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的记忆
——陆玉生
小时侯,我老家(蓬莱黄县交界处的于家庄乡)一年中有两个庙会,一个是“二月二土地庙会”,另一个是“三月二十八天齐庙会”。我记事的时候,蓬莱、黄县一带已没有庙了,只有集会,庙在“文革”时期被拆毁了。由于一年中只有两次集会的机会,所以生活枯燥的庄稼人和孩子们都很珍惜,赶会时情绪高涨,空前地兴奋,大人在好多天前就做好了各种准备,孩子们更是连做梦都盼着。小时侯感觉天齐庙会虽然规模大,但没什么特色,所以除了人山人海的场面,再没留下什么印象。倒是二月二庙会给我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二月二龙抬头,我们这儿的男人不论老少,在庙会前是必须理发的,谁不理发,就意味着一年抬不起头来,诸事不顺。再是,我们这儿人迷信地认为,二月二这天的天气管一年的收成。二月二早晨,父亲天不亮就会起床到外面看天气,如果看到的是云淡风清、星光灿烂,父亲就会高兴地大声说:“好兆头啊,今年年景准不会错!”如果看到的是天气晦暗,父亲就心事重重的,不吱声了,然后点上一袋烟慢慢吧嗒。
二月二早晨,我们这儿还有“打灰地”的做法,就是每家的男人要早早起床,用铁锨铲了草木灰在院子中画粮食囤子。画大中小三个圆圈套起来为一个囤子。一般一家院中要画两个囤子,一个盛粗粮,一个盛细粮。盛粗粮的囤中央要放一把玉米粒,盛细粮的囤中央要放一把麦粒。我家的院中,父亲除了画囤子,还要画上梯子,象征粮囤子高,五谷丰登。父亲画的囤子很大很圆,每个圆圈都线条均匀,梯子也画得很像那么回事。有一年我淘气,从父亲手里抢过铁锨画囤子。由于我个子矮,胳膊短,不能像父亲那样站在原地转圈画,而是端着铁锨跑着画,最后把囤子画成一个丑陋的椭圆形,收口处还凸出一个大圆弧。父亲看了正要发火,母亲却从里屋走出来说:“今年咱家年景一定好,你看,粮食都把囤子胀歪了。”父亲听了转怒为喜,说:“对,孩子,放鞭去!”于是,我和父亲就挑起那挂提前准备好的大鞭到门口放了。然后放爆竹。放完鞭炮,母亲就把准备赶会的新衣服拿出来给我穿上。
在我上三年级的那一年,上级来了指示,说是农民要抓紧整大寨田,不放工赶会了。又说庙会是滋生投机倒把的土壤,易使人思想变坏,要铲除的。学生也不让放假了。那一年我的心情特别郁闷,别的孩子也一样,我们觉得好像太阳也不亮了,天也不蓝了,一切都变得没趣了。不过,那样的情景只有两年,以后又让赶会了。
二月二庙会虽然没有天齐庙会大,但也是卖什么的都有。有鸡蛋市、蔬菜市、家具市、木材市、农具市、牲口市等,还有国营供销社卖布卖鞋的,连县城的百货商店都拉了货来摆摊。牲口市设在村外闲置的田地上,有很多大骡子大马,还有牛和驴,停了很多马车,小马驹、小牛犊子跑着撒欢。父亲有时爱去骡马市转悠。大人们买卖牲口,一般不用嘴讲价,而是互相藏在袄袖筒里用指头捏价。一头牛或一匹马成交后,到底是卖了几十几百元,我们小孩儿根本不知道。不过我对那也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红红的糖葫芦。在离牲口市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卖糖葫芦的,一个是高瘦的老者,另一个是矮胖的瘸子,他们都是扛了一个绑着麦秸捆的长杆子,红色的糖葫芦插满在麦秸捆上,山楂上粘了糖,五分钱一支。高瘦老者的糖葫芦精致、干净;矮胖瘸子的糖葫芦个头大。我每次总爱买矮胖瘸子的。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总忘不了儿时赶庙会的那些事。
想来,有一年的天齐庙会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是一个人和一匹马。那天,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和队里的饲养员去卖一匹瘸了腿的青鬃马,赶上学校放假,我也跟去了。按理说,马腿废了,不能拉犁了,只有杀了吃肉。可毕竟给队里出过力,不忍心,只能卖掉,让别人解决吧。谁知那一年粮食收成不好,农村穷,这样的牲口不好卖。在庙会上,从早起一直待到天过午,也没有几个人过来问津。或者问了人家也不买。父亲见状,只好吩咐饲养员牵了马回家。
路上,父亲和饲养员牵了瘸腿的青鬃马在前头走,走得很慢。我在后边看到,有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慢慢跟在我们后面。此人约五十多岁,一头花白的短发。他总是推着车子,始终在我们身后保持一定距离。一直快到我村的村口了,那人才紧撵几步赶上我们,手里扶着车子,开口问:“这马你们想卖吗?”父亲答道:“是啊,腿废了,只有卖掉了。”父亲反问他:“你想买吗?”那人摇摇头,停顿了一下说:“不瞒你说,这马,两年前你们是从我村买走的。真是一匹干活的好马呀。我是队里的饲养员,这马在我手里整整喂了四年……”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和马都处出感情了。要不是那年队里收成不好,开不出社员工分钱,是断然不会卖的。”说着,他眼圈有些红,竟掉下几滴眼泪来,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走到马身旁,伸出粗糙的手抚摸着马的脊背,还弯起手指给马挠痒,又蹲下身子轻轻抚摸马受伤的那条腿。父亲和我村的饲养员在旁边看着他,没有吱声。那人一边抚摸着马一边给我们讲了一桩他和马之间不可思议的故事。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天,有天正下着雨,他来牲口棚里收拾地下的马粪。正干着,忽然这匹青鬃马一下子挣开缰绳跑了出去。外面下着雨,大院的门又没关,他很怕这马在雨天跑丢了,所以赶紧冒雨追了出去。许是因下雨吧,那马并不往外跑,只在院内转圈,还似乎故意挑逗他,跑跑停停,直到在院里转了五六圈,他才好容易将马捉住。他浑身湿透了,气得他抓起马缰绳狠狠地抽了一下马背,马背立刻鼓起一道红印。当他牵着马往棚内走时,刚到门口,只听轰隆一声,屋顶坍塌了一片……他惊呆了,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没有这马他的命可就险了。他立刻扑在那鼓着红印的马背上,眼泪扑簌簌流下。从此他和这匹青鬃马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讲完故事,他从车把手上摘下一个布包,递到父亲手上,说:“大哥,这是两包治跌打损伤的草药,你们拿回家吧,用酒调一下,等晚上给它敷腿上。今天,我在庙会上看到它,知道它遭遇了不幸,特意跑了10里地回家拿了这药。眼下,我能为它做的只有这点了。”说着,他擦了一把眼泪,然后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父亲和我队的饲养员一直默默地目送他走远……这事在我脑子里几十年来都不曾忘记。
此文曾发表于2022年6月10日《烟台散文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