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着围栏,我们互相凝视,近在咫尺,仿佛听见彼此的心跳。达•芬奇先生的调色盘打翻,一颗璀璨的艺术之星坠入人间。巴黎卢浮宫的《蒙娜丽莎》,达•芬奇给世界一个神秘的微笑。
那神秘的微笑深深地吸引着我,当有幸站在《蒙娜丽莎》的画作前,一些文字让我离《蒙娜丽莎》更近,这微笑沉寂在泛黄的青春日记本。
“人生的路不平,这对人是一个极好的锻炼,在经过若干个苦涩的日子之后,甜甜的果实必将属于你自己。愿弟撷取属于自己的桂冠,在人生的节点上,显示生命的富有生机与辉煌,愿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带给弟好运!”兄荣国手书,落款时间是一九九六年九月十日。这是兄长考上师范学院的那年,送给我的一个笔记本上写下的一段话。后来,这个笔记本成为我的日记本,陪伴我度过高中的时光。
这段话兄长写在本子的扉页上,蓝色的钢笔字体,分行齐整,一笔行书潇洒俊逸,遒劲有力。每当打开本子看见这段话的时候,便回想起与兄长一起的点点滴滴,一起在县城求学的那段苦涩而充满奋斗激情的时光。兄长祝福我的这段话一直激励着我,那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手足深情,如同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鼓励我前行,陪伴我走过那段艰难苦涩的青春岁月。
兄长左眼眉毛的那一道痕,成为岁月里无法愈合的伤,至今眉毛中间的伤痕依稀可见。兄长比我大五岁,在我一岁多刚学走路时,淘气的我扶着大炕的床板,东瞅瞅,西摸摸,不安分的手脚,不知不觉中走到炕沿边,正在炕上玩耍的兄长,见我将要掉下去,他连忙起身去扶我,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我从一米多高的大炕,一脚踩空掉在地上。兄长跑过来想拉住我,可一下子扑空,眼角径直撞到椅子角,顿时鲜血直流。奶奶在厨房做饭,根本没有听见堂屋我们兄弟俩的哭声。母亲去挑水刚进院子,听见哭声,放下扁担,跑进堂屋,发现我们哥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兄长满脸鲜血直流,手捂着眼睛,我也蹭破了皮,面对两个满脸血的儿子。母亲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先照看哪个,母亲一边扶起我们,一边呼唤着奶奶。
依着年龄推算,当时兄长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他一直记着母亲去挑水前的叮嘱,要看好我这个淘气的弟弟。可是,就在那一瞬间的一跳,兄长的眉毛便留下一道岁月的伤痕,那是对我这个弟弟的疼爱,下意识里要护我周全,心中牢记着母亲的嘱托。
兄长幼时,长得白白胖胖,十分讨人喜欢,依母亲和养母之前的约定,母亲生下第一个孩子,就让养母抱养。母亲和养母是亲姊妹,养母是母亲的二姐,早年生有二子,都因病夭折,两个孩子都没活过一岁,后来再未能生育。养母便哭求外婆,把母亲嫁给四叔,后来便有了我们兄妹三人。
那时,养母痛失爱子不久,每次见到兄长都想抱抱,可是,养母一碰兄长的小手就哭,紧紧地搂着母亲脖子,不让养母碰一下。养母转过身去悄悄抹泪,母亲安慰养母:“二姐,娃还小粘人,大一点或许就好了。”尽管如此,养母对兄长仍疼爱有加,经常给兄长添置新衣,买玩具等,视如己出一般。
我出生后,脾性与兄似乎相反,见到养母十分欢喜,一见到养母便伸开两只小胳膊,像一只稚嫩的小鸟,扑腾着小翅膀,寻求母亲温柔的怀抱。本来,依着农村的规矩,抱养孩子要择日,还要举行个仪式什么的,可到我三岁多时,自己跑下山住到养母家,此后,山下的养母家便是我的家,直到长大成人。母亲在村庄的山上居住,养母在山下的河坝地居住,下山要走一段蜿蜒的黄土路,雨天泥泞难行,晴天黄土飞扬。
后来,我和兄长都在村中小学读书,每次放学,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冬,兄长都会把我送到家,然后自己上山再回家。在我上小学期间,兄长不辞劳苦,放学一直送我,直到我读小学三年级,兄长考进县城第二中学为止。
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兄长都进了县城读中学,由于交通不便,离学校较远,我和兄长便开始住校学习,租住在学校附近的民房。放学之后,用煤油炉自己做饭,每周从家里带些面粉、土豆之类的口粮。上高中后,养母病情恶化,卧病在炕,家境日渐艰难。
我在养母跟前生活,兄长在母亲跟前生活,虽说是两家,仍是一家人,这流淌在血脉里的亲情,总是令人感到温暖。兄长地对我十分照顾,每回到宿舍做饭时,兄长把宝贵的时间给我,让我多学习一会儿。而他则和面做饭,尤其到冬天,天气十分寒冷,水桶常结冰。兄长更不舍得我去碰凉水做饭,上高中时生活艰苦,深知父母供我们读书的艰辛不易,在县城求学期间,因养母生病,手里常常没有零花钱,兄长便把母亲给他的零花钱,分我一半,知道我山下的境况贫寒窘迫,学习用品都是兄长买来一起用,草稿纸正反面用完后,兄长便在饭后休息的间隙,用来练习毛笔字,在兄长的影响下,从中学时代起,练习毛笔书法,至今,书法习字已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感恩兄长潜移默化中对我的积极影响,兄长学习刻苦勤奋,爱好阅读,兄长亦兄亦师,给我树立了榜样。上学期间,我上小学,兄长读中学,兄长读高中,我读初中,学习上经常给我辅导,有时我们会一起探讨,我似乎一直在追赶兄长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成长。
兄长言语虽少,却在行动上透射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如同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这股力量一直吸引我鼓舞我。
在养母卧病期间,兄长有空常来山下看望养母,带一些养母喜欢的吃食。养母去世的那年,兄长刚上大一,兄长收到我的电报后,坐了一天的长途汽车,傍晚时分,兄长哭着从大门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母亲的灵前:“二姨,我回来了!没见您最后一面,我二十岁了,您还给我发压岁钱……”兄长声泪俱下,泪眼婆娑,哭的像个孩子。兄长告诉我,得到养母的去世的消息,他出发前几乎一宿没睡,第二天一大早赶第一班长途汽车,坐在车上想起养母往日对他的疼爱,眼泪便不知不觉流下来。
自养母去世后,兄长读大学期间,给我写信的频次比以前更多,在信中经常鼓励我,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学习,走出逆境。在那段艰难的青春岁月,兄长一直在默默地支持鼓励我,给我寄些零花钱。我深知,兄长还在读大学,在城市里花销更大,兄长这是挤出他的生活费给了我。
上中学的那几年,和兄长同吃同住,朝夕相处,那是和兄长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兄长做饭,做好后却让我先吃,每次担心我吃不饱,给我盛饭更多。心情不好时,常给予我开导,告诉我用笔写写自己的心情,就像是与自己对话一样,调整好情绪。
每逢周末回家的时候,兄长的自行车上,不仅要带上我们一个星期学习生活的口粮,还要载上我,路遇陡坡上行,兄长使劲地蹬着脚踏板,身子左右扭动使劲。
渐渐长大,我们有了各自的小家庭,我和兄散落两地,一年难得一聚。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奔忙,那段青春时光,成为我人生难忘的记忆。
兄长点点滴滴的爱让人无法忘怀,无论时间如何流转,这流淌在血脉里的亲情,手足情深,在时光里酝酿成一杯沉香,芳香而醇厚。
三
时光飞逝如电,一个转身,我和兄渐次步入中年。兄长自师范学院毕业后,回到家乡成为一名优秀的中学教师,回到曾经就读的母校县城二中,躬耕讲坛近三十载,桃李芬芳,遍布全国各地。在三尺讲台上辛勤耕耘,教书育人。由于兄长教学方面取得的一些成绩,这些年里,兄长从县城四中、三中,工作几次调动,到如今成为县二中的优秀骨干教师,高级教师。他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和最好的年华,奉献给家乡,奉献给他的学生们,奉献给他热爱的教育事业。
从高一到高三,担任跟班的班主任,这些年,无数次的家访,让多少厌学、逃学或是家境困难的学生回归课堂,最终考上理想的大学,走出大山,让大山的孩子通过知识,看到不一样的人生风景。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兄长身上散发着人民教师,这一太阳下崇高职业的光芒。他平凡而普通,却用爱和无数个日夜给他的学生指导引导,甘当铺路的石子。他教学严谨,厚厚的教案,作业批改的每个字词句,每个标点符号都凝结着兄长的心血。
一次在老家,兄抽空看望母亲,母亲包了兄长最爱吃的饺子,可是当饺子快要煮熟的时候,兄长却顾不上吃,而是匆匆忙忙地赶回学校,我知道他在惦记学生,心系他热爱的教育事业。
有一年国庆节回老家的时候,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炕上拉家常。过了一会儿,兄长便摊开厚厚的月考语文试卷批阅,我说帮忙批改客观题,兄长说:“我自己批改,这样学生有啥问题,归纳总结后,有针对性地给学生讲解。”望着那一尺多厚的试卷,莫名地有些心疼起老哥来,也许,这些年,在教师的岗位上,他已经习惯了严谨、认真、负责吧。
兄长已年近五旬,两鬓带霜,讲坛几十年如一日,努力且认真,几十年勤勤恳恳,把艰辛和对教师事业的爱,雕刻成岁月里的一首歌:“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间教室,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总是你!”
离开村庄二十多年了,这些年里,我常年在外工作,与父母兄妹聚少离多,每次回到老家,兄长再忙,即使在晚上,也要一起团聚坐坐,迎来送往,就像小时候放学送我回家一样。
在繁忙而琐碎的日常,偶有空暇,与兄电话或视频成为常态。每次电话里,兄长像父母一样叮嘱我,注意身体,嘘寒问暖,无不挂心。成年人的烦恼,有时对父母不便言说,却能和兄长在电话里聊上半天。
那次国庆节回到老家,我们哥俩聊天到深夜,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睡在一个大炕上,时隔二十多年了,再次和兄长同炕而眠,仿佛时光回溯到高中住校的时光,夜里兄长给我轻轻盖上被子。
小时候,我们兄妹三人犯错误,受到父母责备最多的是兄长,无论我们谁不听话,惹恼父母,最后承受委屈的都是兄长,默默地陪伴我们成长。
四
流年如水流逝,流不走手足情深。时间无情逝去,兄弟感情更加深厚,兄如师如友。感恩兄长的付出,我和妹妹是幸运的,有善良勤劳的农民父母,有一位一直关心我们,爱我们的长兄。
这些年里,我们都在生活中奔忙,相互扶持,相互鼓励。时光将我们渐次雕刻成中年模样,但那青春日记本里,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一直鼓舞着我。那本泛黄的日记本,至今我仍然带在身边,精心保存,那是青春奋斗的印迹,那是人生泥泞路上珍贵的记忆,更是我和兄长手足情深的见证。
当我有幸站在巴黎卢浮宫《梦娜丽莎》的画作前,距离兄长写给我的这段话,已过去整整二十年。我不会画画,也不敢妄评大师的作品,但蒙娜丽莎那神秘的微笑,隐隐地给我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不惧挫折,从不拒绝努力,一步步前行,让我遇见更好的自己,看到更美的人生风景。
日记本的硬质封面上,有一片茂盛的丛林,小溪潺潺,蜿蜒流过林间,溪边盛开艳丽的郁金香,有的花金黄,有的花泛着热烈的红,如同《蒙娜丽莎》画作中的背景,那是奋斗的青春记忆。
扉页里涌动兄长的文字,这些文字如同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像一首歌律动岁月,这文字的力量激励我不断前行,我想那定是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
——2022年9月22日