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生
自从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后,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总想为父母写点什么。不然,我心里会不好受的。在此,谨以此文献给对我恩重于山的养父养母。
一
我们村就我们一家姓陆的,属草地上的蘑菇——单根独苗。听父亲(其实是养父)讲,他的祖上是江苏人,清朝年间在蓬莱为官,后来官退就留在了蓬莱,并在蓬莱留下了一支姓陆的后人。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从城里搬到乡下的,父亲也不知道,村里人也说不清。听母亲讲,父亲最早不在我们村,而是在离我们村五里地巨山脚下的山西张家村。父亲六岁的时候,爷爷死了,奶奶一个寡妇家由于抗不住地痞流氓的骚扰,扔下父亲随人跑了。父亲成了孤儿,只好由已嫁到我们村的父亲的姑姑收养,父亲从此成了我们村的人。那都是解放前的二三十年代的事了。
父亲跟了姑姑住后,留在老家的几亩地就由邻村的一个贫穷的农户代为耕种,这个贫穷的农户就是母亲家。母亲姊妹七个,四男三女,母亲是姥爷的三闺女,身上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身下三个弟弟,母亲常说自己是当腰肉,最不让人喜见的。所以母亲从小挨姥爷打最多,吃好东西最少。母亲常给我讲,已是深秋了,十几岁的她还只穿一件红色的小短褂,还得每天起早贪黑去打猪草。每次看到姥爷给弟弟买芝麻糖“咯嘣咯嘣”嚼了吃,她只有看着流口水的份。我小时候曾说母亲,你不会反抗吗?不会找姥爷闹吗?母亲说,哪敢呢?不闹还经常挨揍呢,你姥爷脾气暴。是的,母亲从小就怕姥爷。姥爷家孩子多,日子过得很累,租种父亲家的地经常拖欠着给不上地租。拖得多了不好意思了,姥爷就和父亲的姑姑私下达成协议,说好等父亲长大了就把母亲嫁给父亲抵顶地租。母亲比父亲大两岁。
父亲12岁那一年,疼他爱他的姑姑不幸去世了,父亲只好跟着表哥表嫂过,表哥性格懦弱,表嫂为人刻薄,经常指桑骂槐数落他,所以父亲15岁就自己单独过了,在表嫂大门外一间盛柴草的小平房里,砌个锅灶,盘上一铺炕。父亲18岁那年,表哥要给他操办婚事。这时,姥爷家得知了父亲的境况,要反悔告吹这段婚姻。那天,母亲站到姥爷跟前说:“当初答应了人家,又种了人家这么些年地,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呢?为人怎么好这样呢?”啪的一掌,姥爷打在了母亲脸上,那年母亲已经20岁了。姥爷说:“那小子穷得连个房子都没有,你跟了他,往哪儿住呢?”母亲说:“草房茅屋、吃糠咽菜,哪怕拉棍要饭,俺也认了!”“那也不行,我还指望找个好女婿帮贴我呢。”姥爷就是不松口。母亲——一个姥爷抬手就打、张口就骂、见了姥爷就害怕的弱女子,这回却是铁心了,她一字一顿地冲姥爷说:“俺就是除他不嫁了,要不,除非俺死了!”姥爷一看拗不过了,只好妥协。在父亲18岁、母亲20岁那年,两个新人在表哥表嫂大门外那间小平房里成了婚。后来,母亲曾对我说起当年誓不悔婚的事,母亲说:“你爹命苦呵,从小没爹娘,没人疼,我若是再不跟他了,你想,他还有心思活在世上么?”
结婚后,母亲就跟着父亲住在那间茅草房里。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就在家里打棒棰花边挣钱。由于屋子低矮,炉灶常倒烟,母亲的眼经常被炊烟熏得红肿流泪,听父亲说,母亲从来没在他跟前抱怨过。1948年那年刮台风下暴雨,那天傍晚,母亲刚到邻居家取东西回来,就见茅草屋塌顶了,粗重的屋梁落下来把锅都砸碎了。母亲庆幸地说,她从出去到回来,还没有一刻钟的时间,幸亏她出去了。第二天父亲就回来了,也讲了他昨天经历的险事。父亲说,他昨天傍晚老觉心中有事想回家,冒着雨已走到魏家西河边了,只见浩浩的河水狂奔如野马。父亲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石桥了,只好试摸着踏上原来桥的位置,可刚一落脚,只觉身子忽地陷进了水里,到胸深。幸好父亲手脚麻利抓住了一棵歪斜的小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文化,不懂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新名词。但通过这事,他们却悟出了一条朴素的人生哲理:“人要紧不能做亏心事,好人自有天怜。”从那,他们一直奉行这条圣理到生命终止,一辈子。
听村人讲,我的姥爷后来得了我父母不少济。1960年挨饿时,姥爷经常从我父母这儿得到诸如一袋瓜干、一瓢米面之类的食物。姥爷、姥娘曾多次既感激又愧疚地对人说:“多亏小闺女呀,不然俺就饿死了。告诉后人,以后再不敢嫌弃丫头了。”
二
父母不知由于什么原因,不能生育。听村里人讲,父母当年为这事上老火了。什么法都试过了,吃了数不清的药,求了数不清的偏方,最后也没行。到父亲37岁、母亲39岁那年,父母眼见生育无望了,就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把我抱回来。我的身世至今是个谜,几十年里,父母从没给我讲起过,我也觉得不便问。彼此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相处着。
我刚生下六天的时候,父亲把我抱回家。面对一个一团红肉似的小生命,已是中年的母亲的确很犯愁,婴儿哭,她害怕;婴儿不哭,她也担心,生怕这个小小的红虫儿一不留神死在自己手里。母亲后来对我说,我的一口好牙就是在侍弄你那几年给弄坏了。母亲没有奶水,开始时父母就求村里刚生过孩子的妇女给我喂奶,然后给人钱。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吃过百家奶的。以后父亲买了只奶羊挤奶,母亲有时也会熬高粱面糊糊喂我。听村里老人讲起过这样一件事,我五六岁那年有一次感冒发烧。那些年乡下治感冒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吃上一粒药,然后用被蒙了头发汗,出过一身汗后病就好了。那天,幼不谙事的我可能是害怕蒙了头的黑暗,说什么也不肯进被窝。母亲百般无奈,只好自己也钻进被窝搂着我。一小时后,我出了一身汗,母亲身上也如水洗一般,头上热气直冒。父亲经常对我说:“你妈侍弄你不容易哦,长大后,可千万别忘了你妈。”我点点头,在心里暗暗发誓,今生今世说什么也不能忘记二老的大恩大德呵!
父母几十年待我的好处太多太多了,拉起来几天几夜也讲不完,由于篇幅有限,这里只能挑几件有代表性的写。比如,我以后上学了,母亲听人说鸡蛋补脑子,就经常煮鸡蛋或炒鸡蛋给我吃,而她和父亲却只吃玉米面饼子就咸菜。1978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就托人给我花120元买了块上海牌手表,又花29元买了毛线,并请村里人给我织了件绿色毛衣。父亲说:“咱虽是农村孩子,可爹也不能让你出门太寒酸了,让人小瞧。”但是我知道,那年月,农村一个不错的家庭一年的收入还不足200元呢。
回忆起来,母亲也曾做过一件令我气得流泪的事。我小时候爱看书,有点零钱也喜欢买书,也爱向别人借书看。看过的书,我就把它们摆放在一个纸箱里,然后把纸箱放到套房的窝洞上。由于手里有新书看,那些旧书很长时间没动,落满了灰尘,而且还被老鼠啃破几本。大概母亲以为那些是废书,我不需要了,所以村里来了收废品的,母亲就把那箱书给卖了,卖了两元四角五分钱,母亲准备用这钱给我买双新球鞋。中午我放学回来,知道心爱的书被卖了,气得大哭。冲母亲吼。母亲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直说她以为那些书旧了,以为我不要了,才卖的。我声嘶力竭地冲她喊:“你懂什么嘛你!什么也不懂你!”没上过一天学、一个大字不识的母亲,第二天我看到她的嘴边起了一串水泡。
三
我结婚后,第一胎生了个女儿,由于我的家庭特殊,国家政策允许再生二胎。1992年,我二胎生了个儿子。记得那个夏天的晚上,当父亲听到我儿子降生的喜讯后,高兴得不得了,不顾已是深夜11点钟,硬是赶到村里商店,叫开人家门,买了一挂两千头的大鞭回来放了。白天上街时,逢人就说,俺也有孙子了!胖呵,八斤重!
我母亲82岁那年,我女儿在济南上学,爷爷奶奶想念她。我便和妻子商量,母亲这么大岁数了,她老人家还不比父亲,除了去过几趟县城和一趟烟台外,再没出过更远的门。趁父母身体还硬朗,还能走动,带他们去济南玩玩吧。2005年春天,妻子和女儿带着两位老人游了济南的大明湖、趵突泉、金牛公园等,去了济南最大的百货商场,并照了很多相片。起初,我担心坐那么远的车母亲会晕车,等到了济南一看,母亲轻松自如、啥事没有。回来后,母亲逢人就夸她命好,摊上了好儿好媳好孙女,领她开了眼界,看了那么多新奇的东西,并拿着相册逐一指给人看。天不遂人意,就在我们还想领她到青岛或别的什么地方再看看的时候,那年冬天,母亲脑血栓了,栓住了左半身子,成了半身不遂。由于我们在城里经营自己的公司,抽不出身子回家照顾母亲,只好雇了一个保姆,全天候照顾父母吃住。两年后,82岁的父亲也得了脑血栓。父亲没栓前,身体特别硬朗,每逢乡村赶集日,80多岁的他都骑着自行车带上工具,去集上做修鞋的营生挣钱。父亲发病的原因也是因劳动过度,那天,他看到路边有一个大树枝子被风刮断了,还没掉下来,他就想拽断拿回家当柴烧。费劲地拽呀拽呀,一赌劲终于拽断了。树枝拽断了,父亲也晕倒了。
父亲住院期间,我们没告诉母亲。父亲在医院里不吃不喝不服药,争着要回家。我知道他是牵挂母亲,怎么劝也不行。最后只好商量医生开了药回家挂吊瓶。当我背着虚弱之极的父亲回到老家,放他躺在炕上,母亲便吃力地挪着身子凑过来,抱着父亲的头失声痛哭,一口一个老头子地叫着,嘴里念念有词:“老头子呵,你这些天哪儿去了?到晚上也不回来?我看不见你,想你呵......”声音凄楚揪心,动人肺腑,围在旁边前来看望的男男女女无不跟着落泪。
四
2007年,父亲和母亲被我接到城里,住在离我们比较近的一所老年公寓里,两人一间屋子、两张床、一个饭桌、一个衣柜、一个碗柜。父亲由于顽强地锻炼,仅半年时间就基本能行走自如了,并且还能照顾半身不遂的母亲,比如给母亲打洗脸水,用毛巾给母亲擦脸等。一般星期天,我和妻子、孩子会抽时间去看望二老,父亲一早就趴在窗玻璃上望我们的车什么时候进大门,那神态极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临走时,他一定要送出我们很远,直到看着我们下了楼梯、车开走了才回身。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10年10月9日,父亲由于照顾母亲下床小便,不小心摔倒了,摔折了大腿根部的骨头。我们曾多次嘱咐父亲不要亲自扶母亲下床,有事喊服务员。可父亲不听,他觉得让别人扶母亲不安全,一定要自己扶。竟忘记了他自己也是85岁高龄的人了。由于父亲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所以医生建议不做手术,采取保守治疗,躺床上吃药静养。一动不动地躺床上几十天,按父亲的脾气和性格是绝对受不了的。父亲脾气躁、性子急,在卧床养腿的时候,身上添了别的病,先是胃出血,继而肾衰竭,最后他老人家终于没能抗过残酷的天意,于当年离开了我们。我和妻子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会因摔折腿而送了命。从心里感到悲伤和难过,觉得他老人家在世时,我们还应对他更好一些,留下了许多许多不可弥补的遗憾。正是子欲孝亲不待也。
父亲卧床期间,有两件事让我和家人特别感动。有一天,我女儿去看爷爷。父亲指了指床头的拐杖,让女儿拿给他。我女儿一时没明白,看到爷爷稍微一动腿就疼得龇牙咧嘴,要拐干吗?还能下地走吗?父亲用拐指了指母亲睡的那张床说了句:“你奶奶被子直掉......”女儿忽然明白了,原来母亲晚上睡觉被子老往下掉,父亲自己不能动了,想用拐杖帮母亲挑被子。
还有一件事是,那年冬天敬老院的暖气曾经坏了几天,各家儿女都给老人买了热水袋暖被窝。可我母亲的热水袋经常被她揪到被子外边。起初服务员和我们家人都认为母亲老糊涂了,有时会大声制止她。这时母亲便用手指着父亲的床说些口齿不清的话,很长时间大家也没明白她的意思。后来终于一句话让我听懂了,原来,她的意思是父亲摔伤了腿,她的热水袋应该给父亲用,她用不着。天那么冷,被窝还很凉,母亲也是脑血栓半身不遂的人,很怕冷,她怎么能用不着呢?我听着母亲的话,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扑簌簌滴落下来。
现在,父亲和母亲相继离开我们已近十年了。两位老人一生不识几个大字,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知奉献,极少索取,从没做什么亏心事。他们给我的东西也是太多太多了,让我终生受用不完。我从心里感激二老。祝父亲、母亲在天之灵安息吧!
此文曾发表于2019年《烟台散文·夏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