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是一套盌,传统的老式大口,素静的白底,在盌的周围加上蓝色、黄色的花做修饰,手感极好,分量厚重,让人踏实。这套盌有八只,是外祖母的陪嫁,经年留影,只有现在的两只了,被我一直珍藏着。珍藏着的还有盌的故事。
外祖母出身在地主家庭,兄弟姊妹一共八人,因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土改运动,她的父母带着四个儿子逃到东北避祸,留下她们姐妹四人,或是童养媳或是寄养。外祖母就这样被寄养在同村本姓的叔父家里。土改运动结束后,她的亲生父母回来看望她们,外祖母哭着要跟父母走,可她的母亲却说:“叔父家无儿无女,你既受抚育之恩,便当结草携环以报。”这套碗是嫁妆,更是留给外祖母一份良训——做人要知恩图报。
外祖父的父母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外祖母嫁过来后,六个孩子穿衣吃饭的重任和所有的家庭琐事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六十年代缺衣少食,外祖父好几次动了把母亲送人的想法,但外祖母坚决不肯,外祖父为此与外祖母大吵:“把这娃送给她姨抚养,还能活命哩!这样留着,我们养活不了啊!”后来听母亲说,外祖母带着她沿村乞讨,用的就是这两只碗。乞讨来的玉米面窝窝头,在碗里熠熠发光,也只够母亲自己吃。这对碗是活下去的希望,也是苦难中沉甸甸的坚强。
后来虽然结束了乞讨,但家里的日子还是捉襟见肘。母亲说,在她记忆里吃的最多的饭就野菜熬地瓜,外祖母就用这对碗给他们盛饭,汤多饭少已是很满足。这碗里盛的是一位母亲的辛酸与无奈。无从察知外祖母当时的心路历程,后来当我读到《丰乳肥臀》,读完上官鲁氏一生的时候,我理解了外祖母,理解了在那个特殊年代里,身世浮沉却依然勤劳朴实,没有叠声叫苦,默默哺育儿女的坚强勇敢的母亲们。
再到后来,舅舅外出求学,外祖母就把腌渍好的萝卜头抓一把盐放在油里一炒,盛在这碗里,遇上收成好,外祖母会在碗里放一把花生米,满满的一碗。麦子不等熟的颗粒饱满就收回用锅炒了上磨做成煎饼,这便是一周的口粮。多少年以后舅舅说每去饭店必点这道小菜,却再也吃不到那份满足,那份母亲的味道。
每次吃完饭,如果碗里有剩饭,母亲他们必会被痛骂一通,慢慢的他们就养成了盘干碗净的生活习惯。即便如此,每次饭后,外祖母都会先用饭帚沾少许水将碗在清扫一圈,然后倒进喂鸡的桶里,确保不浪费点滴的粮食。然后再用清水将碗洗净,用布小心翼翼的擦拭好,整齐的放在碗柜里。在外祖母的潜移默化之下,母亲也学到了这项本领,然后传承到我这里,算起来也有近七十年了。这对碗装着的是勤俭与节约。
母亲说她十五岁那年,也是收麦子的农忙季节,她被安排在家做午饭,可母亲却因为贪睡,等一家人回来的时候,饭没做,水也没有烧好。相差一岁的妹妹看不惯母亲如此的任性,与母亲拌嘴扭打在一起,母亲负气顺起一只碗就摔了出去,恰巧就是这套碗中的一只。外祖母当时没有疾言厉色的批评母亲,而是事后与母亲讲道理:碗的本色是怀真抱素,碗里的食物印证着的是辛勤的付出,是对生命的尊重,是生活里兄友弟恭的体现。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种际遇下,都要学会自我控制,碗是无辜的。母亲说,这碗里是包容,是理解,是品行端正。
拮据的生活已经离我们远去,如同外祖母的悠然长逝,可碗却留在我们祖孙之间,见证着时代的变迁,见证着社会的进步,见证着家风良训的代代传承。
我轻敲,无声的旋律在浅唱低吟,耳边又响起外祖母的叮咛嘱托:“娃,不要做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的人啊!”是的,人生路上步履匆匆,总要在恰当的时间,停下来回顾熟稔,是谁让碗里的食物发生质的变化?又是在谁的领导下才有了今天幸福美满的生活?不负守望、不忘初心才能更好地传承!
这对盌是家风、是良训,也将是我最丰厚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