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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高翔(翰墨明月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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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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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父亲的日记本

人生的艰辛耕耘进泥土,年复一年,黄土地上挖出生活的味道。黄土地是父亲的日记本,风雨泥泞里种植春秋。一根香烟点燃父亲的辛酸,空旷的田野山间,升腾一缕孤独。心里苦闷时,吼一段苍凉的秦腔,风似乎听懂父亲的心事。那条通往田地的,蜿蜒泥泞的斜里坡山路,父亲负重行走了整整一甲子。

多年以后,从顽皮的孩童到成年,当我也成为父亲的时候。从黄土地的青年到成为远行客,成为思念故土的游子,我渐渐读懂父亲的日记。假日里和父亲一起下地,逐渐理解父亲对土地的这份深沉的爱。这厚重而深情的黄土地,犹如父亲珍贵而隐秘的日记本,这里不仅记录着父亲每日辛勤的劳作,有付出的艰辛,有收获的喜悦,更有父亲一生的汗水,都融进这脚下的黄土地。

父亲几乎每天都要下地劳作,无论炎热酷暑,秋凉寒冻,抑或刮风下雨,一年四季总有忙不完的农活。春天播种,培土,放玉米青苗,往地里运送肥料;夏天除草,打药,收割小麦,翻地;秋收时节挖土豆,掰玉米;冬天挖药材。。。下雨天,带着草帽,穿上水鞋,扛着铁锨修整田地,修补地垄。

一辈子在田地里劳动,一辈子都在大西北山区这片干旱贫瘠的黄土地耕耘,勤劳俭朴,任劳任怨,像牛一样地耕种。自然条件的恶劣,靠天吃饭,交通不便,山路坡陡,崎岖难行,面对光秃秃的黄土高坡,父亲从未抱怨过土地的贫瘠,从未抱怨过连绵的黄土山,从未抱怨过山区自然环境的艰苦,似乎这一片多情的黄土地,注定与父亲一生的命运紧紧相连。

儿时跟在父亲身后,扛着锄头,感觉格外地沉,一到农忙时节,总想逃离繁重的农活。连父亲的锄头似乎要比别人家的更大更重,我小小的肩膀,扛着锄头走陡坡山路,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感觉肩膀酸痛,一会儿扛着走,一会儿拖着走,锄头拖过的黄土路,扬起蓬松的尘土,只顾气喘吁吁地跟紧跟父亲的脚步。

老湾地是离家最远的一处山地,地处山梁上,从村庄山脚下的家沿蜿蜒的山路,走到这块地需要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别说负重运送肥料,即使是空手而行,也倍感吃力。这块地虽离家最远,但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成为家里小麦的主产地,家中一年小麦一多半的收成来自这块地。

但这块地起初并不肥沃,不平坦,属于典型的山坡地,靠近山梁北边的地头是一处几丈高的黄土崖,土崖上不时有松软的黄土溜到崖下的田地里。地的中间是一处东西横亘约十多米长的土崖,土崖约有一人多高,地中间凸起的土崖生生地将这块不足两亩的田地分割成两块,由于地势陡峭的缘故,形成上坡地和下坡地。这块土崖的存在,给播种,收割、施肥等造成阻碍。一到播种时间,牛拉犁播种时,好几次差点在崖边踩空掉下去。

数年间,不知父亲挖了多久,父亲用镢头、锄头,一锄头一锄头地将这块土崖开挖填平。当我再次走进这块田地时,土崖已不见踪影。原来地中间黄土崖的位置,依稀可见的陡坡地势似乎还在诉说土崖的前身。自这块土崖挖平整后,播种收割的效率也比之前提高,不再担心这块突兀的黄土崖的障碍,田亩的面积似乎也因了土崖的整平增了一些。

同样的土地,父亲总是打出比别人更多的粮食。在清理碾麦场腐烂的麦草时,父亲将这些腐烂发黑的麦草,和着泥土铲在一起,背到离碾麦场较近的老湾地,结果第二年这块地的麦子又获丰收,引来乡邻们的赞叹,纷纷求教父亲。父亲说地力要靠人用心,翻地、施肥、播种等环节都不能掉以轻心,你对庄稼地好,庄稼就收成好,。靠天吃饭,一年一季,全靠人勤劳。父亲有时会为一棵青苗的枯萎感到惋惜,为雨水不调而感到焦虑。

父亲天天下地,如同自然地打开自己的日记本,看着今日的天气,记录下今天的收获与心情。

父亲对每一块土地的“脾性”都非常熟稔,老湾地适合种小麦,水泉沟考虑地的墒情适合种植玉米,扁肚儿地的地力旺盛,交通便利适合种土豆,苹果园里种植黄芪、党参等药材,待苹果丰收,紧接着就可以挖药材。这每一块土地都是一个聚宝盆,这土地的馈赠,陪伴家里走过最艰难的岁月,走过最困苦的日子。父亲常说的那句“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时至今日,依然蕴含朴素而深刻的道理。

黄芪、党参等药材,在母亲卧病在炕的那段艰难时日,成为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除了庄稼,父亲种植一些药材,作为主要的家庭收入部分,以满足艰苦生活所需,而这些全部的收入,面对母亲每天的医药费,同时还要供养我这个中学生时,常常是捉襟见肘。在那段艰难的时光里,父亲更加勤劳,几乎把全部的力量和汗水深埋进泥土,以期拉起家庭这架沉重的车。

故乡地处甘肃山区,而这里的寒意来得更早更快,有时国庆节前后便会有降雪,一入秋便有了冬的寒意。

犹记深秋时节,父亲双膝跪在泥土里,一点一点地深挖种植的黄芪,有时为了保证一株黄芪药材的完整性,以期卖个好价钱,父亲会不辞劳苦,挖进泥土一米多见深,保证黄芪药材的根须不断,保障每一株的价值,那些深埋于地下的根须仿佛与父亲捉迷藏,越挖的深,根须在泥土的根须越长,在泥土之下四散蔓延开来,父亲顺着黄芪主干的根须,顺势下挖,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用长而窄的镢头剖土,每一次剖土,父亲都十分小心,生怕触碰挖断药材,那些新挖出的黄土,伴着湿冷的松软逐渐将父亲的膝盖淹没。而我常常没有耐心,会心急,不小心挖断药材的根须,或图省事挖到一半时拨出来,时有黄芪会扯皮拔断,父亲看后心疼不已。

在药材长势好的年份,几乎每一株药材都是父亲这样从泥土里刨出来的,每每此时,全然忘记自己被湿冷的泥土埋没的膝盖和小腿。

父亲这些艰辛的劳动所得,最终兑换成母亲手里各色的药片和家里的柴米油盐,当然也包括我的学费。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年过五旬的父亲,耗尽财力心力,最终没能挽留住卧病在炕八年的母亲,母亲终究被病魔带走了。同年底,大雪纷飞的腊月时节,八十六岁高龄的奶奶仙逝。人至中年,父亲经历人生悲痛的生离死别,妻病故,母辞世,仿佛命运对父亲有更多的不公。那个冬天对于父亲太过漫长,对于家太过漫长,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会一个人扛着锄头走向地头,似乎有满腔的泪水和艰辛向土地诉说,如同在日记本里写下自己不愿为人说的秘密。

第二年的春耕时节,父亲变得更加忙碌,也许父亲心中的失母丧妻之痛还未远去。彼时姐姐已出嫁,有了自己的家庭,平时的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父亲。我一上学,家里就只剩孤独的父亲,听四叔说,那段时间父亲天天都下地,而且比往常更加的勤恳,四叔和父亲是亲兄弟,四叔称呼父亲二哥。两家田地相邻,时常碰见父亲在田间劳作,也作宽慰鼓励。四叔说父亲常常和他蹲在地头,抽一口烟,也没有更多的言语,随后便又抡起锄头挖地,唱着苍凉的秦腔,伴着山野的风,吹过一丝淡淡的忧伤。

我渐渐懂得父亲那时心里的苦闷与孤独,黄土地如同他的日记本,承载着他的快乐忧愁,也记录着他的忧伤与无奈。这厚重的黄土地,如同大地母亲,给父亲安慰,那挖出的松软新鲜的泥土,裹着土的香,轻轻将父亲的赤脚抚摸,抚慰父亲难于言说的心伤。这土地把父亲和我们滋养,也成为父亲隐秘的日记,也许这每一块田地,都记录着父亲每天不同的心情,承载着岁月的故事。

父亲勤劳节俭,坚韧,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对病母不离不弃,为了生活拼尽全力,连一包好烟都不舍得抽。把生活的不易,融进这深沉的土地。父亲是一位普通而朴实的农民,由于他那个年代子女众多,条件艰苦,没有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写。但他数十年来,以农具为笔,以黄土地为日记本,勤勤恳恳,在黄土地上留下一本厚厚的日记,那些磨得溜光的农具木质的手柄,那些父亲掌心厚厚的老茧,母亲弥留之际浅浅的微笑,能供我上学读书的底气和信心,那些土地上长出的每一样东西。。。都在诉说着父亲与黄土地的故事。

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我在想,父亲对土地一样充满深情。这日记本,这多情的黄土地,孕育收获的喜悦,深埋孤独清苦。但这土地更多的是给予滋养成长,父亲在黄土地流过一生的汗水,倾尽一生的力量。有时候,父亲更像是黄土地的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日陪伴相守,不离不弃,不为山外的诱惑所动,在这黄土地上记录自己的人生岁月。

如今,年至八旬的父亲,怡然自得,依旧会在那条泥泞的斜里坡小山路上漫步,这条通向田地的小路,通向黄土地,仿佛会打开父亲的日记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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