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恋边镇

一

我家乡集镇地处粤闽两省三县交融的地方。南来北往，人多众杂，三教九流，各种行当，鱼龙混珠。我从小就在这样的地方长大，虽然没有沾染上江湖习气，但的确见多了世面，比起那些一直生活在优裕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我至少不害怕，遇事镇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心岿然。

如今的镇街比我小时候的规模扩大了好几倍，街道笔直宽阔，房屋高大整齐，一律钢筋混凝土结构，完全没有了我小时候的模样。这一切变化源于一场百年一遇的洪水，把原先的旧镇街一夜之间铲平，从此旧貌换新颜。

对于眼前的新镇街，我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每次来到新镇街，我常常找不着北，不像旧镇街那样熟门熟路，但新镇街整洁宽敞，现代化气息浓，让人舒心悦目。只是走在路上，常常触景生情，没有了儿时的记忆，似乎眼前的一切与我关系不大，往往觉得心酸，下意识地想念往日的一切。

儿时印象最深的是边镇的集贸市场。集贸市场为一层瓦顶建筑，中间与四周都是排列成一行行的水泥柱子，四面透风，总面积大约2000平方米。集贸市场被分成12排，并划定功能。1至3排摆卖生猪，4至6排摆卖活禽活鱼，7至9排摆卖粮食，10至12排摆卖蔬菜。每个月逢1、3、5为圩日，每个圩日几乎都是人山人海，两省三县各乡的人都来赶集，买卖各种物品。猪嚎鸡叫人喊，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吵吵闹闹，熙熙攘攘，充满生活气息。

已经记不清楚那时去过多少次集贸市场，只记得每次去那里都觉得很嘈杂，要大声吼对方才听得见说话。对于这种情景，我既喜欢又惶恐。喜欢的是人多热闹，惶恐的是拥挤，怕走丢人。记得有一次跟爷爷去集贸市场卖生猪，看到生猪摊位全都摆满了，只好在靠近集贸市场生猪档旁边摆卖。没过多久，市场管理员就过来干涉，说是影响市容，一定要移到集贸市场内。我爷爷赶紧给市场管理员派烟，说好话，才给通融。还有就是卖猪前要做好功课，要给小猪喂最好的饲料，尽量让小猪吃得饱一点，这样既好看又能多卖钱。装小猪的竹篓也有讲究，不能太大，太大会使小猪看起来变小，没有卖相。又不能太小，太小装不进小猪，还会伤害小猪。为让小猪有好的卖相，还要对小猪全身进行清洗，甚至给猪毛抹点油。家乡有句俗语，“上台戏子落篓猪“，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顾客来看小猪的时候要多介绍小猪的优点，如不挑食、不好动、长得快。开价要适中，高了没人要，低了又吃亏。看来行行出状元确有道理，哪怕买卖生猪这样简单的事都饱含生意经。我日后能深谙人性，买东西懂得讨价还价等，都与小时候的经历有关，也深信从小混社会长大的人必定比那些没有社会经验的人要世故，不会轻易相信人。

通往集贸市场的那条街道也非常有意思。那是一条大约三、四百米长的小街道，路面全部铺上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街道两旁是各色各样的店铺。有百货店、糖果铺、理发店、制衣铺、织造棉被铺、水果店、饮食店。圩日时街道两旁摆满各种小商品，演绎了种种传奇故事。

在这条街道上，我与兄长做过买卖鸡蛋的小生意。兄长只比我大2岁，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开始学做生意。边镇离县城约60公里，每天有几趟班车。兄长就到县城贩买鸡蛋，圩日到那条小街道摆卖，市场管理员会对每个摊位收取2毛钱的摊位费，用于环境卫生。

那时候人们普遍穷，把自家鸡生的蛋都拿到集市上卖，换回油盐或牙膏、肥皂等日常用品。因为是自家鸡生的蛋没什么成本，卖价低，很容易卖掉。我们贩卖的鸡蛋要成本，有破损，价格上没有优势，所以卖过几次就卖不动了，最后只好贱价卖，实在卖不掉的就自己吃。

也帮小舅卖过烧饼。在乡下，最小的孩子往往最吃亏，父母走后仿佛就成了孤儿，常常难以成家立业。外婆去世后，再没有人管束小舅了，小舅嫌陶瓷厂的活辛苦辞职不干，做起了卖烧饼的生意。周日的时候我们把烧饼摆在那条街道上卖，不知道是价钱贵还是不好吃，印象中就是不好卖，却解了我们的馋，每次卖不完的烧饼大多数落到我们的肚子里，因此乐此不疲。

对那条鹅卵石街道还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一家冰棒店。那时候冰棒可是新鲜事物。盛夏炎热季节，来一支冰棒，是一件美滋滋的事。当时一颗糖果是1分钱，一支冰棒是3分钱，与糖果比算是贵的。尽管如此，每次来到这条鹅卵石街道只要有钱都会卖一支冰棒。

二

有水的地方才能成为城市。边镇西边有一条小河，虽然平日河水不大，但从没断流，一旦山洪爆发的时候也是浊浪滔天，气势汹汹，让人惊恐。

从我家去边镇必定要经过一条小桥。这是一条狭小的水泥桥，宽度1米左右，长度90米上下。这条狭小的水泥桥是什么时候建的？已无从考证。小桥太破旧，多处栏杆脱落，多人同时经过的时候还会晃动，每次从那里经过都有些担心。

过了小桥就是一条很窄的巷道。巷道两旁都是低矮的旧房，有铁铺、镶牙铺、茶叶店、小特产店、凉果店，巷道尽头与大街连接处是个大转角，平时经常会有跑江湖的人在此卖艺卖膏药，也有算命的人在那里摆摊。算命属于麻衣相学，在文化比较贫乏的乡村，人们普遍比较相信命运，遇到生活难题或者家人生病就会来算命。据说算一个人过去的事能说中八、九成，但对未来常常说不准，或者用他们的行话说就是天机不可泄露。我有一次生病之后也想去算命，母亲说在我出生不久就请算命先生算过了，是富贵命。现在回过头来看，不能说是富贵命，但有生以来诸事顺遂，工作稳定，不愁吃穿，算是好命。

看街头变魔术表演却被江湖骗子耍了。说我身上有跌打旧伤，务必吃他的药丸才能好，同时要我吞食两只生猛的青蛙。当时没有多想就照做了。后来到正规医院检查才知道被骗，卖药丸倒没花多少钱，恶心的是吞了两只青蛙，想起来就想吐。

年关的时候，这个大转角往往又成为卖对联年画的地方。常常围着许多人，声音嘈杂。有的买对联年画，更多的人闲着没事纯粹只是看热闹，那里人多就往那里靠。对联大多都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五谷丰登兆丰年”，横批“新年好”之类。年画多是年年有余的图画、电影剧照之类，如《红灯记》《智取威武山》等，总之多带革命色彩。

在边镇入口处还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小特产店和凉果店。

小特产店主要售卖现场制作的花生酥糖、米糕、烤面食之类的小食，往往色香味俱全，十分诱人。跟大人赶集的时候总会缠着要去买。那些小食都不贵，大人一般都会买，满足孩子的愿望。

潮汕地区向来以制作凉果闻名。边镇入口处这家凉果店以制作工艺精湛出名，所出品的凉果口感好，咸甜适中，老少皆宜。我特别喜欢他们制作的甜橄榄，既香又甜又脆，吃起来满口爽快，还能提神，帮助消化。

三

边镇人多复杂，文化多元。

边镇上居住着客家人、潮汕人，存在两种语言、两种习俗，但彼此都能用对方的语言交流。集贸市场上还用普通话、外地客家话、外地潮汕话交流。

文化生活方面同样丰富多彩。戏剧院常常演出潮剧，也常常演出客家戏，山歌对唱。上演电影通常都是普通话。从小受到这样环境的熏陶，我能精通客家话、潮州话、普通话三种语言，在广东省内乃至国内都可以畅行无阻，多了一种生存本领。

到边镇上看电影是一种奢侈。虽说我家离边镇电影院不远，不过2里地；但要步行过去还是要花20分钟左右的时间，何况那时信息闭塞，不知道电影院上演什么电影，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到电影票。即使碰上好电影也能买到票，如果不是假期或者身上没钱，同样看不成电影。在我的记忆中，儿时到边镇电影院看电影的次数不超过10场，多数还是学校白天集体组织去看的，与家里人晚上去那里看电影寥寥无几。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与奶奶一起去那里看《苦菜花》。演出前听别人说多么多么精彩好看，一票难求，父亲通过熟人抢到2张票，就让我陪着奶奶去看，算是对我学习成绩好的奖赏。只是那次看电影的人太多，电影院门口早早就挤满了人，看完上一场的人出不来，看第二场的人进不去，两拔人互相推搡，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尽管维持秩序的人拼命分开两拔人，但没有明显效果。我和奶奶一老一少在这样的情景中完全无能为力，唯有随着人流前后左右摇摆，几乎被挤得透不过气来。好在我们保持清醒，始终没有被挤倒，否则被踩在脚下后果不堪设想。后来是电影院工作人员看到情况紧急，采取不检票直接放人进场才解除了危机。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轻易去边镇电影院看电影了。多数时候去四乡八里看露天电影，又不用掏钱。

新华书店也是小时候常去的地方。书店面积不大，新书种类不多，但在边镇算是比较丰富的了。那时囊中羞涩，常常去那里蹭看免费图书。当然，在书店并没有看什么大部头的书，主要看小人书。《三国演义》《杨门女将》《西游记》《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等小人书图文并茂，画面清晰，维妙维巧，常常让我看得津津有味，废寝忘食，我日后的文学爱好多多少少与那时候爱看小人书有关联。因为爱看小人书，平时有钱或者过年的压岁钱，相当部分用来购买小人书，记得当时积累了2大木箱的小人书，后来都不见了，有些可惜。

边镇东南角的长途汽车站也是我挥之不去的记忆。第一次坐长途汽车去县城就是从这个汽车站坐车出发。那时父亲被派到县城人民医院学习，小舅刚好有事去县城顺便带上我。只可惜父亲学习紧张，小舅又要去办事，我只能自己呆在父亲临时宿舍里，没有到县城逛，第二天一早又跟着小舅回家。没想到以后我却成为这个汽车站的常客。从到县城读高中开始，我几乎每年都要进出这个汽车站7、8趟。这个汽车站似乎也是我人生的始发站，我的人生仿佛就是从这里起步走出边镇，走进县城、省城，走向外面的世界，成为了今天的我。或者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如吕纬甫那样回归原点，回归故里，谁知道呢？所以每次经过这个汽车站的时候我都会多看几眼，甚至驻足，内心莫名地起了涟漪。如今这个汽车站已经拆除搬迁，旧址已变成一座高楼，内心深处的那些记忆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模糊。

时过景迁，岁月无情。边镇日新月异的变化，已经难以找到往昔的踪迹。时间是最好的魔术师，把边镇的旧街、旧市场、旧电影院等都变成新的了；边镇的小河两岸新筑了堤坝，种上了各种花草树木，郁郁葱葱，一派生机盎然；更可喜的是现代化的城镇建设让这里的人们过上了幸福生活。这里再也没有了儿时的乡愁，多少有点遗憾，让许多像我一样的游子找不到往日的记忆，只能梦恋边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