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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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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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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象山(上)

清理象山短篇小说

静芸  19252

 

01

 

鸡鸣声有些急促,熊南知道天亮了。睁开眼睛,天果真亮了,比平日这个时候更亮。

楼下门吱呀一声,便听到鸡扑腾翅膀、咯咯叫着抢食的声音。鸡们吃过食便会出门,到荒田荒地里,与狗们追逐戏闹;或站在树下,与鸟儿对颈赛歌。象山一些灌木、芭茅,透过玻璃。石头缝内为什么会长出小乔木?只能想这个问题,如果总是纠结于手机带来的外部信息,真的会生病。

他摸摸额头,没有发烧迹象;他张开喉咙,咳了咳,没有任何不适。他没病,许多人把他和父亲当成病人,当成比麻风病更令人讨厌的病人,顺带连累令人敬重的伯父也不能串门。

许多天没做过早餐了。十二点之前吃一天中的第一餐饭,晚上六点左右吃第二餐,是近期许多家庭开启的生活模式。不能这样困在咫尺之地,吃了睡、睡了吃。他双脚蹬开被子,挺起身子跳下床。

吃完饭,熊南对伯父说:“我上象山砍柴。”

“还用得着去山上,田地里柴火多得很。”伯父说。柴火在火塘里笑得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放光的红脸庞,这是伯父多福和父亲多寿的老脸。

这个春节,一直下雨,气温低,二个老男人加他这个中年男人,除了床上,就是火塘边。眼看伯父平时积攒的柴火快速化为灰烬,他有些心急。往年春节,伯父家会拥挤地热闹三两天。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毒,让行动慢的亲人被阻隔在各自工作的城市。

他们爷俩从病毒爆发城市回来,成为重点关注、居家隔离对象。专家给出十四天的期限,他害怕地数着分秒,挨着漫长时光。今天已是第十五天。他用手摸摸伯父额头,有些热,又用手摸摸父亲额头,有些热。他知道这是柴火的功劳,以防万全,他还是拿起药伢子送来的体温计。

父亲不发烧,淡淡地说:“总算安全了,真个是天天提心吊胆。”

伯父不发烧,喜悦地说:“我得活动下老筋骨。”

“我去忆苦思甜。”熊南提着刀。

伯父家房子离象山最近,估计许多年没人进过山,过去的小路已经不见踪迹。

象山周围分散着许多庄子,在靠柴禾做燃料的年代,可怜的象山,每到这个季节,就裸露出嶙峋的石头。熊南八岁时上山砍柴,只有力气割丝茅、细小灌木,稍大一点,就可以砍拇指粗的枝条。那些拇指粗的灌木,往往躲藏在深、陡石壁间。熊庄和田庄是一个生产小队,两个屋庄的孩子有不少,总是一窝蜂地往山路上挤,然后渔网似地撒开去;收网的时候,各自显摆战绩,柴火砍得又多又粗的,会招来羡慕的眼神和口水。

站在山脚,看那些碗口粗的灌木和小乔木,熊南浑身充满激情。久雨初晴,树叶儿像是刚刚沐浴过的绿色精灵。乌泡刺野玫瑰刺到处牵连、穿插纵横。以前上山砍柴,他们都穿破衣服无所顾忌,越是险恶的环境,越要进,往往那里会有意外惊喜。

他回去换衣。伯父衣柜里没有破衣服,最旧的中山装,也折叠得整整齐齐。

“伯爷,你破衣服呢?”

“如今哪还有破衣服,都丢了。”伯父顺手丢了件长袍给他。长袍是天蓝色,半新。他脱下羽绒服,穿上长袍。

熊南重新走向象山,挥舞着砍刀,将路边一些枝枝蔓蔓削掉。到象山脚下,先砍掉一棵野玫瑰刺,清理出下脚的地方。

 

 

02

 

熊南几十年没握过刀,手和刀很是生分。一根拳头大小的树枝,在他刀下也要蹦达许多下,碰上尺来围的树木,就完全没有办法。

父亲瞅着他扔在屋门前水泥场上的两捆灌木枝,面上看,翻过来看,将藤一解。拳头大小的柴火散了一地,父亲一根一根地扒拉着,脸色越来越阴沉:“还是只长这些。”

象山只长不成器的灌木、挑不起大梁的小乔木。他说:“可不就这些。”父亲总嚷嚷着趁夜黑,走田埂绕过哨卡。熊南也想走,可是绕过哨卡又怎么样,没有交通工具,即便花几天时间,沿途绕过无数哨卡步行到省城,如何进得去?

第二天鸡叫得急促的时候,他就起床。伯父喂鸡食,他做早餐。父亲看他们都起来了,也没懒床。吃完饭,他拿着刀出门,父亲跟在身后。

“多寿,你去哪里?”伯父叫。

“上山。”父亲双手背在身后,一副看热闹架势。

“上山看看也好。”伯父也拿了一把刀,跟在父亲后面。

他想去小时候经常玩耍的那块磨盘石上看看。磨盘石在山顶,顶面平整,面积十多平方,中间稍凹。每次下雨,上面会有一窝水,要好久才会风干,他们砍柴的时候经常喝上面的水。水窝会长出一些附生植物,和紫菜差不多,他们叫“地达地”。现在才知道是地达菜,清洗干净,是一道上好佳肴。

他决定清理出一条上山之路。

那几根枫树,可以做子。父亲说着,躬身往树丛钻

伯父七十五岁,如果不是大病过一场,现在仍能挑百斤重担健步如飞。父亲寿已经七十三岁,身体还算不错,除了高血压,几乎没有其它慢性病。

“还有更粗的。”伯父说,“老刺蓬、石缝间的树,都长几十年了。”

“你看到过杉树么?”父亲扭头问。

“好多年冇上山了。”伯父没有直接回答。

人家父亲都有故土情结,他父亲却极少提及家乡人事。父亲能从一个农村人变成工人,完全是伯父多福的功劳。中国农村有那么一个时期,读大学、招工、当老师都兴推荐。大队副书记把亲弟弟送到黑漆漆的地底下当煤矿工人,肉票、布票和粮票抵销了父亲心里所有的不快。每年春节,父亲都会在天黑后带着他们一家人进屋庄。有人串门认出他时叫一声“多寿”,他便嗯一声。

他家老房子不能住人,一家人每次回来都住伯父家。伯父曾劝父亲把房子修一下,父亲说;“修么事,又没个后人。”

父亲的意思,熊南清楚。熊南只生了女儿雪晨,他得执行国家只生一胎的政策。二胎政策放开,老婆已过了生育期,又得了不治之症,花光微薄积蓄,离开了他们父女。

“你才五十岁,可以再找个年轻点的,生个孩子。”伯父砍累了,坐在地上,突然冒出一句。

“我自己都养不活,还想挣点钱给雪晨买个房子。”在外面给私营老板打工,或许哪点惹老板不高兴,就被炒了鱿鱼,自己朝不保夕,哪能再连累别的女人。

“你退休后回来住,房子留给雪晨;买房,不是碗把米泡的事,房子都是金子做的!”

的确,房价嗖嗖上长,似乎不是钢筋水泥砌成,而是金子堆起来的。在北上深一线大城市,要置备个容身之所,更是奢望!他突然对自己的购房计划嗤之以鼻,拿刀的手,就软了。

父亲左闪右闪,从荆棘杂草、灌木乔木织成的密实大网中走出来,指着一棵碗口粗的蒲叶树说:“那种大树,得找电锯锯。”

熊南砍柴,只是想找回儿时感觉,找回那种对于柴火的渴望得到满足的感觉。砍柴,还是用刀,一刀一刀地砍有成就感。

 

03

 

父亲问伯父还有没有刀。伯父将刀递给父亲,下山。

三个男人各执砍刀。熊南重温旧日时光,伯父是指导他,父亲纯粹是无聊。父亲那架势,根本不像在农村长大、砍过多年柴火的樵夫,尽朝一些荆棘入手。

伯父看到熊南砍在一棵十多米高、大腿般粗的刺槐身上,说:莫费力气,到时候用锯,趁不能外出的机会,号召大家

小时候,他就听过洗山那是隔壁队,有一小片树林,每年冬季,社员们都兴奋地大声嚷嚷“洗山啰”,将林里那些矮小灌木按照户数每家分一点作燃料;而那些长大成材的枞树,也会砍上一些,按计划分配,打个衣柜、镶个桌子什么的。田庄和熊庄的人远远地看着,眼热得很。

“我就是在洗山。”父亲说,眼皮也没抬一下,一双手狠命地挥舞。父亲是双手握刀,就像日本武士握剑,先削刺头,再削刺身,主干下部,就不管不顾,任它们长长短短挺立。

父亲的样子很凶狠,双唇紧紧地抿合,听得见牙齿在双手挥舞时发出的咯嘣声。父亲率先开山辟路,削砍荆棘,熊南跟在父亲后面砍稍细的灌木,伯父在最后,砍拳头以上粗的灌木和小乔木,一些有望长高长壮的乔木,便留下。

吃完午饭,他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父亲站在伯父家楼房的后墙根,远远地欣赏象山。熊南也站定,往象山顶看,视线移到他们这两天砍伐的通道。他发现偏离了磨盘石的大致方位。上山后,他将落刀点往右偏。他相信,从现在开始的地方,便是向山顶磨盘石的正确方向。父亲仍是在往左上方前进。

“爸,往这边一点,磨盘石应该离这里最近。”

父亲没有理他,继续自己的方向。

“你看我爸啊。”熊南向伯父告状。

“你是想上磨盘石,不是想砍柴啊。”伯父说。

“砍柴、洗山、找磨盘石三举兼得。”他笑。

“我记得你后来邮回来的种子,磨盘石那里我撒了不少。”伯父说。

父亲看了看伯父,往右改变方向。

他们一条宽米、长五米的路可以燃烧的柴火,砍倒,就地摆放;砍不动的大树,修长地挺立,显得大有作为、天将降大任于它的样子。

“药伢子。”伯父接电话。

“大爹,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了,但不能出屋庄。”

“哦,好,你们都辛苦了。”

“你也辛苦。”

“需要帮忙,尽管吱声。”伯父爽朗地笑着。伯父是个热心快肠的人,“退役”多年,村里组里的事情总没少他,这次要不是“隔离对象”,肯定也上了防疫一线。大半个月来,他们的活动范围就是伯父家这个没人敢来的角落。

为了快速到达山顶,南将宽度缩到一米五。越往上走,荆棘越少,小乔木越多。父亲远远地将他们甩在后面,似乎比熊南更想早点到达山顶。

天气突然变得异常燥热,熊南看天气预报,说是要下雪。他享受春天般的微风,有些不相信,但是以防万一,他还是把这段时间砍的柴火都缚好,准备慢慢挑下山。

软树枝、小水竹,野藤都可以用来缚柴火。牛魔藤是最好的绳索,多长在石缝他往石缝钻,找到一棵,主藤比拳头还粗乌黑,攀上石壁、树枝,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出了骨结。砍细藤的时候,手无意中碰上这些骨结,很软,再细看,似是苞,一串串、一簇簇,刚刚冒出一点点

04

 

上午大地上还有太阳热烈的气息,傍黑时,天空中突然纷纷扬扬起雪花。第二天睁眼,熊南惊呆了:象山银妆素裹。

天刚放晴就拿着砍刀上山。他想:雪景,站在高处更有意味,无论如何得先开辟一条到山顶的通道

阳光照在白雪上,反射出一片晶莹耀眼的光。没有风,雪从树枝落下时籁簌响。雪里有脚印。从脚印看,个子不高,体重也较轻。脚印在砍出来的通道尽头,转了一个弯,钻进一片灌木丛。顺着脚印,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静心听,似乎有人在割着什么,他心想:这人真贼,路才开辟出来,就用上了!

钻进灌木,沿着脚印走一阵,眼前出现一片水竹,一位女子正割着水竹青翠的叶子。

“割那个做什么?”来这山上的都是乡邻,他也便没有生分。

“牛吃。”女子没回头,眼睛专注于竹叶,割上一大把,往脚边的箩筐里放。如今箩筐这东西很少见,篾匠们都失业了。

牛与箩筐!有意思。他问:“还有牛?”

“是啊,我养了几头水牛。”女子回头,看了他几眼,说,“哦,客人,怪不得不知道我养牛,你是哪家客人?”

“我不是客人。”他猜测这女子可能是他离开本地后嫁进来的媳妇。如今这种勤快的媳妇可不多见。他探明情况,便返回,缩小宽度,继续往上砍。一路披荆斩棘,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终于上到了山顶,站在象背上。

象山,如一条静卧亿年的大象,延绵十来里,肩胛处高耸,象鼻子向下倾斜,又延伸了数里。熊南从来没到大象肩胛处去过,鼻子那里更远。熊田庄进城,是从大象腰部出发、绕过象屁股,到象另一侧后胯那里,再上省道。

山脚下,零星分布一些民房,二层、三层楼多,也有一些房子像他家一样,老旧、破败。大部分房子,一年中就过年有几天烟火,平日里关门闭户。田畈里,白茫茫一片,一些枝条间隔着出现,这是已经荒芜了的良田;埋在雪里的蔬菜,是留守的老弱病残们的战果。磨盘石在哪里?他用眼睛搜索,灌木从石缝生长出来,遮盖住石头,他登上这一块石头,尖了;登上那一块石头,小了。

下山时,在半山腰碰上割竹叶的女子,她挑着装满竹叶的箩筐,还有几捆竹叶放在他砍出来的路上。

“感谢你啊,砍出这么宽的路。”女子主动和他打招呼。

“找点事做。”听着女子在积雪中嘎吱嘎吱的脚步,他停下说,“我帮你挑吧。”

“谢谢了。”女子没多客气,把扁担放在他肩上,返回身,提了两捆竹叶。

熊南挑着担,箩筐绳有些高,在半空中晃荡,增加了重量。女子说:“你两只手扶住绳子。”他将刀插进箩筐,两只手各搭一只箩筐边,果然轻松多了。

“以前,老远看着这团竹叶,牛没办法上来。”

“这个季节,竹叶对于牛算是好食材。”他记得以前种田,稻草一堆堆码好,留到冬天做牛的草料,草木枯黄的季节,唯有竹叶算是牛的新鲜蔬菜。

“牛有口福了。”女子说。

走到伯父家屋场,他放下担子。

“你是南婆哥?”女子放下手中竹叶,看他。

南婆,这里的人喜欢在单名后面加上一个后缀,比如婆、儿、子。他小的时候,比他年长的都叫他南婆,比他小的,后缀后面再加个辈分后缀。他脸一红,这个土气的名字,从一位看着还算亮眼的女子口里出来,多少让人觉得尴尬,同时惊喜:能够这样叫他,必是故人。

回来这么久,还没人近距离和他说过话哩。他看女子的眼神便多了份亲切,想从那脸上看出熟悉的印记。这是一张椭圆脸,皮肤不白,残存着太阳的热情,也有一些风的冷漠;眼睛含笑,似乎曾经很是熟悉、亲近。

“我是珍儿,田美珍。”女子笑着,似乎他不记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议。

珍儿!田美珍!珍儿这个名字的确熟悉,她是个小神童,两岁就会背诗,听说中考时以学校第一名考取市重点高中!她怎么回来养牛呢?他笑着:“啊,珍儿,想起来了!”

他心里其实还是没有将眼前这女子与当年那个胖乎乎、圆圆脸的小女孩联系起来。他离开这个地方时,十九岁,她才十来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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