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坡的烈阳风干了眼眶,岁月留下村庄母亲深陷的眼窝。干涸的池塘,曾碧水荡漾,微澜清波,润泽山中的寂寞时光。
一年又一年,池水把月亮轻轻拥入怀中浣洗,乳白的月光,照亮远方游子淡淡的忧伤。
故乡的池塘陪我度过快乐的童年,留下甜蜜的回忆。也陪我一起走过苦闷彷徨的青春岁月,这半亩方塘,几乎容纳了我村庄岁月所有的快乐忧愁。
月光皎洁的晚上,独坐塘边,间或几条调皮的鱼儿跃出水面透透气儿,或探头出来冒个泡泡。在这里,夏夜听取蛙声一片,蛐蛐低鸣,虫儿欢唱。
每到农历六月收麦季,我就会想起故乡的池塘。
黄土高坡的夏天,更显炎热干燥。每到收麦季,是儿时最想逃离的时节,炎炎夏日,挥汗如雨。麦子收割,背麦,转运,碾场,晒粮食……收获季节的每一个劳动环节,都饱含着农家人的汗水与辛劳。
在炎热的夏天,劳累一天后,最盼望的事情便是到了晚上,和小伙伴们到村庄的池塘里打浇水(音,方言,意戏水、游泳)。有时跟着父母在麦子地干活的时候,就想着晚上打浇水的欢乐,池水的清凉,戏水的惬意,恨不得立刻跳进池塘,和小伙伴们来一次“下饺子”般的酣畅淋漓。每想至此,浑身便有股子劲,只盼望着麦子早点收干净,农活早点干完,可心想,农活哪有干完的时候,这只是我幻想的一厢情愿罢了。
池塘位于村边的山脚下,池塘底部有泉眼,活水汩汩渗出,这是一方有生机有生命的池塘。站在山头高处俯视池塘,波光粼粼,鸟儿低回,蜻蜓点水过后,细微的涟漪微波,层层荡漾开来,如同镶嵌于村庄的绿翡翠,点缀着黄土高坡干旱贫瘠的一处生机。
不知这方池塘何时出现在村庄,自我记事起就有。听父亲讲起池塘的历史,早在农业社生产队时期,这方池塘就水源茂盛,常常是“水盈池塘岸,鱼儿满塘窜”。
在农业大生产的火热年代,那时人们对土地收获充满期待,憧憬着美好生活,每个人浑身是劲儿,投入到火热的农业生产中去。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全程参与了引灌安装的复杂工程,当时约一尺左右口径的引灌,这样的大铁水管从池塘一直通到山顶的蓄水池,有些管子要埋在地下,有些地方遇到黄土崖,先要平崖,一锄头一锄头地开挖,还要考虑黄土坡的陡势,架设大功率的水泵。
为了引流灌溉,在位于山顶的地方人工开挖了一个大蓄水池,池塘的水抽集到这里后,再分流灌溉到山上的庄稼地。这个蓄水池便成为村庄最高处的池塘,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水是死水。但也带来不少乐趣,一到炎热的收麦季,有淘气的孩子进蓄水池游泳、戏水。同时,蓄水池也为犁地耕耘的牲畜提供了宝贵的饮用水源。再后来,这个蓄水池弃用,在我初见时候,蓄水池已荒草丛生,深陷的塘底仿佛诉说着往日的热闹与喧嚣。
我与村庄池塘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从恐惧开始,家乡地处西北山区,由于干旱缺水的缘故,对水有一种天然的欢喜。儿时父母的叮嘱常抛于脑后,父母常常叮咛不要到池塘边去玩耍,不能到村庄的河里去。
记得有一次在池塘边玩耍,那时我还没有学会打浇水。看到鱼儿悠游,就伸手去捞鱼,由于池塘边湿滑,一不小心脚下一滑,脚便溜进池水中,慌乱紧张下的挣扎,胡乱抓池塘边的救命稻草,可是除了湿滑的泥土,稀稀疏疏的苜蓿草根本无法沉重。我不停地抓苜蓿草,结果苜蓿草被我不停地扯断,有的甚至根都被拔起。眼睁睁地仰头看天空,池水已没过腰身,我想喊叫,可是随着我一点点往池塘中间下沉,湿透的衣服感觉很沉,胳膊很难从水里抬起,水里扑腾,抓一把还是空落落的池水。那一刻我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感觉水都快淹到脖子了,心想这下要和鱼儿作伴儿了。幸运的是,那次,五哥恰巧从池塘边路过,把我救了上来。事后虽心有余悸,但仍然免不了要往池塘跑。
一到夏天,池塘便成为村庄的戏水乐园。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池塘都热闹非凡。有孩子,有大人,到晚上忙碌一天的大人们也都来了,这里都快成一大澡堂。池塘里一片热闹喧腾,游泳、戏水、嬉笑声、泼水撒欢儿,整个一幅村庄夏夜的欢乐图景。
后来,在兄长的鼓励下,还有几位小伙伴的帮助下,我也进了池塘,慢慢地琢磨、扑腾,不断地呛水,不断地实践。终于有一次我在水里游动起来,尽管姿势并不优美,但学会游泳的兴奋和乐趣,早就令人忘乎所以。从学会游泳开始,我便对池塘上了瘾一样,一有空就往池塘钻,甚至寻一高处,跳进池塘,享受池水带来的欢乐。池塘让我不再是“旱鸭子”,从害怕水到离不开水,俨然变成了一个戏水能手,常常和小伙伴们玩起潜泳比赛,憋气等等。
池塘戏水的快乐是短暂的,很快便不能自由玩水。后来,池塘被村中的赵大伯承包为鱼塘,由于养鱼的原因,不让进池塘戏水,有一阵子去池塘就不咋方便。时常见赵大伯背着手在池塘边转悠,穿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有时穿一件不怎么白的衬衣,戴一顶帽子,晒的黝黑且泛着红光的脸颊,是亲切的西北农民伯伯形象。他不苟言笑,貌似威严,实则和蔼可亲。有时,他从池塘岸边割些苜蓿草扔进塘,不一会儿就看见鱼儿成群地浮出水面觅食。
可是,什么也阻挡不了池塘戏水的乐趣。于是,我和小伙伴们还有赵大伯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趁他不在,我们便跳进池塘。远远地看见赵大伯过来驱赶,我们便迅速出塘,惊慌失措,四散逃窜,也顾不得池塘边的湿滑,顾不得穿鞋子,浑身湿溜溜的抱着衣服就跑,身后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和水点。
有时,赵大伯只是吓唬吓唬赶孩子们走而已。我们一次又一次对鱼儿的侵扰,可能是惹怒了赵大伯,他动真格了。记得有一次,他远远地躲在一棵树后,待我们纷纷下水后,他便跑过来,也不喊也不驱赶,而是径直朝我们塘边放的衣服走去,抱起衣服边走边说:“你们把我鱼塘搅浑了,谁家的娃,我全认识,我现在找你们家大人去!”而此时,待我们察觉,为时已晚,想从池塘逃脱已不可能,再说没有衣服都不敢回家,怕引来父母的责骂或训斥。
赵大伯已去世多年,后来池塘又重回自由之身。儿时和池塘在一起的时光,却感到无比快乐,无比美好,童年夏天的趣味记忆,大多与这方池塘相关。上中学后,母亲卧病在炕,我便有了青少年成长的烦恼与彷徨,有时会独自一人坐在塘边发呆,仿佛池塘能懂我的心事一样。
随着家境的艰难和学业的日趋繁重,我和池塘渐行渐远,直至后来离开村庄,走向城市,常年在外,池塘便成为回忆。
记得有一年回到村庄,池塘已经干涸,池塘的活水源头断流,这是山根底下的活水。父亲说气候越来越热又干旱,山干没有水了。干涸的池塘裸露着胸膛,仿佛村庄母亲深深凹陷的眼窝,已经有荒草的迹象。塘底的黑泥被晒得起了卷,如同一块一块的豆腐干,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塘心和塘底,遗憾的却是干枯的池塘。
再一次回到村庄的时候,我连池塘底几乎都看不见了,因为“池塘”上停了一台推土机,土已经填平大半个塘底,看样子是从塘心开始填埋,剩下两侧尚未完全填埋的塘地,依稀能让人回想起往日池塘的模样。
听父亲说这里已经成为一处宅地,填埋后要建房子。
这些年里,村庄的发展越来越快,生活越来越好,村庄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拥挤。青瓦土坯墙的房子已经成为历史,随之而来的是砖瓦房或砖混结构的两层小洋楼,这些取代了记忆中的土房子。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每想起朱熹先生的这两句诗,脑海里便浮现出故乡池塘的微波荡漾。故乡没有蜿蜒的水巷,没有大江大河,但村庄的这一方池塘却深深地住进我心里,润泽我的心田,律动清波。
走过村庄火热而多情的岁月,短短几十年间,池塘如同一场人世间的轮回,历经一番沧海桑田的变迁,从喧嚣到宁静,从出现到消逝,见证了欢乐的岁月,留下许多令人难忘的过去和美好记忆。
“水盈池塘岸,鱼儿满塘窜”。池塘伴随我快乐的童年一起沉寂在过往的岁月,沉寂在八零年代,干涸在记忆里。池塘一次又一次眺望远方的游子,在经年的岁月里,流干泪水,留下山中岁月无尽的寂寞,成为村庄母亲干涸的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