1956年8-10月返回中国休假,在北京举行了个人独奏会,在上海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举行了莫扎特协奏曲音乐会。此外,傅聪还在东欧各国许多城市演奏,到1958年离开波兰前,已达五百余场。这些国家的广大听众也领略了中国青年钢琴家的风采。
英国《泰晤士报》评论说,傅聪是当今世界乐坛最受欢迎和最有洞察力的莫扎特作品的演奏家。美国《纽约时报》说他表达了斯卡拉蒂心中要表达而没有能表达出来的音乐。德国报刊更认为傅聪确是一位艺术大师,无论是演奏舒伯特,贝多芬,还是莫扎特,他总能找到最适合这位作曲家音乐的音响效果。美国《时代周刊》赞誉他为当今时代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
“比如你自己,过去你未尝不知道莫扎特的特色,但你对他并没发生真正的共鸣;感之不深,自然爱之不切了。这一回可不然,你的确和莫扎特起了共鸣,你的脉搏和他的脉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节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的身上;你自己与他的共同点被你找出来了,抓住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欣赏他,理解他。一切伟大的艺术家,必然兼有独特的个性与普通的人间性。我们只要能发掘自己心中的人间性,就找到了与艺术家沟通的桥梁……”这是傅雷在1956年2月29日到3月1日之间给傅聪家书中的几句。个人认为,随着傅聪钢琴艺术的发展,父子之间已经有了非常高雅的心灵的沟通。傅雷还在书信中说:“真诚是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了真诚,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
傅聪是一位学识渊博、感情敏锐、具有诗人气质的钢琴家,他擅长以精致的技巧和细腻的触键,演奏一些韵味和意境深邃的欧洲作曲家的作品,尤其以擅长演奏莫扎特、肖邦、德彪西的钢琴作品而著称。傅聪凭借自己具备的对中国文化艺术传统的深厚素养,常以中国传统的哲学、伦理、诗词和美术等方面的理论观点和艺术表现方法,去理解和解释欧洲音乐家的作品。因而傅聪演奏的作品富有东方风格的神韵和意境,形成了他在钢琴表演艺术方面卓然一家的艺术特色。所有这些,除了傅聪本人的天赋与勤奋以外,肯定有着父母的谆谆教诲以及心血的付出。
傅聪这一生在事业上非常成功,但在感情上确实一波三折。1960年,26岁的傅聪迎娶21岁的犹太女孩弥拉,傅聪在岳父的帮助下,在欧美乐坛走红,他的岳父正是著名小提琴大师耶胡迪·梅纽因。
《傅雷家书》中收录了傅雷夫妇给儿媳弥拉的信函有二十六通之多,均为英法文,收录时又译为中文,采撷其中几句以飨读者。“亲爱的弥拉:人在宇宙中微不足道,身不由己,但对他人来说,却又神秘莫测,自成一套。所以要透彻了解一个人,相当困难,再加上种族、宗教、文化与政治背景的差异,就更不容易。因此,我们以为你们两人决定先订婚一段日子,以便彼此能充分理解。”“因你对一切艺术很感兴趣,可以一读丹纳之《艺术哲学》。这本书不仅对美学提出科学见解,并且是本艺术史通论,采用的不是一般教科书的形式,而是以渊博精深之见解……因为这是像你父亲这样的艺术家兼批评家告诉我的,当然极为可信……为聪的幸福,我不能不希望他迟早在人生艺术中也能像在音乐艺术中一样,达到和谐均衡的境地。”
这是一个艺术家的父亲给一个艺术家的儿子和儿媳的信函,读了之后觉得许多高雅的艺术仿佛就在身边。信函成为沟通双方父母的桥梁。也值得许多普通家庭借鉴。在父母的鼓励和支持下,傅聪和弥拉两人还生下大儿子傅凌霄。于是,傅雷夫妇给儿子弥拉的书信也多了起来。其中有结婚的喜悦和婚后的家庭琐事的处理方法等。
“亲爱的弥拉是我们的好媳妇,也是好女儿,我真是说不尽的高兴!弥拉爸爸寄来的书太美了,他真热心,来信常常关心我们。我希望这个月内,你们有更多的好消息以及旅行见闻告诉我们……”这封信是傅聪的母亲朱梅馥写给儿媳弥拉的,大多是写的都是对弥拉和弥拉父亲的赞美。
“亲爱的弥拉:你在上封信中提到有关艺术家的孤寂的一番话很有道理,人类有史以来,理想主义者永远属于少数,也永远不会真正快乐。艺术家固然可怜,但是没有他们的努力于痛苦,人类也许会变得更渺小更可悲。你一旦了解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就会发觉生活,尤其史婚姻生活更易忍受,看来你们两人对生活有了进一步了解,这对处理物质生活大有帮助。”从这封信可以看出,傅聪于弥拉婚后已经出现了隔阂。
“有关凌霄的点点滴滴都叫我们兴奋不已。尤其是妈妈,她自从七月初就不停数日子。一个月后凌霄就过生日了;三星期后凌霄就过生日了……想象我们的孙儿在你们的客厅及厨房望着我们的照片,从而认识了远方的爷爷奶奶,这情景,又是多么叫人感动。尽管如此,对于能够否有一天能否亲眼看见他,拥抱他,把他搂在怀里,我可一点都不抱希望……”这是父母1966年8月12日给傅聪和弥拉的最后一封信,饱含深情,隐忍和牵挂。《家书》中还有一张可爱的照片,附文:“凌霄一岁半,穿着奶奶编织的毛衣。”
热情是一朵美丽的火花,美则美矣,奈何不能持久。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荼的情人能成为美满的、白头偕老的夫妇的。弥拉性格单纯,但性情庆纯急躁,喜欢简单直接的沟通,但傅聪是具有典型东方性格的人,性格内敛,因此也造成两人沟通上,存在比较大的分歧。再加上傅聪常年在外演出,这誉厅咐让弥拉感觉非常孤独,最终在九年后,两人选择分开。傅聪与弥拉分手,从波兰出走英国,以琴艺谋生,与家中断绝音信。傅聪从此陷入深深的孤寂之中。幸亏,由于周恩来总理和外交部长陈毅的关怀,让傅雷继续与傅聪保持通信。傅聪从家书中得到慰藉,略解相思相忆之渴。
命运的旋律急转直下,此后不久,傅雷因蒙受历史的误会,被错划为“右派”。1966年9月3日凌晨,傅雷夫妇写好遗书后,悲壮地离开了这个世界。2020年12月28日,傅聪因新型冠状肺炎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2023年5月19日晚19时,傅敏在上海离世,享年86岁。据说,傅雷的孙子,傅聪的儿子傅凌霄,并没有继承傅聪的音乐之路,而是成为一位金融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