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棠
他 慢慢地,慢慢地,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粒子。他缓缓抬起左手来。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四四方方的掌,很大很厚;又粗又短的指,很糙很丑;骨节向外凸着,鼓鼓的,似乎永远也伸不直,就像他那张向后隆起来的脊背。
这哪里是手?这分明就是一只熊掌啊!
不,它比熊掌可灵巧多了。那时侯,还年轻,背也没有驼,站在地上,挺直的脊梁就像一堵墙。抡起木杠子似的胳膊,想干点事,那还不像耍一根火柴棒。年轻时候,他可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啊:耕种犁耙,扬场播种,哪样活儿能落在别人的后面?尤其是犁地,这活儿可不好干,一手扶犁,一手扬鞭,既要保持墒沟的条理顺直,还要让翻过来的泥土甩出波浪纹。一晌下来,胳膊腿儿木得就象没了一样。如果是温顺一点的牲口还不咋的,要是遇到“大水牯”……
唉,怎么又想起它来了!
他的心里难受起来。这人也真是的,越是不愿想的事儿,却总是要朝那方面去琢磨,那不好的事儿就在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似乎还在大声地叫喊着: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是有人正在逼迫着他去做一件十分不情愿做的事情。
眼下正值深秋大忙季节,他却蹲在自家院子里的大榆树底下,呆呆地发起愣来。点燃了一支纸烟,心烦意乱地吸着,两缕淡淡的烟雾从他深深的鼻孔里冒出来,在那张布满了疑惑的面孔前缭绕着,徘徊着,久久地不愿散去。
这时候,太阳被挂在了树梢上。村子里静得出奇。在他的脚下,一块粗砺的磨刀石上,横放着那把在武家坡很少见到的牛耳尖刀。刀把上生满着铁锈,刀刃却已经被磨了出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一种绛色的液体,正沿着磨刀石的侧面,缓缓地滴落在地上,又洇进泥土里。旁边的脸盆里,半盆浑浊的水儿,就像他深陷的眼窝里流露出来的神情一样,暗淡,无光。
太阳缓缓地朝下移动着。
叽喳叽喳,叽喳叽喳。头顶的树枝杈子上,不知何时飞来了两只小鸟儿,在欢快地买弄着自己的歌喉。
他烦乱地朝树上瞥了一眼。那眼神,空洞,迷蒙,像一盏即将耗尽了油的灯。
它 一大早,它就觉得十分郁闷:不知道怎么回事,老主人没安排它下地。
哞----。一个长长的稚音,是那么地悦耳,动听。
是小女儿。它抬起头,用慈爱的目光望着接替了自己工作的孩子,朝她投去信任的一瞥,那眼神,自豪,满足,充满了浓浓的母爱。
孩子们欢快地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它孤零零的一个,不知所措。
老主人倒背着双手走过来,在它的头上,身上轻轻地抚摸起来,动作是那么地缓慢,那么地温柔。从那一下一下的抚摸里,它觉出了老主人沉重的心情。
老主人抚摸了一会儿自己,又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就看到他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就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出去。
它觉得有点奇怪:老主人今儿个这是咋了啊?
哞----,它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可是,老主人却没有回头。它只好心烦意乱地舔食起槽里所剩无几的草料渣来。
多么地孤单啊,好无聊!
年轻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啊。那时候,它可是整个武家坡公认的牛中之王!
因为个子大,有力气,凡是累活重活,老主人都是派给它干。犁地,哪次能轮得上别的牛当墒;打场,它一个能拉得大石磙骨碌碌转;养儿育女,谁能比它生得壮实,生得多?如今,它早已经是“子孙满堂”了呢。
可今天,它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没用了!
真的老了,没用了吗?这种感觉开始残酷地折磨起它来。
因为孤独,加上恐慌,它又开始反刍起来。嘴角一下一下地蠕动着,尾巴不住地甩来甩去,抽打着落在身上的苍蝇。
今天这是怎么啦?从早上没让自己下地,到吃过早饭跟着老主人去集上逛了一大晌,它都像是丢了魂似的,总觉得今天要出事……
想到这些,它的心里又不安起来,四蹄在地上乱刨乱动。说来也怪,此时此刻,它竟也像人一样,思考起以后的生活来:老了,没用了,可怎么活下去呢。
突然,它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外面的大榆树底下。
老主人蹲在那儿干什么呢?
他 一阵子烟雾弥漫过后,他又“嚯嚯”地磨起刀来。
这把刀子跟着他已经有些年头了。
十六岁那年,年轻气盛的他不堪忍受村里人的歧视,伺机寻找报复的机会。在一次父亲代替爷爷的批斗会上,父亲的额头被打出了一个毛桃样的鼓包。这更加剧了他心中的仇恨。晚上,他把那个叫“二毛子”的人堵在了胡同里,二话没说,一脚就将高粱杆子似的二毛子踹倒地上,一阵拳打脚踢,揍得二毛子滚倒在地,求饶的声音都变了调儿。后来,来了几个人。他才一口气跑到村北的马颊河,跑出了武家坡,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大草原上,成了一个“盲流”。
那草原可真大啊。一眼望过去,天地相连,满眼碧绿。一群群牛羊,还有骑马的姑娘唱着旋律优美的歌儿,让他浮想联翩。他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上飘来飘去的朵朵白云,直到那时还不是他岳父的那个蒙古老人喊他回家吃饭......
第二年的春天,慈祥的蒙古老人就送给他了这把牛耳尖刀。他带着这把尖刀,跟着老人闯河西,跑松辽,苍茫戈壁,深山老林,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十年后,老人又把自己的宝贝女儿给了他。在老人回归长生天后,他终于带着老人留给他的全部家当:一把牛耳尖刀、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和一头体魄健壮的小水牯,回到了武家坡。
当初的小牛犊,如今已经干不动活儿了!而他自己,走路也开始气喘。难道真的是老了么?他不相信。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六十岁。当他在抽屉匣子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了这把牛耳尖刀时,才惊讶地发现,刀刃上结满了一层斑驳的锈迹。
多少年不用,差点将它忘了!
咋天晚上,儿子和他商量----不,那口气哪里是商量?分明就是在告诉他:现在有了拖拉机,“大水牯”也没多大价值了,不如宰了它吧。
啥?
他的心头一颤,不认识了似的瞪着儿子,许久没有说出话来。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又把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地释放出来。半天功夫,才吐掉噙着的半根纸烟,说:
明儿个去集上卖了它吧!他望着儿子。这才是商量的口吻呢。
谁知道儿子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爹,这要是一头青年牛,卖给屠宰的还有人要。就这“大水牯”,估计肉都成了棉花套子,谁还稀罕它啊。
儿子的话,气得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心里有一股无名的大火想要喷发出来。可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他知道:自己是说不过儿子的。有很多事情都已经证明过了,儿子,还有孙子,他们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来证明他们的正确。父子间的争执也好,争吵也罢,每次的最后都是他妥协。
可是这次,儿子竟然没有固执己见,而是莫名其妙地顺从了他。
儿子说:那行吧。明儿个你就把牛牵到大王寨集上去试试。
一大早,儿子,开着新买的旋耕机挣钱去了。他也早早地起床,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便牵上“大水牯”,一步一步地朝着大王寨集镇走去。
深秋的季节,正是播种的大好时机。公路两边的土地,很多已经打落出来了,犁耙得平平展展,一眼看过去,厚实辽阔,温暖如初……有的人家已经开始耩麦了。
他在前面牵着缰绳,“大水牯”跟在后边,两个慢慢地朝前移动着。就像一幅背景深沉,线条清晰,轮廓分明的剪影。
终于来到了大王寨集市。
他走了一路,也没寻思明白:儿子为啥总是跟自己想不到一块儿去呢?
赶集的人稀稀拉拉,牲口市上人更少。眼看着太阳过了正午,才过来一个“主儿”,也只是看了看“大水牯”的牙口,摸了两把脊背的肥瘦,连价格也没问,摇摇头,朝别处走去。
这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想的和现实相差竟然是那么地远。儿子说的又与眼下是多么地相似啊!
难到自己真的是老了,没用了吗?他在心里问自己到。
回到家,他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赶个集就累成了这样,从前连着十天半个月连轴转,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啊。
唉!他坐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下了好大决心似的,翻箱倒柜地胡乱找起来……
半晌,终于在抽屉匣子里找出了这把长满古铜色锈迹的牛耳尖刀。
它 今天的怪事真是太多了。
一大早,它就跟在老主人的身后,慢慢地出了村子,翻过一道河堤,又走过马颊河……它真是弄不明白,这大忙的季节里,不让自己去耕地,老主人这是带自己要去哪里啊?干什么去呢?
它觉得脚下的路好远,好远……
哞、哞。
它问了老主人两句。老主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也没有回答,然后又缓慢地转过身去,继续赶路。
啪嗒。啪嗒。它只好跟在他的身后,茫然地朝前走着。
走着走着,一抬头,它突然就看见了那片碧绿无边的大草原……
哞----绵绵的稚音好动听啊。它十分留恋地喊了一声。前面的小伙子越发将手里的缰绳拽得更紧了。缰绳是套了鼻圈的,从鼻孔里穿过来,只要前面的人稍微用点力,它就疼得浑身打颤。不得不抛弃杂念,跟着前面的人,继续茫然地朝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它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是啊,才半岁,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呢。何况,背上还驮着一个高大的年轻女人。
抬头望一眼天空,大火球早已不见了踪影,四周围变得朦胧起来。
好冷!它又无助地叫唤起来:哞……
周围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偶尔,在前方,遥远的夜空里,会闪现出点点橘黄色的亮光。就这样,忽明忽暗地也不知道又走了多长时间,终于停了下来,它就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只想困觉。还好,第二天没有再朝前走,以后也永远没有再走,它和那个帅气的小伙子,还有那个粗狂高大的年轻女子,就在这条弯弯的小河边上住了下来……
一直住到现在。多久了?它不知道。它只知道,那个美丽的女人,在十几年前得了一场大病,走了。
从集市上回来,它意外地看见老主人一系列失调的动作,就越发纳起闷来: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啊?
直到看见老主人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尖东西,它一下子明白过来:
自己老了,没用了!
他 伸出左手的大拇指。他想把指头伸直了,可是,那根变了形的指头,倔犟地弯曲成一只铁钩,任凭他怎样地努力,总是抻不直。急得他满头大汗。
他失败了。
娘个蛋的!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只好无奈地摇摇头,用那根永远也伸不直了的指头,小心翼翼地在刀刃上试了一下。
他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又试了一下,又试了一下……突然,那张布满了沧桑的脸膛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空洞的眼窝里跟着闪现出一丝痛苦来。“当啷”一声,右手拿着的牛耳尖刀掉在地上。他迅速地捏住了左手的大拇指。
血。殷红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嘀嗒,嘀嗒。一点一点地滴落到地上,然后又迅速地洇进脚下的泥土里。在他的跟前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深褐色的斑点。
这就是岁月的记载吗?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突然感觉到有点累了。抬头看看天上,太阳只剩下了一树顶高。他想先进屋去,把受伤的手包扎一下,然后再来把该干的活儿干完。可是,身子沉重地怎么也不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如愿以偿。
这就是老了,没用了吗?他一咧嘴。伤口钻心地疼了一下。
进到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小瓶来,从瓶子里倒出一种白色的粉末,敷到伤口上,匆匆地包扎了一下,他又步履蹒跚地来到院子里。
叽喳叽喳、叽喳叽喳……大榆树上,两只鸟儿还在无忧无虑地道着东家长西家短。
九岁的孙子从外面跑进来了。他赶忙把受伤的手藏到背后,以免让孩子看见。
爷爷,好了吗?孙子根本就没在意他。看来,孙子关注的只是“大水牯”。
他点点头。声音微小地“嗯”了一声。
孙子说,那我先牵过去吧。你快点来啊。
去吧,我后边就到。他说着,俯身拾起那把已经磨得锃亮了的牛耳尖刀。一抬头,就看见了孙子拽着“大水牯”向外走的背影。
多像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啊!
他楞住了!就像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大水牯”也突然回了一下头。他和它,它和他,两双眼睛,四道目光,“砰砰”两声巨响,碰撞出一片耀眼的火花……
两种目光是那么地悲哀,又是那么地暗淡和忧伤,以至于惊扰了大榆树上的那两只小鸟儿。它们楞怔怔地瞅着地上这两个庞然大物,一时间竟忘记了歌唱。
霎时,手指又钻心地疼起来。他不由得一咧嘴,“当啷”一声,牛耳尖刀重新掉到地上。
大榆树上,两只小鸟儿被刀落地的声响惊吓着了似的,“扑棱棱”双双急急地朝村外飞去。
它 长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很大,很圆,也很美丽。它常常忽闪着这双美丽的大眼睛,咀嚼世上的一切。
自从生下来六个月,跟着那个身材介瘦但十分帅气的年轻人----也就是现在的老主人离开大草原,来到这一望无际的平原里定居下来,它就和这片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它总是用最虔诚的耐力,精耕细作,埋头苦干,勤劳、诚实地回报主人的温顺和善良。
多少年了,老主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不安过啊!回想着刚才老主人一系列失调的动作,它越发地纳闷起来:今天的事情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正想着呢,小小主人就从外面跑进来了。它看见小小主人给老主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径直奔自己而来,解开了缰绳,它只好无奈地跟在小小主人的身后朝外走。
走到门口,它心不由己地一回头,就看见了老主人眼睛里那两道灼人的火苗。
迷迷瞪瞪中,小小主人牵着它,来到了村西头的大场院上。
啊,这里的一切真是太熟悉了!它环顾四周,兴奋起来。
哞----长长的一声吼叫,声音颤抖出些许的哀怨和惆怅。
大石磙!它又看见了那个大石磙。打场时,自己一个拉得大石滚滴溜溜地转啊。它好想再走到大石磙跟前去,重温一下与它的感情。可是,缰绳却死死地攥在小小主人的手上,它不得不回望一眼大石磙,悲哀地一步一步离它远去……
一群孩子紧紧地跟在身边,指指点点。它心烦意乱,回身瞪一眼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长长地吼了一声:哞……
它原本是想把心中的烦乱释放出一些来的,可谁知,烦乱没释放出多少,反而却有一个稚嫩的惊叫声哭起来。
它的心头又是一颤。自己刚才的样子一定是十分可怕,吓着那个孩子了。
抬起头来。西天上出现了一片绚丽彩霞,就像刚才老主人手上盛开的那朵鲜花儿,红艳艳的,十分好看。
嘟嘟嘟……拖拉机的轰鸣声从远处的田野里传过来。它想扭头看看,却下意识地又长长地吼叫了一声。
哞……它被自己吓得闭上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它看到了一个通红通红的大怪物!
今天的怪事真是太多太多了!
他 缓缓地,缓缓地,他脊背微驼,倒背双手,一步一步地朝村西头的大场院挪过来。
一天下来,他苍老了许多。
刚才的一系列反常动作,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意外。今儿个这是怎么了?难道人老了都会这样吗?
是老了吗?才六十岁啊!六十岁花甲子,七十才知天命呢。六十年来,自己啥事没有经历过呢?下关东,跑内蒙,挖河修堤,当生产队饲养员,分地包产到户......林林总总,坎坎坷坷。心情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纠结过啊。记得有一次,刚从内蒙回来不久,队里的大青驴难产死了,乡亲们都觉得埋了可惜了的,纷纷要求队长大锅门,不如剥了分给大家开开荤吧。大锅门也觉得有道理,便把活儿派给了他。下午死的驴,晚上家家户户就吃上了香喷喷的炖驴肉。那时侯,正是三十郎当岁,手脚麻利地很,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唯唯诺诺,瞻前顾后过啊。
难道这就是老了,没用了吗?
他腋下夹着那把磨得铮亮的牛耳尖刀,缓缓地走进了大场院。
这时候,西天上的太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红,直至把半个天空都染成了一片美丽的红色。
这是火烧云。
他瞪一眼说话的孩子,纠正道。
啥火烧云?这是烧霞哩!头天烧霞,明儿个准是好晴天!不是吗?这些年庄稼人的日子,不正是一天比一天地好过吗?
他数着步子。想起了分田到户时,“大水牯”被别人家分走,他纠结了好几天,最后还是用一驴一骡两头牲口,把它给换了回来。
唉。左手的大拇指又一跳一跳地疼起来。
一抬头,他看到大场院上满满地围了一大群人。
它 隔着人群,它又看见了老主人那种暗淡、迷茫的眼神。
哞----它十分同情地冲着老主人喊了一声。
老主人怎么也和自己一样,这么地悲哀呢?突然,它在老主人的腋下,又看见了那个明晃晃的东西。
啊!它胆怯起来,浑身一阵阵颤抖。刚才,老主人手上的血,就是那个明晃晃的东西给弄的啊。
再看一眼老主人,他削瘦的脸庞是那么地严肃。
他要干什么呢?
忽然,它觉得自己的身子“倏”地一下子飞离了地面,腾云驾雾一般。吓得它慌忙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就听见“咕咚”一声,自己又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疼得它浑身一阵抽搐。微微地睁开眼睛,只见七八个标形大汉正围在跟前,自己的手脚已被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它惊叫一声,挣扎着想站立起来。
可是无用。折腾了一阵子,身上越来越不舒服,嗓子也哑了!它知道自己的期限到了,只好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哞!一声长长地叹息。听天由命吧!
命运啊!这就是老了,没用了吗!
人类也真是太残忍了!在你对他有用的时候,他会竭力地使你,用你,用鞭子抽打着你去为他换取希望和享受。反过来,当你在他的眼里没有了价值时,他就该来处理你了。
这就是人类生存的方式吗?
慢慢地,它又睁开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它明白,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它想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再看一眼这个生活了一辈子,建设了一辈子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老主人呢?老主人哪去了?
一切都复归于平静!这时候,西天上的那个大火球开始一点一点地暗淡下来,在它身后的来路上,撒下了红艳艳的一片……
这时候,它就看见了自己为其劳力了一辈子的老主人。老主人手里举着那个明晃晃的东西,正朝自己捅过来……
它却再也没有了丝毫的力气来挣扎,或者呼喊。它只能任凭眼泪“哗哗哗哗”地淌出来。
就在它觉得自己的肌肤接触到了老主人手里那个明晃晃的东西时,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支配着它,猛力抬起自己高贵的头颅,用两只尖利的犄角伸向老主人......
他 他想了好多,好多:人,事,土地,牛……
终于,狠狠心,他举起了手里那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未免有点太残忍了!尽管年轻时也曾宰杀过一些生灵,可那都是鸡狗之类的小生命,而眼前的,却是一头牛,一头跟了自己一辈子的牛,一头为自己的生活立下了汗马功劳的牛啊!
是的,如今它老了,不能再干活了。可,难道凡是老了的,不能再干活了的就都该统统杀掉吗?
那么,自己呢?自己不是也老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将会是什么样子?
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上,太阳好像不忍心看到这即将发生的令人心惊胆颤的一幕,正一步一回头地躲开去,留下了一路美丽的晚霞。
周围的人群静得出奇。他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躺在地上的“大水牯”,呼呼地喘着粗气,很重,很响。突然,他看见了“大水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有两行晶莹的东西一滴一滴地淌出来。
它哭了?
附近的大树上,刚才还在叽叽喳喳的鸟儿们那婉鹂的鸣啭,也戛然而止。
远处的田野里,拖拉机的轰鸣声依然在响。儿子,孙子,还有周围的人纷纷催促他:快点,动手啊!快点,动手啊!
他使劲地咽下一口腥涩的东西,然后,咬咬牙,举起手中的牛耳尖刀,对准“大水牯”的脖颈刺过去。
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被五花大绑着躺在地上的“大水牯”,猛地抬起头,冲着他凶猛地牴过来,两只尖尖的犄角锋利地刺透了他的胸膛。
疼得他“嗷”地一声尖叫,一屁股蹲到在地上。
紧接着,就听见“噗”地一声,一股鲜艳的液体从他的胸前汹涌地喷射出来,喷向空中,犹如盛开了一朵妖艳的红牡丹。
异常美丽的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半个天空!(7421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