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中国千万川道中极平凡的一条,极其狭窄且短暂,以至于几乎不必列入川道之类。但它却又是我生命的摇篮和皈依。
它东起任家川,西至牛家川,全长约莫30里。习惯上,以龙王桥水磨坪为中点,分为上川和下川。既是川道,必有河流。红河,泾河的一条支流。流经镇原、泾川两县,全长16千米,有9千米在红河川内盘卧绵延。确能称其为红河人的“母亲河”,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红河人。
红河川夹于南北二塬中,在狭长的川道中长卧着八个村子。由东到西依次:柳王、姚哈、东庄、朱段、吴家、龙王桥、田赵、杨吕,除姚哈村居于山腰外,余下七村皆依山傍水的坐落着。农村谚语中,所谓的“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在这巴掌大的红河川里也能领略到。举一例子,上川人和下川人说话都略有差异,“我”字就有“额”和“我”两种发音。而年俗更能体现这种差异,在此我想讲讲红河川的年(我小时候经历的年),只是现在已寻不到了…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在红河人的生活中,打进了腊月,年味就已经能够闻到了。男人逢集必跟,荔堡、丰台进了腊月后便不得消停。而女人们在家,缝洗补涮,清污除垢,再炸些果子存起来。老人们也纷纷走出家门,三五成群,谝着闲传搞着摊子,兴致上来了,也掀上几把花花(又称牛九)。至于孩子们,买上几盒擦炮,满河道的乱窜。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便该是猪上案板的时候了。村子里凡养猪的人家,都会请熟识的人帮忙。先得支起个架子,由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用钩子勾住猪腿,拉上架子吊起来。然后,屠夫拿出他那把不知沾了多少牲口血的刀,开始他的表演(由于场面太过血腥,便不详尽描述)。主人家预先备好开水,待屠夫完成他的工作后,众人便开始清理猪毛。主人家这时先接一盆猪血,并割下猪项圈的一块肉用作招待众人。之后,由屠夫操刀,众人便向主人家买肉。你一只后腿,我一块大排。一会儿功夫,这猪便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而这过年的喜气,就从二十三开始拉开了帷幕…
盼望着,盼望着,年三十儿总算是到了。早早起来,用面水弄好浆糊,将春联张贴出去。单就这贴春联,却也不是乱贴的。首先,得贴大门上的,此曰先敬财神;次之,再贴灶火上的,此曰再敬灶神;再其次,又贴牲口圈里的,又曰之敬家先土地。最后,才向他处去贴。灶王爷和财神口,还须点蜡烛,供香炉,以示郑重。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可以贴春联的,家里有“孝”的人家是不能贴的。所谓的“孝”就是有直系亲属去世,尚在三年的丧期之内。古人讲守制三年,这个规矩流传久远,去世的老人,须得将其牌位请至家中,供奉到正月十五再送去。在农村被遵守得相当严格。后来有人搞变通,用蓝色的纸来书写对联,蓝色是冷色调,也有表示哀悼的意思在内。说到这里大家在春节期间去农村走亲访友,若是看见有人家没有贴春联或者春联是蓝色的,就意味着这家人正在居丧期间,在言谈举止方面要注意了,莫要犯了忌讳。其中,最需要注意的便是上香,总得循着神三鬼四之说。待到上午吃饭,上川下川也各有不同。上川人多吃面条,而下川人多食饺子。用过午饭后,一门子的男人聚在一起上坟烧香,女眷们就在家中准备年夜饭。等到上坟归来, 菜也差不离儿齐了。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大红的灯笼。屋里头一大家子人盘坐在炕上,吃吃喝喝,好不热闹。既然拜年,总需有个仪式感,晚辈向长辈行叩首作揖之礼,孩子们亦能收到不少压岁钱。在除夕夜,十二点之前。人,通常是不会睡的。一是为了守岁,二是为了争头响(即十二点刚过,在庙前敬神),取个好彩头。
大年初一,照例来说,人们要起个大早,否则一年之内都定会患上赖床气。约摸着七点左右,便开始了大年初一最隆重的迎新仪式——出行。出行,男女老少牵着牲畜到庙上游行,照例由长辈手持三炷香、五张黄表、一沓玉钱,以敬神祭天。接受各路神灵的洗礼,祈求来年平安好运。早饭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多数家里吃的是臊子面。还有一些靠着镇原那边的,他们习惯把饺子和臊子面和在一块吃,还有个有趣儿的名字,唤作金丝吊葫芦。早饭用罢,家门护卒之间互相走动,开始拜年。红河人热情而好客,每逢有人上门拜年,总需得准备一桌子菜,再拿上自家酿的黄酒,至于香烟瓜子更不必提。
初三开始走起亲戚。有些地方初二开始走亲戚,一般先是走舅家、岳父家或者至亲家。而转亲戚也是有时间的,打初三算起,到初七前。人们可以走亲访友。不过,在以前女人是不在走亲访友之列的,所以她们在初五日,要扫“五穷”。(关于“五穷”即唐韩愈作《送穷文》里,谓谓的智穷、学穷、文穷、命穷和交穷是使人困厄不达的五个穷鬼,遂三揖而送之。)后常以“五穷”喻厄运。故此,扫五穷也便是驱霉运。
至于为什么要在初七之前回来,也是有说法的。农历正月初七日,亦称“人胜节”“人庆节”“人口日”“人七日”等(《北史·魏收传》引熏勋答问礼俗说:“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若追溯到神话时代的伏羲、女娲。相传两兄妹开天辟地造万物,第一天造鸡思晨,第二天造犬看门,第三第四天造猪羊供食,第五第六天造牛马拉车,第七天造人使主宰世界六畜。人诞生于“初”七,所以初七也是人的“生日”。)在农历初七一整天,是不允许有炮仗声的。以免惊扰亡灵与鬼魂,使其寻不到鬼门关所在之地。由此缘故,初七日大人们一般都会叮嘱自家小孩,有些家里特地给孩子做碗面,这面也是有讲究的。面须得切得又细又长,将葱花和红辣面子倒入煮沸的油中,在漩上些水,下面。出锅后撒上佐料,即可食用,这面唤作拉魂面(又叫招魂面)。
正月初八,我们的社火便登场了。在红河川道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各村的社火队竞相斗艳,对于上川的社火风俗我并没有深入的了解。就单讲讲,关于下川杨吕村的社火风俗。下川沿河道分为河南,河北。而河南边和河北边的社火也各具特色,河南边以武狮耍龙为主,河北以人物装饰为主。红河川地处陇东,而陇东“社火”来历源远流长,史料称:“社火,在节日扮演的各种杂戏”;又称:“民间鼓乐谓之社火,不可悉记,大抵以滑稽取笑。”既是民间组织的活动,总须得有个仪式。河南有庙堂口,河北有社火会。这种民间组织全凭个人喜好,社员们交纳一定的社费。逢年过节,迎神祭祖。只听的河道两边,锣鼓声响彻云天,庙堂口的十二褪皮,社火会的凤凰三点头。每当两帮人汇到一起时,总要斗个输赢,那场面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尤其是两边的害婆娘、春官先生,各自都是拿出看家本事,想要压过对方一头。川道里过往的车辆,也成为他们招徕的对象。每逢车辆经过,害婆娘总要拖着她那臃肿的身姿,扭着蹩脚甚至可笑的步伐。手持着把小扫帚,先把人从头扫到脚,再将车从前扫到后,此时车主也图个吉利,捐出些钱来。川里人素爱热闹,便有了社火队扫槽(挨家挨户的刷扫)的说法,届时每家每户总需准备几样干果,几个菜碟子,再捐出些钱来,图个好彩头。
扫槽结束,依例是要先去大庙(即永泉寺)敬神的,只见的队伍开头,先是游鼓的,紧跟着春官先生和害婆娘,还有刘海儿,以及武将女眷数个。这中间最要紧的便是刘海儿,有诗为证:刘海本是乱八仙,身背铜斧撒金钱。社火中的刘海儿大概是指的武财神,所以自是人们喜欢的对象。大庙敬完神之后,再接着游山神庙,五圣宫。所谓的锤不离鼓,鼓不落地。也就是说,这游庙须得整整一日。在这时就看双方的鼓手有多大本事,多大气力,须知要在架空的鼓上敲出响亮的声儿,本就不是一件易事。且还需于对方的鼓声之中,不能乱了自家的鼓脚,这也就更考验鼓手的章法了。
热闹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便要卸角,关于这儿卸角可不得马虎。社火有讲究,装起身子就是顶上了神的身份。赶在十五之前卸不了角儿,便是冒犯神灵。所以,这也是社火的大忌。十五这天,老会长(乡间中庙宗及社火组织者和管理者)手持黄表向天祷告,社火中各个角都必须到场。至此,我们的社火便告一段落。但耍社火,耍的不只是开心,更多的是传统习俗的发扬,是村民们团结一致的温暖。一年忙碌,就让我们在这难得的几天闲暇时间里热闹一番。
社火队卸完角后。正月十五的热闹劲儿,便将迸发出来。庙前头,燃上一堆篝火,又是那乡间的打击乐——锣鼓交响。小孩们挑起花灯儿,放着蹿天猴。大人们放起了花炮,一时间夜空中五光十色,就好比闪烁的霓虹灯,甚是好看。约莫十点钟时,人们便四散去。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打牌、或掀牛九、或打麻将,总之不叫这一夜闲过。
正月二十三“燎疳”是陇东春节的一个结尾,在这一天红河川道到处可见割柴火的人,“燎疳”的柴火多是蒿子或麦子秸秆。人们除了割柴火、堆柴火之外,还会将除夕时贴上的对联、门神扯下,用黄纸剪成二方连续或四方连续图案的纸人悬挂于门楣之下,这种纸人称做“燎疳娃娃”。夜幕降临,家家门前都堆放了一堆柴火和当日院内清扫的杂物,然后插上“燎疳娃娃”,将扯下的对联、门神也投入其中,随后再投入香表、鞭炮、盐粒等,点燃柴火。
这时候你若站在山顶,便可看到川道中家家门前都是火焰闪动,一堆堆的火把院落乃至村庄照得通红,火光和鞭炮声相互交织。人们都在火堆上跳来跳去“燎疳”,希冀消灾避祸,燎去以往的陈厄和晦气,让年在火火红红中过完。大人们往往象征性地跳几下,就站在一旁围观,孩子们则不然,尤其半大的男娃娃。爱玩的年纪,平日里要受家人教育和传统禁火思想的拘束而不敢玩火,借着节日才有了一个放纵机会,安能错过?如脱缰的野马般任由他们来欢闹跳跃。本来这个习俗的由来就是为了祈求神灵来保护娃娃们的健康,他们无可厚非地成为了整个活动的主角。小娃娃或者女娃娃不敢跳火,则由大人抱着在火堆上跳,或者由大人两手分别握住娃娃的两手在火上甩一圈。大一点的娃娃伙们则毫不畏惧,铆足了劲,争抢着,和跳远一样,撒开腿跑得欢欢地借助惯性从火上一跃而过,比试谁跳得精彩。偶尔也会有乱了秩序相向同时跳而撞在一起的,跌落下来烧了衣服和眉毛头发或着撞伤了头,跳火竟成了“碰头会”;有时也有调皮匪气的男娃娃趁机搞恶作剧吓人的,偷偷在火堆里面扔几个蹿天猴,当有人跳过时便会炸得火星四溅。自家的火堆熄灭后又赶到另一家去,尽情跳跃享受火的盛宴,直到全村落各家的火堆都熄灭才肯罢休。如果住得集中,则邻里之间往往都会事先把柴火堆在一起,大家合在一起跳,烈焰照彻天空,场面热闹、紧张,氛围浓烈。如果谁跳不过去,就必定会有烧着棉裤或者眉毛之虞,最能考验娃娃们的胆量和力气,尽显西北汉子尚武崇力的古风和剽悍的性格。柴火烧尽,老人们用铁锹把燃剩的带火星的灰烬用力拍下,火星由半空中洒下,火花随风飘飞在黑夜里闪出点点亮光,颇为绚丽。观赏之余,根据火星的形状类似于那种农作物的花来判断今年种植什么农作物就会丰收,带有占卜一样的性质,这正是农人希冀丰收的愿望。不过,这种本事,我并不未学到。故此引用《陇原年俗》中的记载:人们依据火星的大小、形状来预测当年五谷丰稔。火星多小而圆的,卜麦子成咧(西北方言丰收);火星小而不规则的,卜荞麦成咧;火星大而圆的,卜豆子成咧;大而不规则的,卜玉米成咧······其实,火星的形状与烧什么柴火、柴火燃烧的程度及抽打的粗细有关。
当地上没有一丁点火星的,只留一堆灰烬与几缕烟。这时“燎疳”活动才宣告结束,娃娃们也才回家。对大人们而言,燎过疳,也意味着过年的一切禁忌都解除。再闲散不得,马上就是繁忙的春耕。
关于红河川,太多值得怀恋的旧事,旧物,还有老一辈代代传承的习俗,作为一个地道的红河人,始终忘不了的老辈人那种对生活的热爱,也绝对是不敢忘却。因为,没有故乡的人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