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十二三岁时亲眼所见的一件事。
那一年,赶二月二庙会,学校放假,我跟着父亲在牲口市转悠。那会儿大牲口都属生产队所有,买卖牲口的主不是生产队长就是车把式或饲养员,也有来看热闹的闲人。父亲是我们村第三生产队的队长,但那次他来牲口市不为买卖牲口,只是转悠着看看,他喜欢看牲口。
快到中午时,我们来到一辆牛车前。那架牛车停在那里,车旁拴了两头大牛,一头公一头母,都是棕黄色的,一头小牛崽正趴在母牛身下吃奶。那头大公牛看上去很雄健,可能是主人要卖掉它,许多人围着它,正讨价还价。牛主人把牛的缰绳解下,拿在手里,一会儿拍拍牛的脊背,一会儿扳扳牛猗角,一会儿揪揪牛“鼻揪”,正眉飞色舞地向人夸耀着。突然,那头大公牛脊毛倒竖,眼露凶光,一蹬蹄子便朝东南方向冲去。牛主人没有防备,竟没拉住牛缰绳。所有人旋即躲闪。这才看到大人们身后有一个身穿火红衣服的小男孩,大约八九岁,正背转身吃着糖葫芦。
后来才知道,红色最容易刺激牛。现在回想,当时那么多人围观,动手动脚就已经让牛很烦躁了,再加上突然看到小孩身上的红衣服,大公牛的愤怒达到了顶点,然后突然就爆发了。
当时,那孩子根本没看到疯狂的牛,别人喊叫他也没听见。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从斜刺里冲出一个矮个儿敦实的车轴汉子,他迎着牛冲上去,一把抓住牛的铁“鼻揪”。可牛头一偏,“鼻揪”脱钩了。只见他又紧撵两步,右手以电光石火般的神速一把抓进牛的鼻孔,左手以更快的速度朝牛眼猛拍两下,牛被打得有点懵,哞地啸叫一声,挣扎了两下,被制服了。这时,人们才看清几滴鲜血从牛的鼻孔流出,滴到地上。也看到那汉子紧抓着牛鼻子的手上青筋暴鼓。
所有人都被这惊险的一幕吓傻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牛的主人赶紧过来给牛带上“鼻揪”,把牛牵到一边。孩子的爸也赶过来,拉住那位勇士的手语无伦次地道谢。
就在人们对这位斗牛勇士赞不绝口的时侯,他似乎也醒过神了,看着小孩的爸爸,慢慢地开腔了:“这事你也看到了,你儿的命就差一点点了。现在没事了。你多少也得表示表示吧?”小孩的爸,一个三十几岁瘦高的汉子听到后,连连说:“那是那是!”他伸手从衣 兜里摸出一迭面值大小不等的钱票,说:“你救了俺儿的命,这大恩大德俺是永世不会忘记的。这是20块钱,是我准备到会上买一辆小推车用的,现在你拿去,算是一点心意。你的大恩等以后再报答。”
那年月,我们那儿一个农民家庭全年的收入也就是一二百元。那斗牛人木着黑红的脸,没有接钱,而是摇了摇头说:“你不觉得少了点?”小孩爸的脸一红,有些为难:“可我就带了这么多。大哥,我家的生活也不宽裕呀。以后俺是不会忘记你的。”那人压低了声音说:“以后咱们都不认识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还是现在了结了吧。”小孩的爸有点着慌:“那,你说多少呢?”那人一伸巴掌:“50吧。”“能不能省点?”小孩的爸问。那人又摇摇头:“你儿子可是一条命呀!你也看到了我有多险呐,我也是拼了命的。”
这时,早有旁边的人上前解劝、和局,我父亲也加入其中。那人只好降下10块钱,说“最少40元了,再少一个也不行的。”然后木起黑红的脸再无表情,小孩的爸看样是真为难了,嘟囔了一句:“要不我找村里人借吧。”
这时,一个身穿蓝制服的干部模样的人走到两人中间,对那人说:“刚才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你舍己救人,的确令人敬佩,可你向人索要报恩的钱就不太好了。你救了人,人家领情,给你多少,是人家的心意。再说人家还说以后不会忘记你的。你何必要把这事弄得这么尴尬呢?”我父亲和大家也跟着附和:“是呀是呀,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可那人却烦躁地朝干部一摔手:“我们之间的事,别人少管!”
这下可把那个干部给弄火了,他严厉地说:“这么说,这事我还非管不可了!”只见他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走,到公社革委说理去,走!”旁观的人纷纷上前劝止。那人见到这阵势也有点泄气了,嗫嚅道:“那你说给多少?”干部正在火头上:“依我说一分钱也不给!你这种人,可气!”
大家和我父亲又上前解劝,说人家毕竟也是奋不顾身救人一回,多少也得有些表示才是。大家又说,这事牛的主人也有责任,他的牛惹的祸,他本人更应表示一下才对。最后由干部做主,牛主人、小孩的爸两家共同给了那人25元钱。这事就这么了结了。
40多年了,这事一直堵在我的心里。我曾不止一次地猜想:那人迎着牛冲上去的那一刹那,他想到要钱了么?他抓住牛鼻孔的那一刹那,会想到他可能会被牛顶残甚至顶死吗?他一定是来不及想的。我宁愿猜想他是家里遇到什么难事了,等着钱用。我宁愿这么想。
曾发表于2019年11月15日《烟台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