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艳秀 10854字
01
路上车辆不多,行人也不多,人们日常装备除了衣服、鞋子,多了个口罩。看不到嘴巴、鼻子,额头下方的眼睛,流露出忧郁,少有的喜悦,也不被外人所见。
石城是个气温高如火炉,冷如冰窖的地方。27度气温骤降到10度,吴明双手交叉环抱,抵御胸前凄风;右手捏着伞柄,阻挡上方苦雨。
口罩戴着是难受,好歹带来了一丝温度!他想。双脚踢踢踏踏地踩着路面积水。看不清人脸,眼睛想瞅哪儿便瞅哪儿。两名学生横穿马路时,用脚踢了踢路中间一样东西。那是一个铁钩,成人拇指粗,钉有五寸,钩弯长,尖锋利,不输风雨的阴冷寒咧。他也向钉钩伸出穿着黑色皮鞋的脚。皮鞋是凤珍为他买的最后一件物品,两年多了。
左脚一下,右脚一下,钉钩在他脚力控制下,从路中间来到路牙边。看着尖尖的钩,他又用脚踢了踢,让钉钩翻个身。在路牙边上,钩尖亲吻着路面。走了米多远,他折返回来,脚又踢着这个危险物。左脚一下,右脚一下,口里说:滚吧滚吧!碍眼的东西!
他把钉钩想象成一身横肉的年轻人,那是公司经理龙永新。
今天上午,他收到一月份工资,少了差不多三分之一,问财务,说是龙经理交待;问龙永新,说没上班就没工资。
他说:“其他私营企业疫情期间没上班,都发了工资,二月份的也发了。”
龙永新说:“小企业,不能跟大企业比。”
“那过年怎么也没发?”他又问,“叫花子也有三天年。”
龙永新说“总之从放假开始,没上班就没工资。”
踢了一阵,他觉得似乎踢的是自己。仔细回想,龙永新其实一直就这样踢他。疫情期间,龙永新安排了许多人值班,参与社区值守,听说一天补助二百元哩。他将环抱在胸前的手松开,伞换到左手,右手捡起钉钩。捏着钉,向前、向左、向右、向上、向下,狠劲地划拉着。他想象钩尖勾住了龙永新脖子,一股鲜红液体掩盖了惨白的皮肤,平时颐指气使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钉钩是屠夫杀猪时用来钩猪的。小时候,他见过屠夫用钉钩勾住猪耳朵,几个人助力,一刀抹在猪脖子上;放完血,钩子钩着猪,几个人抬着,放在一个硕大木桶里,里面是滚烫的开水;刮尽猪毛,钩子挂在一架结实木梯上,猪被吊在上面吹气、开膛破肚。
宰猪是一个凶残的过程,家里杀年猪的时候,他一向跑得远远的。想着杀猪的场面,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02
“谢谢你帮我捡到了。”一个声音对他说。
他从自己的思绪里被拉到细雨纷飞的场景中,呆望着那人的脸和嘴。这人居然没戴口罩!他身子弹跳着,退后两步。那人看着他手上捏紧的钉钩,伸出宽大油腻的巴掌说:“这是我刚才掉落的。”
“你怎么证明是你的?”他已经不再感觉寒冷,瞪大眼睛问。
“证明?你知道我叫什么吧?”
他摇摇头。
“告诉你,这钉钩钉上有我的名字,你看,沈一烙,沈一是我名字;烙,就是烙印。”沈一指着钉钩。
“我说这上面有吴明烙哩,我叫吴明。”吴明说着,看钉。果真有沈一烙三个字。吴明躲在口罩里的脸便微微地发烧,想必是红了。
“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沈一看着他,伞在手上转了一圈,甩出一串水花。
“屠户?”吴明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如杨柳般的身材,还不如自己壮实。沈一的巴掌,与身材、脸、眉眼完全不符,宽大、厚硕,颜色呈酱红。看那满手油腻,吴明相信这钉钩是他的,相信他是一位屠夫。
吴明并没有立即把东西交给沈一,钉钩沉甸甸的手感,让他心里踏实。他往前走着,毕直往前走。沈一也伴着他,毕直地往前。到了丁字路,他往右拐,沈一也往右拐。这是一处下坡路,空中雨丝纷飞,地上细流成片。
“你划拉么事?”沈一问。
吴明一愣,住了手,回答:“运动,天气冷。”
这尖钩钩,非常锋利,开始把它踢到路边,不就是怕伤了人?最初捡起来,不就是怕它刺破了别人车胎,或被暴躁、危险分子拿着做危险事情?干嘛拿着它凶狠地比划?他这样想,却并没有松手意思,反问:“你跟着我干嘛?”
“是你跟着我吧,我回家。”
哦,他也走这条路。吴明不再理他,想象钩的力度,是划破龙永新的衣服还是划破龙永新的皮肤,会不会深入到致命的地方。
“这是条直路。”沈一说,指着红绿灯的前方。
“是条直路。”吴明附和。
下到坡底,前方直行,或右手拐弯都可。吴明往右拐,沈一也往右拐,沈一说:“看着这是条弯路,可是到那个地方,走这里近。”沈一手指的方向,正是吴明住地方位。过红绿灯,直行,在前方一个十字路口右转,直行,便到了目的地;从这里右拐,走一段路,再横穿马路,往左转个弯,直行,再左转,也能到目的地。吴明点点头。走了一段路,过马路,左拐,又走了一段路,左转。
“谢谢你一直帮我拿着。”沈一站住,伸出手。
吴明看着那双硕大的巴掌,问:“怎么证明你是沈一?”吴明问。
“我身份证没带,你加我微信,以后会证明我是沈一,钉钩是沈一的。”沈一说。
两个中年男人,站在细雨中,各自摸出手机。一个西装革履,面容如书生;一个油污布袍,脸庞黝黑。两把伞在风雨中飘摇。
03
吴明掀开凤珍的被褥,看到床单上有几根长长头发,伸出右手。指甲浅,头发死赖在被子上。他左手指头按住被子,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并拢,摘了无数下,终于将头发丝摘了起来。
他躺了进去。棉被里有一股清香。他手上捏着头发,对着灯光。这一根比较长,应该是长在头顶的;这根稍短一些,是耳际上方出来的。凤珍有一头直直的秀发,他就是被那头秀发吸引,才开始追求她。可惜,这头秀发在他出外打工的日子里,枕上了别人的枕头。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
因为猜测,夫妻俩在一起就像两只斗鸡,你啄我、我啄你,啄过来、啄过去。凤珍最初在一家事业单位,做的是出门抄表、上门收费的工作。孩子没人带,她就带着孩子上班,工作很卖力,每个月的工作任务完成得很不错。儿子身体不好,她请了一段时间长假。儿子病好后,她的岗位已被人顶替。凤珍说:“如果你在家,和领导拉拉关系,我就不会被辞退。”
凤珍进了一家私营服装厂,赶货的季节,经常加班到晚上十点。儿子要吃饭,他只得回来找工作。他在外企做行政,回来后进了一家家具厂。厂里有位叫庞锐的销售员,比他小几岁,脑袋瓜灵活。两人在这个小厂尽心尽力工作,下班后,偶尔会在外面喝酒,或者你到我家,我到你家。
庞锐第一次到吴明家时,凤珍早就在厨房忙碌开了。庞税叫了声:“嫂子。”
“坐坐。”凤珍从厨房探出脑袋。他们住在两间老旧平房里,一间正屋用木板隔出了两截,一半作厨房,一半摆放着一张小床。
吃饭的时候,庞锐仔细地看了看凤珍,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嫂子。”
“哦,我以前上门抄表收水费。”凤珍落落大方,“也许还去过你家。”她说完笑了笑,声音爽朗,笑容和人一样清爽。
“那就是了,我表哥在水厂,以前我们一起吃过饭。”庞锐谈水厂的事,谈表哥的事,凤珍听着,偶尔接一句话。
“我那表哥,以前经常花花草草、茑茑燕燕,后来鬼迷心窍,被一个下属勾了魂,离了。”庞锐说。两个男人便大谈当今男女交往的一些怪现象,凤珍默不作声地听着。
“他表哥总有一天会倒霉。”凤珍在庞锐走后,说了一句。吴明酒劲才开始发作,便有兴奋之色,摸了把老婆的脸说:“他不会也想过你的心思吧!”
老婆用力打开他的手。
04
吴明从凤珍的表情,联系庞锐说过与他表哥一起吃饭,心里便有了疑问。
凤珍每天晚上加班回来,忙完家务就上床睡觉,丝毫不体会身旁有一具需要抚慰的身体,这不得不让吴明心里有了更大问号。终于,有一天晚上他把睡意朦胧的凤珍吵醒了。
“我要睡觉。”她说。
“睡,就晓得睡,跟别的男人也这样睡吧。”他说。
“你有毛病,我在外面受欺负你不管,反而找我麻烦。”
“你有厂长罩着,谁敢欺负你!”
“你哪只眼睛看到厂长罩着我了?罩着我,还会失业,那么好的单位丢掉了?”凤珍愤怒地喊出这句话后,眼泪出来了。以前,她不怎么搭理他这类话题。也许他说的次数多了,她烦了。她说原来一个人带孩子、上班,受了多少气,现在学习缝纫,手艺差,只得拼命加班。默默流泪变成哭泣,声音不很大,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把被子往身上搅。
他正在气头上,也往自己身上拉被子。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凤珍力气小,被子全到了他身上。冻得浑身发凉的凤珍起床,重新搂来一床被子。
房子从平房换成楼房,床从一米五换成一米八,吴明和凤珍的被子,还是一人盖一床。每次,他幻想着这个叫凤珍的女人,把一头秀发枕在他不认识的男人枕头上,他就怒不可遏,骂她找野男人。凤珍毫不服软,理直气壮地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找人?孩子我一个人照顾,还要上班,你体谅我吗?不说体谅,你连同情都没有!我找野男人,会去车间凭一针一线挣血汗钱?
两人像两只鸡,啄来啄去,越来越生分。平房需要拆旧盖新,她的服装厂也不景气,便去外地服装厂打工。凤珍远离家乡的日子,他有几个暧昧的女朋友,和其中一个保存了好几年的关系。搬进还建房后,两人约定等儿子考上大学,就去办离婚手续,房子给儿子。
家具厂倒闭后,庞锐自己开了家公司,带上吴明做管理。吴明为公司肝脑涂地,里里外外处理得妥妥贴贴。庞锐倚重吴明,从不把自己当老板,每次宴请客人,都会把他带上。
庞锐和他在餐馆等人的时候对他说:“今天特意请表哥吃饭,他心情不好”
每次只要庞锐提到他表哥,他眼前便幻化出一个看不清楚脸容的男人与凤珍在一床被子里睡觉的情景。庞锐说他表哥新找的嫂夫人年纪轻、脾气大,表哥一挪脚,便会刨根问底,他现在不敢在外面拈花惹草,工作也没以前顺利。吴明心中冷笑,这祸害终于不再破坏别人家庭了!两人讨论着世间男人女人,庞锐感叹:“把外面这些女人一看,还是凤珍嫂子好!”
吴明尴尬地笑笑,说:“她是个二货。”
“嫂子那人很不错,你要她回来找份工作,现在本地的服装厂都活起来了,两人长期不在一起,不是事;为了孩子,你得注意下形象。”庞锐说,,“嫂子饭做得好、任劳任怨、辛苦为这个家,你这个新房子,不靠她,也换不了,你不在家的那些年,她那么年轻,一个人带着孩子上班,真难为她了。”
庞锐是不是特意借表哥的事提醒他?吴明回想自己这些年,的确过分了。
陆陆续续有人进包间,每进来一个人,吴明心里便激动一阵。最后,庞锐表哥、吴明假想了多年的情敌进来了。庞锐表哥听完介绍,握着吴明的手,半真半假地打哈哈:“你老弟好福气,凤珍这女子不错,我当初想她心思都没想到手,烈女子,宁可不要工作,不要好处。”
来的都是庞锐的亲友,没有职务、利益冲突,说话不用顾忌。
庞锐表哥的话,听得吴明心有愠怒,却又喜不自禁。
05
“爸,妈发视频来了。”儿子在隔壁房间叫。
肺炎病毒肆虐的日子里,一家三口窝在家里,吃饭、看电视、睡觉,偶尔玩玩“斗地主”的扑克游戏,其乐融融。听说许多夫妻在这段时间备孕造人成功,许多夫妻在互相了解中稳固了感情,也有一些夫妻在耳鬓厮磨中反目成仇。他想他和凤珍应该属于第二种,心中的疙瘩被解开,对凤珍有了迁就、甚至讨好。凤珍也有幸福女主人的样子,但两人上了床,她却又很生疏,从不主动进他被窝。
凤珍是个爱干净的女人,耳闻目染,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会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比如这冬被,不盖了,他会洗干净,晒干燥再放进柜里。这段时间天气一直不好,被子还没来得及晒,凤珍的被子比他的被子味道好闻。
听说凤珍发来视频,他连忙从她被里抽出身,塞进自己被子里,接过儿子手机。他想着有句话叫:石头也会焐热。凤珍也没问他怎么这么早就上床了,只是嘱咐了一些家务事。他很想倾诉,告诉她自己糟糕透顶的心情,但手机里那个卷头发的圆脸中年妇女,明亮的眼睛没有感情地扫了他几眼,让他倍感落漠,潦草地嗯啊后,把手机递给儿子。
她变了,与他吵架的兴趣都没有了,有事说事,无事,两个月都不打一个电话。儿子上大学后,凤珍很少回来,即便回来,多半时间住在娘家。儿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她给他买了一双皮鞋,再没给他买过任何东西!也许她认定儿子读大学了,没办手续也等于是离婚了吧!吴明心中一惊,浑身竟冒出细密汗珠。
学校还没复课,儿子明年就毕业了,说他不考研,早点出来为父母减轻负担。以前他不同意,看情形,可能没有能力供儿子读研。这会儿,他特别希望儿子考公务员,吃国家饭。普通老百姓,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少担点惊、少受点怕,过个平稳日子。给私营企业打工,老板想将你搓成圆坨坨就是圆坨坨,想捏成扁柿子就是扁柿子,今天卖力地干活,说不定明天就让你回老家凉快。公家人,只要不犯错误,认认真真工作,饭碗就保得住。他这样一想,便热血沸腾,似乎儿子马上就可报考公务员。
这个晚上,吴明眼前总是晃动着龙永新那张硕大的脸庞,脑海里总是想着龙永新来公司之后的点点滴滴,特别后悔当初选择了他。前来应聘的十几位年轻人,怎么就选上这样一个脑子活泛、心眼儿多的小子呢!同事之间相处,也要缘份、要对上眼,一旦偏了,往后的相处,会越来越远,工作会越来越不顺利。
睡不着,他便把凤珍的头发放在头边,又钻进她被窝里。
06
天阴沉沉的,似乎没有飞扬的雨丝。早晨睁开眼,吴明不想动。
干嘛和孩子赌气!他劝自己。在吴明心里,年轻人都是孩子,平时受了龙永新什么气,他总是劝解自己要宽容,不与孩子置气。这样自劝自解,便掀开了被窝,去了公司。看着公司门口的宣传栏,看着场院里整齐停放的车辆,看着宽大的运转场地,他悲从中来。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有他吴明这个好搭档,庞税的公司越开越大,他不想操心劳碌,动了请经理人管理的念头。吴明有管理才能,却自认为接受现代化新概念的能力弱一点,还有一些专业上的东西,要用到英语,他虽混了个专科文凭,英语却只记得二十六个字母。吴明积极帮助庞锐特色新人。龙永新招来没多久,庞锐就检查出患上重病,一直在医院,公司所有流程、对外客户,都是吴明带着龙永新熟悉。去年,庞锐撒手人寰,庞夫人没有主心骨,孩子又小,她便把娘家弟弟请来当老板。新老板比龙永新大不了几岁,两人比较合拍。吴明心里多了份顾念老友的心思,自然有些事情看不惯。他后悔当初没有挑起经理重担。
人与人交往,很奇妙,心中对某事、某人有想法,对方能感觉到。吴明心里对新老板和经理有想法,明显地感觉到受到排斥。复工后,许多私营企业全额发放工资或生活费,有些还有复工费。公司场地被政府租用,得到了政府补贴,过年都不给他工资,不说他是为公司打天下的功臣,就是普工,过年也得算工资。
他默默做着自己手头的工作。外面的物流情况怎么样,内部存货周转是否正常,有无短缺,没有人向他汇报过,他的工作便有些被动。坐了一会儿,他走进运转间,发现龙永新正在那里指挥工人出货。这些费力的事情,以前都是吴明做。
“来了,正好,这些都是医院急需的物资,要赶快装车送过去。”龙永新招呼他,“去帮他递一下。”手指着一个在车上码货的同事。看来是要让自己做搬运工。吴明心里不情愿,还是伸出了手。关键时刻,不能计较什么身份、职务。
凡事有了开头,就顺理成章了。吴明接二连三地被安排去装车,工作区再也没有见过龙永新的影子,他只须在电话里对他说一声,今天要完成哪些任务。吴明的管理权已经被剥夺,成了一名普通搬运工。
把人家扶上马,送一程,自己便彻底落在原地了!吴明心里窝火,却无处发泄。他想:做事就做事,锻炼下身体。
到了发薪的日子,工资条出来,他的工资是按主管底薪加提成。这明显要赶自己走的节奏。积蓄的委屈和不满不断地膨胀,他找到翘着二郎腿在手机上玩游戏的龙永新,眼睛圆瞪着,问:“我什么时候从主任变成了主管?”
“市场不景气,人员都作了调整。”龙永新慢悠悠地说,“上次开会忘记通知你了。”
连开会都不通知他,这不仅仅只是架空他,还想让他识趣离职。阴险!真阴险!他说:“忘记通知我?后来也可以告诉我啊,你是么意思?明说吧。”
“莫误会,市场不景气。”那一张圆鼓鼓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神凌厉。
吴明已经从那冷漠的表情和略带愠怒的言语中觉察出来,如果他受得了这个委屈,就有一口稀饭喝,咽不下这口气,可以自己滚蛋!
他想到那个钉钩,如果现在拿在手上,他就会划向这张年轻的脸。坚韧、尖利的钉尖刺进皮肤,陷进肉里,然后用力一拉,连皮带肉剐下一大块,血流如注,血肉模糊!吴明想象着那样一个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脸色惨白。
他回到办公室,呯地关上门。他的腿在打颤、心咚咚直跳,仿佛那个钉钩正在龙永新的脸上。他拉开窗帘。雨很大,早晨来的时候,阴天,并无下雨迹象。这天,变得真快,看地上横流的雨水。
围墙下,有几棵小草,身子一会儿倒向东边,一会儿歪向西边。这个楼顶平台是用水泥砌成,铺有地砖,根本没有土,长草的地方,是日积月累汇聚的灰尘、流水积下的污垢。
吴明拿了一个快递包装盒,出办公室,拐个弯,走进风雨中,将纸盒罩在小草的上方。回到办公室,他拍拍身上的雨水,看着逐渐被雨淋湿了的纸盒。他想,这纸盒马上就会被雨水湿透、稀释、垮塌,而小草,还是要承受雨的摧残、风的肆虐!白白搭上了一个完整纸盒!
悲哀涌上心头,心里的愤懑与暴虐渐渐淡了下去。
下班时,他仍未坐公交车,在路上慢慢地溜哒。雨停了,地上还有大雨滂沱过的痕迹。他突然很想再发现一个钉钩,他想,如果再捡到那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归还主人。他想着钉钩划在龙永新脸上,该用多大力量,能够划破皮肤、钳进肉里,又不伤害骨头。
沈哥肯定知道该用多少力度。他拿出手机,找出“沈一”。沈一换了张清瘦、年轻的西装半身像。装嫩!
“帅哥,干嘛呢?”吴明装作很熟的样子,发了一句文字。他想沈一与自己素昧平生,也没有利益冲突,闲聊几句无妨。
“准备尿两盅,来不?”
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回话,连忙说:“来啊,在哪?”
“家。”
“那算了。”
“来吧,又不远,对面楼的事。”
沈一的记性真好,不仅记住了他是谁,还记住两家的距离。没把他当陌生人!吴明心里有了些激动。路过水果店,拎了几斤苹果、一串葡萄。男人无所谓,女人嘛,做饭肯定辛苦。
吴明到沈一家的时候,才知他一个人在家。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三菜一汤,厨房还有炒菜的香味。他问:“有客?”
“你不就是客,本来我一个人是二菜一汤的标准,你来,就加两个菜。”沈一回答。
这沈哥,一双大巴掌,菜却炒得有色有香,味道极好。吴明和沈一两个大男人,一口一口地抿着小酒,嘴里讨论菜肴的味道,话题免不了转到生活的咸淡上。
07
沈一出生在石城老街三间青砖房里,房后一片宽阔菜地,菜地那边有几间低矮屋子。那是祖父的铁匠铺。别人家的店铺都在当街门面,沈家的铁匠铺却远离主路,沈一曾听祖父说过是为了那叮当声不影响邻居们休息。沈一从小就喜欢去铁匠铺看祖父打铁,每次他站在喷火的炉子边,看着大锤一下一下敲击得火花飞溅,祖父就说:“走开走开,人生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祖父说他是读书人,应该好好读书光宗耀祖,不要学他父亲,锤子都锤不进几粒学问,只配去装卸公司收脚、拉板车。装卸公司拉板车已经成为历史,父亲开的二五零拖拉机或者东风卡车。他们这条街,能安排上班的地方,也就是装卸公司、采石厂、化肥厂这些出傻力的地方。祖父不希望孙子也做这些。
沈一学名沈锦,锦绣前程是祖父的愿望,他也如愿考取了一所吃国家饭的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农业局。农技员要下乡,祖父那年身体不怎么好,听说他每天在烂泥巴田里育种,说早知这样还不如学打铁,一口气没上来。他感觉是自己气死了爷爷,工作又不顺利,每次从农田里提起脚,就骑着那辆老永久,一路狂飚数十里。他不愿在镇里住,回到家来,就燃起爷爷的炉灶,把那些细碎铁片放炉里焚烧,然后轮着大锤敲敲打打。
过了几年,单位搞改革,农技员可以承包农田搞研究,或者承包店铺卖种子化肥。老婆怂恿他经商。老婆下岗后,他把那屁股大的店铺交给老婆,自己真正轮起了大锤打铁。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沈一,当然户籍上还是沈锦。他要把精心锻造的作品烙上自己的名字,一字简单。
农业用具机械化,家庭生活用品愈加精致,铁匠铺慢慢没有什么生意,却也熄不了火。他家铁匠铺关闭,是因为房地产开发。他最后的作品就是那些钉钩。
铁匠铺没有了,生活还得继续。沈一又回到农资店。那年,庄户人家凡从他店里买的谷种都颗粒无收,农户们把他告了。他又把农科所告了。官司一年年打下去,耗干店里资金还欠了一屁股债。沈一看了眼餐厅墙上挂着的钉钩,便萌生了找老龙的想法。
他曾为不少屠户打造砍骨刀、点红尖刀、通肠钎等。其中一位被他称为老龙的人,来得最勤。老龙夸他的钉钩锻得好,钉尖尖利、耐用、钉身光滑,弯度弯得干净。一个钉钩,要花费他小半天功夫,肯定不赖。老龙开了个小型屠宰场,要的工具多,总会砍价,沈一也便随他给钱。
老龙的屠宰场,其实就是几个猪栏、几口大锅大灶,加几个懂点红、刨毛、吹气的壮汉。
吴明听到这里,一路之上的愤愤不平,慢慢消失。
“你一双搞研究的手,轮铁锤,还学会刨猪毛!”他伸了下大拇指,抿一口酒。
“熟能生巧。”沈一晃了晃双掌,那手掌上的肉很厚,指头也粗,“逼出来的。”
吴明看了看自己的手:巴掌大,手掌手背都薄。从手相看,这种手的主人福气不好。沈哥那双手,该是福气满满。
“人生,大起大落者有,平凡低微者众,极不幸的人也有,我这一生,起起落落不平顺,也是挺过来了。”沈一端起杯子,与吴明碰了一下,“人哪,得挺着,也要学会弯曲,就像这钉钩,这么小,为什么能钩起一两百斤的猪?”
这么大一套房子,显得挺空荡的,也没看到女人用品。看面相、听经历,沈一应该比他大好几岁。他看着墙壁上的钉钩,问:“嫂子人呢?”
“年前走了,一场病,花光家里的积蓄,卖了一套房子,也没救过来。”
沈一家当年那么多地皮加一栋才建几年的二层楼房,换来三套房加三个门店。儿子住一套,这套房子他说留给女儿,门店出租了。
沈哥的门店租金应该可以维持生计,还每天早起宰猪。吴明又看挂在墙壁上、油腻腻的钉钩。把自己弯曲起来,还是有作为、有希望!这样想着,一时庆幸,一时又愤愤不平。
08
儿子早回了学校,空寂的房间透出寒意。吴明借着酒劲,给凤珍发视频。
“老婆,我要辞职了。”他说,口里喷出一口酒香。
“你辞职?”凤珍皱了下眉头,“我们厂马上要解散了,订单都出不了货。”
吴明心里希望凤珍回来,这些年,因为种种误会,两人已经生疏得如同陌路。前不久一家三口捆绑在一套房内生活,他感受着她的贤慧,心中冒出丝丝火花,这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悸动。他们蹉跎了夫妻生活中最美好的岁月,他想燃烧掉她的冷漠,让未来变得温馨美好。
他手上拿着钉钩,不停地比划。他想象着龙永新正站在面前,第一下,刺破他的皮,往里一摁,钩尖进去;手往外一撬,钩尖出来;用力拉拉,钉钩扎实地钳进对方皮肉里。
“你快睡觉吧。”凤珍说,“明天还要上班。”
上班,明天会不会有班可上?他怪她太冷淡,明知道他喝了酒、心里烦,也不问问究竟为什么辞职,只说“喝多了赶快睡。”反过来一想,自己这些年何曾把她当老婆了?他把自己当成单身汉,一个接一个的女人带在身边。有何脸面埋怨她,又有何脸面要求她知冷知热?他沮丧地让意识进入混沌中。
吴明起床的时候,手肘痛得“哎”了一声,扭头看,身子在凤珍的被子里, 钉钩在头边,硬硬的钢筋,将头皮咯出一条凹槽。
天已经亮了。窗帘没关拢,看来是个好晴天,房间里一切都暴露在光明之中。枕头破了无数个洞,真空棉跑出来。他吓了一跳,心里想:这幸好不是人脸,否则,赔钱外,还会被判个故意伤害罪。
钉钩怎么到床上的?它不是在沈哥家墙壁上么?掀开被子,他还在纠结。辞工?继续受气?他向公司走去的时候,手上拿着钉钩,他想,下班的时候,再还给沈哥。
“老吴,你去帮忙清理货场。”龙永新来到他办公室。
以前,龙永新都是微信或电话安排工作。也许为了看他究竟有没有上班吧。吴明盯着龙永新的脸,没有回答。他想自己的样子肯定很难看。他站在办公桌前。桌上摆着那个钉钩。
“我有事。”他说。
“你那些工作都交给我吧。”龙永新这话说得无庸置疑。
连办公室都不让他进了!一团火在心中燃烧,吴明手上抓着钉钩,豁地站起身,强压住怒火,声音不高:“ 意思是我以前所有的努力清零,去生产一线?”
“行情不好,公司也面临裁员的风险。”
“行情会坏到哪儿去?你好像是参与了分红吧,工资还增长了。”他觉得自己的胸腔里积蓄的那些事,都变成了音节,他的嘴巴张合的同时,手上的钉钩随着舞动。
“你干什么?干什么?想打架?”龙永新后退几步后,站住,大喝一声。
自己都卑微成了130度,难道还得弯成170、180度?以前怎么没想到找庞锐要股份?他将钉钩“咚”地往地上一扔:“说出我的看法而已,也不知庞总地下有知,会怎么想。”
钉钩在地上打了几个旋,蹦跳着,卧在龙永新穿大码鞋的脚边。龙永新将钉钩捡起,当吴明“白眼狼”三字出口后,一钉钩划了过来。
一声惊叫,震得墙壁上的陈年钙粉掉落下来。
“干什么,你们快松开。”同事们听到响动,跑过来,看到年轻壮硕的年轻人一手搂住中年人的颈部,一手拿着个铁钩子在中年人身上划。
龙永新被拉开后,他一脚甩过去。龙避让时摔在地上,他趁机踢了两脚。看到自己的夹克变成了蒲扇,脸刺痛,有液体往下流,摸到一把血,他连忙打电话报警。
09
关于钉钩的来历,警方展开了调查。沈一也被请到派出所。
沈一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钉钩失踪,吴明承认钉钩是自己醉酒状态下顺手牵羊。清醒后,带到公司,准备下班时还给沈哥。他对警察说:“其实,我准备去做屠夫,猪肉这么贵,杀猪好歹能闻到肉香。”
两人从派出所出来,到沈一家里,就着猪腰花、猪胸肺萝卜汤,喝着小酒,吴明脸上痛,心里阴霾却淡了很多。
“你怎么把钩子带到上班的地方?多危险,幸好没伤到骨头。”沈一说。
“伤到更好,搞点生活费。”吴明笑着,说:“我就是想划那小子,哪知自己手太善。”
沈一笑他:“幸亏那小子没经验,要是我,你这家伙肯定得躺太平间。”
“那小子还没经验?他就是最熟练的屠夫,点红刀磨得雪亮,杀人不见血。”吴明说,“比这钉钩还厉害,不要人命,却让人活不痛快。总算是做了了断,虽心有不甘。”
事情闹到公家去了,龙永新到处托人说情,顺着钉钩,找到钩主人。龙永新被父亲领着,来到沈一家。龙永新会见风使舵,看到吴明就给他道歉,龙父也说了一些感谢吴明栽培儿子的话。沈一教训龙永新:“年轻人,你这叫过河拆桥,没走过弯路,没吃过苦头!”见龙永新脸色涨红,似不服气,又补充,“不讲道义之人,是走不远的。”
吴明见龙永新态度还行,念沈一人情,对龙永新说了一句狠话:“停发的工资一分不少地补给我,否则,法庭上见。”
待龙家父子走了,沈一拍拍他的肩,问:“吴老弟,你真要跟着我学宰猪?”
“我觉得这段时间练了些手劲。”吴明看着自己一双白晰手牚,想着它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得滑腻、肥厚、黑糙,心中就像针扎一般。凤珍明天失业回来,多了一张嘴吃饭哪!
沈一叹了口气。政府要求定点屠宰,石城的猪牛羊狗都在他这家大型屠宰场,花大成本进来的机器设备试用了几年,毛刨不干净、血也浪费了。股东们商量还是使用原始器具。屠宰,可是个胆大、力大、手脚麻利的活计。
沈一说:“先带你跑市场,学会认猪进货。”
“感谢沈哥,我也老大一把年纪,你就看着给工资。”吴明端起酒杯,碰上沈一酒杯。那力度,如果是玻璃杯,早炸开了花。两支塑料杯碰撞,晶莹的白色液体如花般飞出来。
“钢锻造得熟醇,就有了灵性。你看这钉钩,直的地方,毕挺,刚直不阿;弯的地方,优美,收放有度;尖的地方,锋利,切中要害。”沈一豪情万丈,“做人,该直的时候直,该弯的时候,该锋芒毕露再露。”
吴明抱拳:“如醍醐灌顶,受教。”
“喝多了,纸上谈兵。”沈一举杯,声音低下来,“有几人不是卑微地弯曲着呢?”
步履不稳的吴明离开沈家的时候,又将挂在墙上的钉钩顺走了。他得学会深度弯曲。
2021、1、20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